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猬小姐

有文有艺聚

众家

刺  猬  小  姐

作 者  /  墨 中 白

墨中白,本名陈亮,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宿迁市文学院专业作家。

外地人来顺山集总会夸:“好老的房子呀!”在他们眼里,大街小巷都弥漫着古董家具的味道,青石板上的时间很慢,慢得像是时钟上少了分钞针。他们喜欢逛老街,钻小巷子,羡慕老街人的生活。而顺山集人对眼前的一切太熟悉了,街上人只关心逢大集的日子,乡里人又带上来什么新鲜的瓜果蔬菜。十里八村人赶完集,会沿着东大街转回西大街,再拐去南小街和北小街,一圈下来,浑身冒汗,沿街商店,各式物品,撑得他们眼疼。在乡里人眼中,逢大集时,街上行人像村中将放干的水塘里游在一块儿的鱼,拥挤呢。不管别人如何评说顺山集。生活在街上的人,把顺山集看成是万花筒。在他们眼里,沿街生活的每一个人都与众不同。东大街的吴瞎子会算命,南小街的面包师是个发明家,北小街的屠夫是个刺客,西大街姑娘鲍莉是个书呆子。
顺山集十天逢四个集。逢集的日子,沿街店铺门外的人,像挤在锅边等着落汤的饺子。其余六天,店家们喜欢躺在竹椅里,嗅着太阳的味道,谈天宫里那个漂亮的女人,也爱摸着月亮,说着街上的粗俗男人。
鲍莉是个特别。她不做生意,轻易也不和人聊天。逢集时,她会早早来到西大街南头的白胖子的咖啡屋,坐西面东,喝着加冰咖啡,捧着一本书,呆看着玻璃外,南北流动的人脸。背集的日子,她却把自己反锁在家。有人说她躲在书屋里看书,有人说她站在书桌前写着前一天看过的人的外貌和衣着打扮,还有人看到她披着白色的披肩,在庭院里转着圈儿,并变魔术般从她的两袖里飞出来雪花般的钞票……
鲍莉的行为有点怪异,但有一点,大家深知,她不用上班看人脸色,也无需经营生意。她活得像童话里那个小白兔,永远卧在新鲜的萝卜堆里。她家在西大街,沿街有六间门市房。还有人说,她父亲在省城、昆明、成都、海口等大城市也有房子。她们家最不缺的就是房子,所以她才可以随心向往诗和远方。
只是年轻人不懂鲍莉为什么不随她的父母和弟弟,像个鸟儿,冬天飞海南晒太阳,夏天去北戴河听海浪呢?街上的老年人夸,鲍莉心好,她舍不得奶奶哩。奶奶年龄大了,眼花了,腿脚也不便,奶奶离不开西大街,就如同鲍莉离不开奶奶一样。鲍丽还说,奶奶老了,似个孩子,更像是一个淘气的妹妹。瞧,这是什么话哟。
有人说,鲍莉和奶奶相处久了,那颗少女心变得像个老人了。要不,怎么会留恋西大街呢?要知道她正是外出看世界的年龄。
也有人说,鲍莉家拥有再多的房子,她也是自卑的。走在街上连对面走过来的乞丐,她都不敢望人家一眼。她迷恋顺山集,是不想面对外面的人,害怕一开口,那龇出来的两颗有点发黄的门牙,撞疼了别人的眼睛。鲍莉眼小,她轻易不笑,一笑单眼皮变成一条缝,像薄薄的修眉刀片割开口似的。她那大蒜头般的鼻尖上总会不时冒出两粒粉刺出来,她控制不笑,由于嘴巴也小,总是包不住那两颗闪着缝隙的门牙,仿佛它们也知道哪天缝集了,想挤出来看看街面上的热闹。不过,鲍莉的身材好。也只有身材值得夸夸了。看着她的背影,男人都有认识她的冲动。可一看到她那张不敢恭维的脸,顿时,吓得哑口无言,做贼般溜了。
街上人说,也只有这样的鲍莉,才是属于顺山集的。
记不清何时,鲍莉身边的男孩子多起来。如果说鲍莉是一只羊,那些男孩子就似一群狗,街上人分不清,狗是想追着羊玩,还是真的想保护羊的。
随着顺山集的楼房一夜之间长高,许多人越来越搞不懂街上天天发生的事情了。就像他们不明白,突然从哪里钻出来那么多的男孩子围绕在鲍莉身边一样。
男孩子个个使出看家的本领,试图走近鲍莉。
有男孩采来喷着香水的玫瑰花,鲍莉受到了惊吓,一双小眼睁得溜圆。
有男孩送来滴着露水的葡萄,鲍莉摇摇头,默默喝着咖啡。
也有男孩找来琼瑶的书,鲍莉将手里的书的封面展开——《摆渡人》【英】克莱儿·麦克福尔。长长的外国作者名字让男孩一头雾水。
对于围绕在身边的男孩子,鲍莉渐渐习惯了,她不再拒绝,也会和他们当中某个人,或某两个人,一起喝杯咖啡。听他们夸着海南的冬天的风,暖和,还有北戴河夏天的海浪,清凉。鲍莉也吹过海风,还光着脚踩着软软的沙滩,只是海水溅到嘴里,好苦。怎么不说海水的味道呢?
他们听过海吗?鲍莉在心里笑了。她一直喜欢在心里笑,极少有人看到过她的笑脸。她更不会面对围绕在身边的男孩笑的。
咖啡店的老板是个小胖子,说他小,因为他是个刚毕业创业的大学生,脸圆得像刚出锅的馒头,又像起面时,碱放多了点,白得不是抢眼。可他姓白,大家还是喜欢叫他白胖子。白胖子说,男孩子们是想喝咖啡,才找鲍丽的。因为鲍丽从不让他们付钱。就是有人掏钱,也是嘴上说说,手却放进口袋里,像是被一条大鱼咬住,半天也抽不出来。鲍丽呢?一点儿也不在意,好像很乐意请他们喝咖啡。
街上人是通过那些男孩奔跑的步伐,感受到生活变化的。男孩子们是争相跑去找鲍丽的。而集上的男人女人,走那么急,是去哪里呢?有细心的商家发现,连那些爱逛街的乡里人,卖完东西后,也急匆匆走远了。他们是回家?还是赶往另一条街呢?
没有变的是鲍莉,她还爱去白胖子的咖啡店,请找她的男孩喝咖啡。
鲍莉恋爱了。
这个消息,不亚于一颗炮弹在街上炸开了。街上人不知道那个男孩家在哪里,仿佛他是从青石板缝里蹦出来的。逢集的日了,他准时出现在白胖子的咖啡店。当然,对面坐着鲍莉。
见过男孩的女人都说鲍莉的小眼睛聚光哩!男孩长得像韩国影星金城武。身上特有的男人味道,隔着玻璃,都能让走在街上的女人,偷偷转过头来,小口呼吸着。
“金成武”怎么会喜欢鲍莉呢?
那么多男孩围着鲍莉,她选“金成武”,看来鲍莉也不能脱俗——喜欢帅男人。可鲍丽说,他知道海水是苦的,慢慢品,还能感到一丝甜。这感觉,才是鲍莉亲身体验到的。
白胖子却说,鲍莉以前曾不止一次问过她身边的男孩。
“我美吗?”
“俊!”
“我俊吗?”
“美!”
“滚。”鲍莉吐出这个字时,声音很小,白胖子还是听见了。
白胖子夸“金成武”会说话。鲍莉也问过他。
“我美吗?”
“你不似花,就是一本书。”
“我俊吗?”
“你不似酒,却如一杯咖啡。”
原来鲍莉也是喜欢听别人赞美她的。再细一瞅,鲍莉还真耐看。白胖子说,那些“滚”出咖啡店的男孩,也不知哪个就给鲍莉起了个“刺猬小姐”的绰号。要知道鲍莉温柔如羊,一只飞蛾都能把她吓着了。就是那天,那个“滚”字,听上去也温柔得让人舍不得离开。
街上人开始留意鲍莉了,发现她真像白胖子嘴里说的那样,经得起看的。鲍莉是属于顺山集的,她怎么只愿意和“金成武”喝咖啡呢?他们再看“金成武”,越看越像个“奸白脸”。
“金成武”有那么多空闲时间喝咖啡,就是一个混混哩。
别看他外表长得好看,花心着呢。
他除了冬天想去海南吹热风,还盼夏天听北戴河的海浪声。
谁不喜欢坐着飞机天涯海角地跑?
也许有人真的就爱读一本书。
……
顺山集人,不做生意的时候,喜欢谈说着。他们甚至还鼓动街上的男孩子也去讨好鲍莉。还说那么耐看的鲍莉,怎么能轻易就让“金成武”给骗走呢?她可是顺山集的姑娘。
少了捧着书本的鲍莉,顺山集人还有底气用手去抚摸月亮吗?白胖子也意识到,他的咖啡,冰块放得有点多了。他又不能阻止“金成武”进店来喝咖啡,鲍莉在旁边坐着呢。他就那么默默地看着鲍莉的背影,太像书上那个词了,叫什么来着?白胖子伸出右手狠狠地挠了挠后脑勺上的肥肉,努力回忆着,对,窈窕!他们是君子吗?白胖子这才想到母亲的唠叨:要多留意身边出现的好姑娘。他有点懊恼,鲍莉刚来喝咖啡时,怎么就只专注看她的脸了呢?
想到这,白胖子把眼睛从那个容易让人产生幻想的背影中移开,他看到几个从咖啡店“滚”出去的男孩,拉着一条粉红色的横幅出现在玻璃墙外。标语写着:老街是风,你是沙!
从背影上看去,鲍莉一点儿也没感动,倒是喝咖啡的“金成武”有点不自在起来,好像椅子上有毛毛虫顺着他崭新的衣角爬上了后背。
白胖子心想,他们认真了。可这不是拔河,比的不是人多。不过,一想到,鲍莉也许哪天不来喝咖啡了,他的心像是让猫抓去了,一下子空落落的。
接下来几天的逢集,“金成武”没有来喝咖啡,当然白胖子也没看到那个好看的背影。
白胖子坐不住了,他跑到西大街北头,果真看到鲍莉新开了一家书店,许多书,白胖子从没有看过。
鲍莉也幻想数钞票了。
这是顺山集人从没想过的事。
有人说,鲍莉的父亲赌马输了,将海南、昆明、成都、南京的房子都卖了,也不够还贷款的。甚至还有人传说,连西大街的门市房,银行也快来贴封条了……关于鲍莉家的传说很多。但鲍莉开书店,是真的。顺山集人说,鲍莉好长时间没有在院子里玩撒钞票的游戏了。还有那个“金成武”,像颗流星,划过顺山集的上空,消失了。街上人甚至不止一次问过白胖子,那个“奸白脸”到底有没有来过。问的人多了,白胖子也怀疑“金成武”是不是曾在这里喝过咖啡。像幻觉。就如同他看到的横幅,也许不是粉红色的,就是红色。可能上面写着:咖啡加冰也很美。
他又听到那些从咖啡店里“滚”出去的男孩聚在一起扯着横幅笑说着“刺猬小姐”。
捧着书本的鲍莉,迷人的背影,温柔得像白胖子手里冲兑好的一杯加冰咖啡。
白胖子有点心疼起鲍莉来,如今那么多的人捧着手机入迷,谁会舍得掏钱去买书哟。不管别人怎么看鲍莉,他都应该支持她。是为一杯咖啡,还是因为那好看的背影?也许是,也许没有理由。白胖子有了买书读的冲动。
鲍莉的书店不大,很温馨。白胖子不是进店的第一个顾客,却是掏钱买书的第一个人。
收钱时,鲍莉说,打折。那本书,她看过了。
而白胖子坚持要按定价付,还说,多去喝两杯咖啡,比打折好。
白胖子其实也没想读书,他只是不忍心看到鲍莉的书店那么冷清。背集的日子,他就会去书店,随便买回一本书。那些书,大多他都没有看。他喜欢打开书本,闻一闻,真如鲍莉说的,墨香,很浓。想到这些书,鲍莉曾经读过。白胖子就舍不得随便丢弃了。他在墙上安装上各种海浪般造型的书架,小心地将买回来的书,一本本摆放在上面。看到那些书,他仿佛看到鲍莉手捧一本书坐在那里喝着一整天的咖啡。
有一天,鲍莉又来喝咖啡了,她惊喜地看到,那些卖出去的书,全整齐地摆放在白胖子的咖啡屋里。她第一次露出闪着缝隙的门牙,想到前台的白胖子,她下识得捂住嘴巴。难道面对那些熟悉的书,她笑了?她也不确定。
“这些书,你看了?”
“没有。只看了几本。”
“你买书,为了装饰门面?”
“我喜欢闻书里的墨香。书,在分享中,犹如展翅飞在花朵前的蝴蝶。你说的对,坐着,喝杯咖啡,看本书,时间就会变得慢下来。”
鲍莉把眼睛从书本上转向前台,白胖子却把目光移向那些书。
鲍莉点了一杯咖啡,不用说,白胖子也知道要加一勺半的冰。
从海浪上,捧来一本书,喝着咖啡,翻着熟悉的内容,鲍莉感觉到海南岛的风吹到在脸上,暖暖的。
街上人说,白胖子喜欢上了鲍莉。他们能列出N个理由。
——鲍莉喝咖啡,他会在店门前挂上一个暂停营业的牌子,提醒别人不要进去打扰看书的鲍莉。
——白胖子会隔三岔五跑去鲍莉的书店买书,鬼知道摆放在他咖啡店里的那么多书,他究竟看过几本?
——还有,当别人叫出“刺猬小姐”的名字时,白胖子胖嘟嘟的脸会就涨得透红纠正说,鲍莉温柔如一只小白羊。
只是鲍莉才不管街上人如何看她呢。她原本想用一本本书堵住他们的嘴,后来一想到他们有许多人不刷牙,冒着咸菜味儿的嘴,她有点心疼自己看过的书了。好在白胖子把书买走了,书是有呼吸的,那一排排汉字,似跳动的、有灵性的符号,想到一张嘴,飘出的咖啡味,混合着书墨香,相遇在白胖子的眼前,的确是件浪漫有趣的事。她为自己的发现感动,惊喜,也不得不佩服奶奶的眼力。奶奶读的书不多,可一个人从眼前走过,她能识别他骨头的轻重。真神。
鲍莉听话地跟随父亲,离开顺山集。她走时,把书店交给了奶奶,她知道奶奶也喜欢白胖子来书店认真挑选书的样子。
白胖子小心地问奶奶:“鲍莉去哪儿了?”
“她带上一支笔,两本书,三本笔记本,走了。说是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奶奶说。
“很远很远的地方是哪里?”白胖子的手一软,手里的书,差点掉下来。
“可能是海那边吧。不能开车,也不能步行。鲍莉说,她是踏着海浪,去的。”奶奶看着白胖子,发现他失落的样子好可爱。
“要是能再瘦一点就好了。”奶奶小声说。
白胖子点点头,买了本书,走了。
早六时,晚七点,街上人都准时看到白胖子顺着街道狂奔,像一匹脱缰的白马。
——鲍莉抛弃了白胖子,去了海南。
——白胖子受刺激了。不跑,他真的会疯。
没事时,顺山集人又开始抚摸天上的月亮了。鲍莉奶奶脑子也有问题,大字不识多少,却喜欢捧着书,坐在鲍莉曾经坐过的桌子前,点上一杯咖啡。对了,还不忘叫白胖子放一勺半冰。
白胖子认真地望着眼前的新书,像对待鲍莉那样为奶奶送去她要的咖啡。
看到白胖子比以前瘦了,奶奶合上书,闭上眼睛。她闻到了封面上玫瑰花开的声音。
玻璃门外又飘起雪花,不,是柳絮。奶奶告诉白胖子,鲍莉的书,全送给他了。
白胖子说:“舍不得哩。”
“因为不舍,鲍莉才会回到顺山集。”奶奶的话,让白胖子摸不着头脑。他想,奶奶带过来的书,他帮着保存好,等鲍莉回家,还给她。
一天,奶奶坐的位置上,坐着一个姑娘。
“鲍莉。”看着那熟悉好看的背影,白胖子忍不住叫出声来。
女人转脸看着他,高高的鼻子下方,张开小嘴,一笑,露出洁白整齐的门牙。
白胖子知道自己失态了,她怎么是鲍莉呢?尽管身形好像。
“来杯加冰的咖啡。”女人笑了,白净的脸蛋,像是奶奶嘴里夸着开的花。
白胖子惊讶的嘴巴,变成O型。天哪,鲍莉的声音。可她怎么会是鲍莉哟。这次,白胖子真的恋爱了。
整个顺山集人都在谈说他的爱情。
——瘦身下来的白胖子走了桃花运。一杯咖啡,几本书,就遇见了那么俊的一个女人。
——鲍莉喜欢喝加冰的咖啡。
——白胖子才是真心喜欢那个女人的。
——鲍莉真俊。
——鲍莉家真有那么多房子?
——不是破产了吗?
——去的是韩国哩!
——白胖子的咖啡店,摆上鲍莉看过的书,别有味道。
——有空,去喝杯咖啡,捧本书,说不定也能遇到一个“刺猬小姐”,不,应该说是像鲍莉那样漂亮的女人。
不过,有一点,他们说得不假,白胖子的咖啡屋里摆放着鲍莉那些书,看上去,挺搭。
以前,听白胖子说,喝杯咖啡,捧本书,时间就会慢下来了。他们还不信,特别是那些喊鲍莉“刺猬小姐”的男孩子,更相信,能让老街时间变慢的地方,只有白胖子的咖啡店了。

作家档案

墨中白,本名陈亮,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宿迁市文学院专业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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