我在这座塔里买过书

上次写会乐里(点蓝字可知详情),讲到它西面的泥城浜是整整100年前,也就是1921年填没的。

其实福州路上还有一样风物,那就是原来在山东路口的那座塔,也是整整100年前,也就是1921年建造的。

建造这座塔的人叫狄葆贤。1904年他就在上海创办了《时报》。

后来时报的房子不够用了,他就在福州路山东路转弯角子上造了这座有七层宝塔的时报馆。

狄葆贤名气响得很,《时报》的名气也响得很。

当年,《神州日报》于右任、《申报》史量才、《时报》狄葆贤和《苏报》章士钊,人称上海报界四大金刚。而《申报》、《新闻报》、《时报》和《神州日报》又被称为上海报纸的四大金刚。

福州路上的四大金刚特别多。浙江路以东文化街一头,还有王韬、吴研人、包天笑和周瘦鹃的文章,被称为文章四大金刚,而浙江路以西风化街一头,也有林黛玉、金小宝、陆兰芬和张书玉的花界四大金刚。

比起南京路的先施、永安、新新和大新这百货四大金刚,以及外滩的“中中交农”(中央、中国、交通、农民)的银行四大金刚来,也一点不推扳。

一百年以后,四大金刚只有吃早点心的大饼、油条、糍饭、豆腐浆了,而且据说还是1990年代人为生造出来的。

一代滑稽泰斗刘春山是上海宝山人,她女儿刘敏(《老娘舅》里演过富贵嫂)就对我讲过,啥个早点四大金刚,阿拉屋里几代人住在上海,从来没听歇过,完全是瞎污搞。

言归正传。

其实《时报》在这座漂亮的塔楼里只呆了八年,1929年就搬到浙江路小花园去了。大东书局入驻。

1950年以后,里面专门卖些外文报刊,弄得神神秘秘,一般人还进不去。

1998年,原地造起了一幢百腾大厦,塔楼就这样没了。那几年,在上海主政的是黄菊。

与最近的金陵路以及老南市一样,当年拆塔楼的风声也是很早就传出来了。

大家都惋惜不已,议论纷纷,希望有人出头拦一拦。不过,时代的挖掘机滚滚而来,谁也挡不牢。

1990年代的山东路

那几年,我还保持着每个礼拜到福州路去买一趟书的习惯。每次经过山东路口,我都会站在它斜对过的上街沿,看着它,吃根香烟。

眼睁睁地看着脚手架搭起来,塔从上面拆下来,直至夷为平地。心头涌起的是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不为啥,为只为我在那座塔楼里买过书。

话要从1972年讲起。那年春上,美国总统尼克松来过上海。

其实那次他在上海前前后后只呆了二十几个钟头,签了一份《上海公报》。不过,不经意间,为阿拉上海人留下了两份福利。

一份是,因为伊来而恢复的西菜馆不会再关忒。上海人得以再次吃到西餐。

另一份是,“英语热”陡然而起,我就是那时开始自学的。因为书店里开始有英语教材卖。

当然了,一般的新华书店里,只有许国璋的《英语》还不错,剩下的都是那种第一课一定是“longlive”的初级教材。封面上还必须印一句:“Foreign language is a weapon ofclass struggle”(外语是阶级斗争的一种工具)。

没啥好笑。前一阵大家拼命称赞美女翻译时,我又一次看到了它的幽魂在游荡呢。

不过,就像当年有地下手抄本《少女的心》一样,英文教材也有地下的,英语爱好者都到处在觅。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当年最流行的无非两种,一种是《灵格风》(Linguaphone),还有一种是《英语900句》。

于是,就有人讲,山东路转角塔楼的楼上有卖的。不过我一直不得其门而入。

因为塔楼门口一直站着两个戴红袖章的工纠队员,虽然伊拉26个英文字母也识不齐,不过,他们有权鉴定啥人可以进去买内部出版的外文报刊。

鉴定的方法是,必须出示上海市的工作证。学生证也不行,外地工作证也不行,更不要说我们那种“大新”的知青证了。

我也曾经想过问别人借,冒充着进去。不过,万一“刮三”,工作证被收忒,亲眷朋友在单位也要吃不小的轧头。

我只有另辟蹊径。

反正我最后混进去过两趟。

第一趟,反正老虎也有打瞌冲的辰光,那一次,我真的是守得云开日出。

两个红袖章,一个跑开了,要么拆水去了;另外一个被别人叫住借火点香烟。我趁伊认真地一记又一记帮别人家划自来火(那时打火机是奢侈品)的辰光,就一个箭步贼进去了。

第二趟,是个礼拜天。进进出出的人实在太多了,两家头根本看不牢。

我就贴牢前头人的后背,嘴巴里喊着,“一道嗰”,“一道嗰”就轧进去了。

轧进去一看,里面布置极其简单。二层楼连书架也没有。几条长板凳架几块铺板,书就摊在上面,与文庙的摊头无二。

不过,老实讲一声,那时我的英文水平也有限得狠,无非比门口的工纠队员多认得26个字母而已。

我只好假痴假敱东翻翻西翻翻,虽然认得《灵格风》和《900句》的封面,也根本找不到一本。

估计本来就少,又被人捷足先登了。

从二楼到三楼,居然还有一道防线,楼梯上也坐一个戴红袖章的工纠队员。

这一次,要单位介绍信才能通行。我本来就是混进来的,吓得快点掉头。

1978年我重新报进上海户口,进了里弄生产组。每日工钿是七角、八角、九角我不问,单问生产组发不发工作证。

居然发的!那好,礼拜天就再去福州路。

照片已被拆东墙补西墙挪作他用了

那是一个百废待兴的年代,大家真心想拿被文革耽误的时间夺回来。

街道里办起了文化补习班,我一口气就报了高中数学与英语两个班。

教我们英语的是上外的一位姓张的教授,他刚刚平反,因为已年过七旬,所以学校一时头上还没返聘,他就被街道里请来为我们上课了。

他上课,当然由他规定教材,他不教《灵格风》,也不教《900句》,他要教《基础英语》(Essential English)。

《基础英语》(Essential English)市面上更难买到,于是又有人讲,山东路塔楼里有。

于是,我跟另外一个同学在生产组下了班就踏脚踏车赶过去。一楼没有,二楼也没。硬泡软磨,大演苦情戏份,总算过了楼梯上那位工纠队员的关,上到了三楼。

三楼也是几条板凳,几块铺板,上面一大堆书。

我俩像地道战里的坏人一样,真的是以“挖地三尺”的态度觅书。居然老天不负有心人,被我们觅到了一本第一册,封面和扉页都只剩一半,不过,第一课以及后面都是全的。

我们再也寻不到第二本。于是两人商定,书先归他,上课时我们坐在一起,先佮着看。然后我可以慢慢抄出一本来,顺便也是预习。

顺便说一句,当年那塔楼里的外文报刊书籍基本上都是没有版权的。有的直接翻印,封面简化,只留书名。封底写明“内部资料,恕不外传”。说穿了,就是官方盗版。所以,要查工作证介绍信。

说起来,那一次,我是大意了,也轻敌了。

因为自己从1972年开始就有自学,自以为即便是《基础英语》(Essential English),我还是跟得上的。所以我并没有第一时间就抄书,结果就闹了大笑话。

第一次上课,教《基础英语》(Essential English)第一册第一课,叫《Mr Pristerly’sHouse》。

我一看,蛮简单嘛,回去也就没翻书复习。

没想到这位上外的张教授是一位狠狠认真的人。

第二次上课一开始就先提问。而且,他提问,用老法,我们是要站起来回答问题的!

问题貌似狠简单: Say something about Mr Pristerly’sHouse。

我们毕竟是街道业余补习班呀,程度差,而且口语更差。前面两个站起来,都讲不出,只好立壁角。马上第三个就轮到了我。

雄辩如我,那时只有一句:I’m sorry。

张教授一听,哦,侬开英文啊,搿么好嗰呀。Try ur best(试试看)。Just say somgthing(随便讲两句)。Even one or two sentences(就一两句也行)。Or some phrases or words。

断命我听倒还听得懂。不巧,那几天我煞死在谈恋爱,根本没工夫准备功课,加上被一问,慌了,断命一句也讲不出呀。只好也立壁角。

喂,阿拉街道补习班是夜里借的人家小学的教室,断命的课桌椅来得嗰矮,我站着,大半个身体露了外头,难堪之极啊。好歹我读小学中学好像还是学霸呢。

那天晚上,张教授并没有批评我们,毕竟我们是成年人了。不过,他讲了一句让我终身难忘的话:Don’t be sorry next time。

放之四海而皆准啊。随便啥事体,有得到辰光 say sorry,还不如早点自家下些功夫呢。

那次,我是真的下功夫。当天回去,我就抄了一个通宵,一口气抄了前10课课文,包括课后的练习题也一字不漏。

而且,我在下一次上课之前,将第一课和第二课都背了下来。心想,哼,张教授,侬再问喏,我保证不再say sorry。

万万没想到,直到学期结束,他再也没有提问过我一次。我心里难过啊!心想,好极了,老先生侬真会白相,我输把侬。

后来,我慢慢晓得,能一记头让侬培养出学习的好习惯,终身受用,这才是做教师的高妙之处啊。

后来,我就熟门熟路了,经常去山东路的那座塔楼。

我的《基础英语》(Essential English)第二册、第三册、第四册都是在那里买到的。后来学《新概念英语》(New Concept)了,也去那里买。

一晃40多年过去,我的这点英文也老早还给了张教授了。

啥人要我用英文say something about山东路转弯角子么,我只好再立壁角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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