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爹的点滴过往

这个周六周日,我回了趟老家,给我爹上坟,烧纸。

我爹故去也已经有一年,我也逐渐适应了没有他的生活。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影像在我的脑海也逐渐模糊。我努力回想着他的过往,好让他在我心里活得久一些。我真的很害怕,当我也想不起他的故事来的时候,他在这个世上就算真正消失了。

像我爹一样的普通人死了,他会活在子孙两代人的心中。伟大领袖死了,他会活在几代国人心中。再伟大的思想家死了,他会活在几千年的世界人民心中。

我只愿讲讲我爹的故事。

我爹年青时是有些懒的,这是我娘说的。我村有两个歇后语,一个是关于西沟刘巨德的,叫“刘巨德卖红薯——我也是”;一个是关于我爹的,叫“木全刨地——打土坷垃”。在生产队上,我爹跟其他社员一块用镢头刨地,别人都刨到前头去了,我爹被远远落在后面,问他为什么这么慢,他说我在打土坷垃。于是就有了上面那句歇后语。但从我记事时起,我从没觉得他干活慢或者不爱干活。

后来镇办焦厂招工,生产队就把我爹推荐了上去,说他干不了农活。于是我爹就进厂当了炼焦工人。当别人在生产队挣工分的时候,我爹在焦厂挣工资。虽然挣得不多,但比起一年才算一回工钱的纯农民来说,我家是月月能见着一些小钱的。所以日常买盐买醋是不用发愁的。所以我手上会偶尔有几分钱,可以买块糖,或者冰棍,或者小刀什么的。

我曾经去爹上班的焦厂玩过。在南界城村南,在一片向东倾斜的坡地上,坡头是一溜简易瓦房,分作一间间的小屋子,每间小屋子是数个工友合用的餐厅、休息室、更衣室和工具房。床下摆着数个用木板做的简易木箱,说它简易,因为木板之间都露着拇指粗的缝,上下底儿都有两条纵向的木条来加固,最让人觉得神秘的是上面有一把锁。箱子多漆成黄色,有人把它叫做“炮箱”,大概曾经装过炸药。我上高中的时候,就曾继承过这样一只箱子,塞在宿舍大通铺的床下,装书和个人用品。

坡下,和工房相平行的,是一溜烧焦的窑。有的已经出过窑了,像一个巨大的空碗半安在地下。有的刚装好窑,煤被仔细地夯过,煤面很平整,向上微凸着,亮晶晶的,黑。最壮观的是正在烧着的窑,黑红的火焰呼呼地向上冒着,或黑或白的巨大烟柱向上升腾着。你不能太靠近它,因为巨大的热量会烤得你难受。晚上,好几座燃烧的焦窑能映红半边天!

我爹在焦厂很忙。把我领到工房去后,他就干活去了,我玩一会儿觉得没意思,会溜进焦厂后边的修配厂,从那里捡回些不规则的铁片玩。我爹干完活回到工房,就像下过煤窑一样,除了牙和眼白是白的,哪哪儿都是黑的。我爹在焦厂什么活都干过,装窑、出窑都是气力活儿,烧窑、排方、过磅都是技术活儿。有次,我爹曾到邢台去指导人家怎么烧窑。

我爹下班回家后,晚上睡觉打呼噜会打得山响。我娘会根据我爹打呼噜的剧烈程度,来判断他白天在焦厂干活累或不累。

我上初中时填各种表格,在“父亲工作单位”那一栏,我会歪歪扭扭地填上“界城镇焦化厂”几个字。

焦厂一开始效益还不错,除工资外,还会时不时发些劳保用品,像手套、靴子、毛巾、香皂什么。有一次,居然发了一张折叠圆桌和和四把折叠椅,它们现在还在用着。

有一年初八会,我爹带着我在南响堂寺玩。在山坡上碰到他的工友,他工友开玩笑说:“嗬!老杨(羊)带着小杨(羊)来山上耍来了?”我爹似乎并没有生气。

有一年夏天,我家的房竟然让雨给淋塌了!半夜里,“轰隆隆”一阵巨响。幸亏老房子的墙特别厚,只是北墙的外层垮掉了。赶紧喊来邻居,用两根木头顶住大梁才算安心。于是下定决心翻盖堂屋。然而祸不单行,我爹在焦厂又出了工伤,右手中指连指甲那一节齐齐让装满煤的拖拉机斗子轧掉。我看到爹手指上缠着绷带,又把胳膊吊在胸前,站在一片瓦砾上,着急地看着工匠在忙碌。

焦厂在搞活经济的大潮中终于倒闭了。我爹又做回了农民。

其时我正在上高中,每两个礼拜都要回家拿生活费,有时候周转不开,难免向亲朋好友借上几元钱。

后来,我家又找到一项副业——刨硷子。硷子是一种陶土,拉到陶瓷五厂可以做缸,一车可以挣十几块钱。在我村东边三里多的山坡上,找到一块地,起去表土,向下挖,就能挖到硷子。它比土硬,又比石头稍软。算是露天开采吧,会挖出一个大坑,在坑壁上,抡起铁锤,一下一下地敲击钎子,把坚硬的青色的硷子弄碎,弄掉,再用铁锹把硷子装到小车上拉上去,有时候就用担子挑。暑假时,我跟着爹娘去刨硷子。我装车,不一会,手掌就磨出了泡。再干一会,水泡就破了,淌出了血,血顺着指缝流在锹把上。我爹有时候会光着膀子,奋力抡镐把硷子刨下来,黝黑的脊梁上不一会就淌满了汗。我爹从来没有喊过累,没有埋怨过谁,他用自己的勤劳,默默地支撑着这个家,支撑着我的学业。我记得干活的时候,我爹教育我最多的话就是:“干活不要慌,一下一下地干,不会累……”

有一次,坑壁已经被挖得向前伸了,有点危险,人在底下干活怕被砸到。我爹就让我到上面挖,我挖着挖着,觉得脚下的土地有点异样,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我连同脚下的土地,“哗——”地一下就掉下去了!我坐在悬空的土块、硷子上,手里握着镐把,骨碌碌地就滑到了坑底,我们那儿把这个叫“坐土飞机”。我爹赶忙跑过来,看我受伤没有,还好,除了手掌、胳膊肘擦破点皮,并没有大碍。于是,继续干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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