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案大观:“实验审案法”

施仕伦一生,不知受理过多少稀奇古怪的疑难案件,也不知使用过多少富有创造性的审案方法。可是,像这样的类似现代实验室惯用的“实验审案法”,却是头一回尝试。

那还是他在顺天府任职期间的事了。

有一天,府衙附近发生火警。施公唯恐延烧府库,便一跛一颠地赶往现场,组织人力,会同闻讯赶来的九门提督(相当后来的首都卫戍司令)标下兵丁一起扑救。没多时,房倒屋塌,压住火势,又用水泼,烟消火灭,九门提督马上派人捉拿肇事的火首。火首被押到两位大人面前,提督一见,诧异地问:“怎么,你们抓个妇人回来干什么?”

手下旗牌上前回禀:“此妇正是火头。”

“胡闹!难道她家没有男人了?为啥不把她男人抓来?”提督发脾气了。

“回禀大人,”旗牌又打千回话,“小的问过,她说男人是在顺天府当门房的,家中并无别人。她男人已在火里烧死,故而将她拿到。”

此时,施公开口了。他说:“本府问你,你既知道你夫陷于火中,为何不去呼唤大家相救?”

那妇人叩头说道:“大老爷啊!火烧的时候,小妇人方寸已乱,不知如何是好,故而没有呼叫别人。火灭以后,男人不见了,小妇人思量必是烧死的了。”

施公闻听,心里涌上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凭他多年审案的经验,直觉地感到这场火灾的背后另有文章。于是他请众官员先回,此案由他亲自审理。

施公立即升堂。他出人意外地问:你们是结发夫妻,还是半路夫妻?那妇人愣了一下,回答“乃是填房”。施公命她继续说下去。那妇人说:“小妇人娘家姓张,今年二十三岁。十八岁那年,我嫁给顺天府门房孟文科为妻。男人今年四十九岁,他并无亲眷。小妇人父母俱在,母亲陶氏四十岁,父亲张义五十九岁,现在一家银楼里做伙计。”

“慢着!”听到这里,施公想起银楼的事情来,就要张氏把银楼地址、东家姓名等情况详细说清。那妇人不知大人用意,只得如实道来。她接着说:“小妇人父亲在银楼打杂,每月只有一吊半铜钱的工资。银楼就在正阳门二条胡同,坐北朝南,店名凤翔,东家姓陈名魁。我娘家在琉璃厂东面。东家与我父亲交好,认我父亲作干爹。小妇人出嫁,花了他不少银子。平日两家常常来往。东家今日到此,是与我男人来喝酒的,我男人也是他干妹夫嘛。男人爱喝酒,多喝了几杯,酒醉无力,不幸烧死。情况就是这样,大老爷明鉴!”说罢,规规矩矩地叩了三个响头。

一个妇道人家,又是突然遭遇巨大灾难,竟能神情如此从容不迫,说话如此条理清楚——施公心想这是不是有点反常?他不由地陷入沉思之中。

好一位办案能手!紧张地思索了片刻,眉头一皱,一个崭新的主意便在他的脑海里浮起。他叫一声“来人”,要公差把张氏带到堂后,吩咐如此这般。他再叫一声“来人”,另派一拨公差出衙公干,又吩咐这般如此。不多时,领命去的差人都按要求办齐了来。先领命的带领多人,立刻将火场里的砖头搬了许多,堆放在堂口前面的宽阔所在。后领命的差人进衙,手里却牵着两只羊。在他们后面,还有两人挑着两担木柴,同到月台之下,把柴放在一旁。这些差人上堂回话后各自退下。施公又命传来泥瓦匠,叫泥工尽快用砖砌起四堵围墙。诸事完毕,发了工价,匠役散去。见准备工作都已做好,大人方才命令把羊杀死一只,连同另一只活羊,一并放在围墙里面,然后点燃木柴,引火烧羊。霎时火起,烧得活羊咩咩咩地怪叫不止。堂上书吏公差,全都不解其意,大家议论纷纷。不久,那只可怜的羊被活活烧死了。这时候,施公吩咐衙役,带领人去如此这般行事。衙役回身下堂,依然把墙拆掉,搬走砖头,打扫干净,再将两只死羊挪到刚从火烧场挖出的孟文科尸体旁边,一切就绪,上堂回话。大人即命传仵作验尸,并再三叮嘱要细细检验三具尸体嘴里是否干净。

过不多久,作作验毕来禀:死人口内干干净净,死羊口内也很干净,唯有烧死的活羊,嘴里满口灰土。施公听了,频频点头,望着月台两边来看热闹的人含笑说道:“世上一切事情,都有来龙去脉,审案也是如此,不过推情评理而已。今日烧羊,有个缘故。常言“良马比君子,畜类也是胎产,也有灵性。譬如无论何人,身遭火灾,四面全是烈焰,岂有束手待毙之理?必然四处奔逃,高声呼救,无处可逃,才会烧死。你们想想,烧得房倒屋塌,灰烟飞起,人要开口喊叫,口内怎会无灰?方才本府叫仵作检验孟文科口腔,掰开只见口内无灰,想见火烧在后,死者闭口瞑目,故而如此。杀死的羊,也是这样。只有活羊是众目共睹的:它未死之前,乱蹦乱叫,因此才会满口灰土。你们说,是与不是?”

施公这一番鞭辟入里的剖析,使在场的许多人赞叹不已。霎时月台两边,称颂“青天大人”之声四起。施公旋即站起升堂,命人带过张氏,让她跪在下面。大人将烧羊之事详细分解一遍,责令“快快实说”。到了这个份上,张氏无词可辩,只是要求将她父母和银楼财东陈魁一并传来,说是“当面一对即明”。施公便说:“好吧!来人哪!你们先领她到死尸、死羊跟前,叫她瞧瞧口里有无灰土,好让她甘心认罪。”

施公又抽出两根签来,分别派人前往琉璃厂东门和正阳门外二条胡同,锁拿张氏父母和陈魁到案对词。大约过了半个时辰,两拨差人先后将人犯带到。大人即命先提陶氏,其余暂且带过一旁。经受不住拶刑,陶氏很快招供,她涕泗交流地说:“大老爷明鉴,是民妇害了女婿,我好后悔啊!说句实话,祸起陈魁,却是张义的错处。皆因夫主无能,家道贫寒,张义引诱东家常来我家,敬烟敬茶,留酒留饭,为了贪图得些好处。不料有一天两人对饮,我夫喝醉,陈魁乘机灌醉我女,强行奸污了她。不久又把民妇也勾搭上了。陈魁还欺负我女婿孟文科缺少三亲六眷,生心把他害死,好拐我女儿同走。小妇人知道后当然不依,陈魁甜言蜜语,骗得民妇与他同谋,商量好三人一起动手,摔掉张义,灌醉文科,谋死我女婿后到南方去过快活日子。怕我女儿不从,陈魁并且拿出一锭金子交给我女。结果,我昏头昏脑地真的去干坏事:把我女婿灌醉,女儿动手,往女婿裤裆里狠命一掐,立时毙命,然后放把火烧房,让人真假难辨。哪知大老爷神目如电,看透其中情形,我害人害己,懊悔来不及了!”

陶氏供毕,带过一旁。大人又命提张氏问话。张氏也把如何酒醉遭受强暴,如何勾搭成奸,如何合谋杀夫,如何与陈魁一起动手掐丈夫的脖子和睾丸,如何焚尸灭迹、伪造现场等等一一供上。施公听母女所供内容相同,估计主要情节大致如此,也便不再细究。倒是刚才陶氏供出的那锭金子,不知是否与银楼之事有关,却要问个明白才好。想到这里,他又追问金子共有多重,现在何处,有何标记。张氏回想了一下,回答说:“听陈魁说过,那锭金子是特制的正面雕着一条团龙,足有十两八钱,现在母亲手里。”

施公一听,心中有数,也叫衙役带过一旁。回头吩咐,再把陈魁、张义带上堂来。两人带到,大人厉声道:“张义、陈魁,你们所干坏事已经败露。从实招来,免得受刑!”两人都不肯招,都是心存侥幸。施公哈哈大笑,说了一声“且把陶氏母女带了上来,看他们还有什么话讲”,马上提陶氏、张氏当面对质。两个妇人重新把情况讲了一遍,只恼得两个男人恨不能找个地洞钻了下去。没奈何,两人都说愿招。大人即命书吏把口供记了,并让四人都在供单上签字画押,然后追问那锭金子的下落。陶氏只好实说藏在家中米缸里面。当下施公又派施安,押着陶氏去琉璃厂东门张家取回金锭。同时,施公另外吩咐施平,即刻到东直门北小街口传董成主仆前来结案。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原来就在一个月前,有人来顺天府喊冤。喊冤人名叫董成,今年七十一岁了,是一户官宦人家的仆人。他主人在世时,做过八年江西巡抚,后来患病去世。新官接任,盘查库银,亏空了几万银两,所以家产变卖抵充。他侍奉主母和小主人辗转回京居住。主母步门不出,小主人只知读书,坐吃山空,家境一天比一天窘困,甚至到了衣食难继的地步。一日,主仆三人实在饿得难受,主母拿出一锭金子,泣不成声地告诉董成,说当年老爷居官之时,专门雇人铸造了两锭金子,各重十两左右,正面镌刻一条团龙,作为传家之宝。现在活命要紧,也顾不得这许多了,先拿一锭去换些钱来。董成奉命,持金来到正阳门外二条胡同,找到一家凤翔银楼要求兑换。银楼见他衣衫褴褛,不相信是他自己的金子,硬要他把金子留下,明日上午如果无人来店挂失,就付给他金锭的价款。董成无奈,只好应允,要了一张收据,暂支了一串铜钱,便回家来。谁知这是奸商设下的骗局,可怜他们主仆还眼巴巴地盼着第二天去拿钱呢。次日上午,董成依约前去取银,银楼老板竟然装作并不认识。董成拿出收据与他评理,他却一把抢去撕碎,扔进火炉焚化。这一来,空口无凭,银楼里的人又都帮着东家说话,反倒辱骂董成存心前来讹诈。董成把这些情况告知主母,主母也骂他昧心欺诈,说他定然中饱私囊,故意编造情节。他满腹委屈,有冤难申,本想自尽,偶然听人赞扬新任顺天府尹施大人秦镜高悬,断案如神,再疑难的案子也能断得一清二楚,便来府衙鸣冤。

听罢喊冤人的叙述,施公甚是气愤,立刻亲去那家银楼调查。为了避免引起注意,他扮成一个富商模样,按照董成所说地址,带领家人,找上门去。起初对方热情招待,敬茶递烟,老板还亲自出面,带笑让座。等到施公说出要兑一锭金子,最好正面刻有龙形之时,伙计说有一锭,老板却连忙回绝,说已兑出去了。施公虽然感觉老板的神色不很自然,可抓不住确凿证据,到底不便打草惊蛇,因而他也只能作揖告别,此案自然暂时无法审结了。

可敬施仕伦,在审理陈魁等人杀人纵火一案中,偶尔发现线索,立刻顺藤摸瓜,竟把两件案子一并加以处理。不多会,施平把董成主仆传到,施公便让董成辨认欺诈金锭之人。董成指出:就是陈魁。人证物证俱在,陈魁不得不承认自己欺他年老,昧心吞没金锭,以后转赠给陶氏母女的犯罪事实。这时,施公呼唤董家小主人董凤鸣近前,语重心长地开导他说:“现在事已查明,原物发还给你。以后凡事小心,遇事多加思索!你想想,董成换金,若有歹意,怎敢告到衙门?他如真要昧心,势必乘机逃走,怎敢回家禀知主母?此次若非陈魁一案牵连,只怕冤枉死了董成。回去要将这些情由禀告你母亲,以后应该好生看待董成才是!”

凤鸣答道:“谨遵大人钧谕.”说着又同老家人董成一起磕头谢恩,然后领了金锭,欢欢喜喜地出衙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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