旺角不只有卡门,还有落寞伤心人 | 观《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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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电影院走出来,天阴了不少。
恍惚间,在暗沉沉的放映厅里,自己过了一个世纪。
换了季节,换了天地,换了当时人面。
看的是许多年前的老片,张国荣张曼玉梅艳芳演绎的《缘分》,重新排挡放映,也许是趁着即将来到的一年一度四月一日张国荣的祭日,调动一些张迷的票房供应力。
一部分人,也许是为着怀旧,一部分人是猎奇,也有一部分人,纯粹是为了打发时间,又或者,所有原因都包括在内。
黑暗中,只有三两个观众,看不清样子,捕捉不到他们的表情,与眼神。
宽屏荧幕上,如今令我们深深怀念眷慕的公子佳人正年轻。
长发飘飘,还留着一点婴儿肥的张曼玉,俨然张家有女初长成的青涩玲珑感觉,是一朵出水芙蓉,酡红粉嫩的那一种。
还未成熟婉约,精致灵秀到《花样年华》里苏丽珍那一种境界。
如果是亦舒小说《玫瑰的故事》,那么此时的张曼玉,是年轻气盛,仗着美貌在男人堆里长袖善舞,多情却似总无情,让男人七荤八素,黯然销魂,万花丛中过,来去自如,眉花眼笑,从不过分在意,从不为谁拘束自己,潇洒从容的少年黄玫瑰。
她也确实参差仿佛如是。

她叫莫妮卡,一个光名字就已经充满无限诱惑力的女子。
《西西里的美丽传说》里,性感十足的莫妮卡贝鲁奇,《老友记》里的莫妮卡,张国荣那首无限挑逗的《莫妮卡》。
有一些名字,本身含着气质,令人刮目,瞬间觉得先入为主引力袭人。
比如罗思玛丽,薇薇安,杰西卡,卡门。
男生比如爱德华,詹姆斯,霍桑,威廉。
俗虽俗,但也是贵气的俗,是巴洛克气质的俗,错也不至于错得离谱。
好比白衬衫牛仔裤,无论时代如何更迭,它总不至于落伍。
你一听到,立刻心底赞叹,哗,好名字。
再细心打量其人是否称得住,或者是亵渎。
如果是美人,立刻锦上添花,好上加好,如果资质次一点,也不要紧,冲着这名字,也可加十分。
她也当得起这个名字。
一双滴溜溜的眼,让人忍不住沉醉,心生怜惜,是要投入十分的心力去讨好,去宠溺,去善待的女孩子,闪着星星的光,有灵气,如啜水的小鹿,叫人不得不爱,再任性也怪罪不起来。
难怪师太众多拍成影视剧的作品大多都由她担纲角色,不是空穴来风的。一个人的美丽,由内而外,路人皆知,不必勉强,敷衍塞责。
讨人欢喜,自然有千般好万般好,但世事古难全,这样的女孩子往往容易天真而幼稚。
太过顺风顺水,四处逢迎,自然有众多男士愿意献上玫瑰爱意,投身事业或者爱情的机遇较之他人要乐观几成。但往往乱花迷眼,六神无主,化身斑斓蝴蝶,自身璀璨,其实色盲,不懂识别花心。
经不起挫折,受过一次打击,往往就此沉沦,一回头已百年身,不是不叫人唏嘘的。
她的身边,有为她离婚的上司,有处处周全她,靠近她,谄媚她的花花公子,有一心一意对她爱得肝脑涂地,爱得傻里傻气的年轻小伙子,但人往往是不知足的,不光男孩子是,女孩子同样是。
得陇望蜀,贪心不足,鱼与熊掌,都想兼得。
她放不下照顾她四年的有妇之夫的前上司,又不忍心舍弃从不悭吝讨她欢心的保罗。
最终她做出了选择,通过一次在地下铁里缘分测试的游戏,真正是令人啼笑皆非的少女心。
幸好最终在安妮塔的帮助下,两个人有惊无险地相遇。但是这样的太过戏剧性的爱情,令人觉得岌岌可危。但那已是题外话。
观众想看到什么,故事就讲到什么境界,予取予求,皆大欢喜。

虽然,痴痴爱着保罗的安妮塔只能一个人黯然归去。
她好心好意成全了别人,却徒留自己独自伤心。
爱到这样无私周全的境地,恐非常人能及。
说得冠冕堂皇,爱是无私奉献,爱是成全包容,能够如此死心塌地,可歌可泣,已经足够颁发人道主义奖。
像我等凡人,你不钟意我,那也无可奈何,我努力过,讨不得你欢心,无怨无悔,此心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忧郁伤感个三年五年,从头来过,又是一条好汉。
但愿你喜乐美满,天涯平安,从此两清,切忌藕断丝连,纠纠葛葛,不寻旧人为难,已经善莫大焉,从不奢望他日喜结连理,盛办喜宴,还殷殷勤勤寄来喜帖,这般暧昧莫名,缠夹不清,又何必。
我也只能默默祈祷如此,其余但凭各自造化。
如果苦海浮沉,潦倒沦落,那也是自食其果,怪不得人。
要我伤口上撒盐,心上插刀,明明六月飞雪还强颜欢笑欣赏新人执手相看泪眼,抱歉,我从无钟无艳那般慷慨悲壮心肠。
兜兜转转,分分合合,缘来缘去,说是说天作之合,缘分使然,其实统统哄人,事在人为,或者无为,那也是用心不专,或者不够深。
君不见保罗跟踪莫妮卡,日久天长,多少刻意心血。
君不见阿妮塔为着取悦抚慰保罗,动用了多少人力物力,心力财力。
没有诚心,耐心,忍心,愿心,纵使相逢也不识。

一个人的花好月圆,往往总是另一个人的黯然销魂。
走失在旺角的,自始至终,都是阿妮塔。
如果保罗终究错过莫妮卡,结局会否不一样,阿妮塔是否就能得偿所愿。
不会吧,香港城统共只有这么大,两颗彼此放不下的心终究能够寻找到彼此,这不过一场游戏,不作数的。倒是阿妮塔过分用心,令人怜惜。
电影情节并非多么出彩,机缘巧合也不见得多么巧,刻意造作成分太多。
浪漫桥段,借今日眼光来看,不得不算是典型上世纪香港式的,俗气的,老套的,暴发户式的,亦舒小说式的,资产阶级的不切实际的浪漫。
但是我迷恋这一分时过境迁,旧事重提,故人相逢,不知今夕何夕的怀旧气味。
那时的张曼玉,梅艳芳和张国荣多年轻,要多美好有多美好。
而如今,天涯路远,分道扬镳,美人迟暮的迟暮,红颜芳华陨落的陨落,升上天空做他不一样的烟火的远离了俗世的颠簸。
原来知交半零落,原来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原来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付与断壁颓垣,原来属于他们的那个时代,早已轰轰然落下。
到如今只能眼巴巴地,借着怀旧的名头来狭路相逢。

走出电影院,在街口等红绿灯,空气里吹着凉凉的风,有一些萧瑟的意味。
我习惯性地向那栋楼瞥了一眼,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旧楼拆卸,住户搬迁,此地早已人去楼空,环堵萧然。
不是丰子恺淡淡清愁写意的“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式的空,也不是“峰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的空,更不是“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的空,而是“心非木石岂无感,吞声踯躅不肯言”的空。
忽然想起香港那条曾经存在过的喜帖街,多少喜乐美满受它见证,终究不敌光阴荏苒。
那首歌这样唱,“筑得起,人应该接受,都应该倒下,其实没有一种安稳快乐,永远都不差。”
此刻回想起来,分外深入人心。不再是缥缈的想当然所以然,而是经历过后的惺惺相惜。
一丝淡淡的忧郁爬上我的眼,有片刻的鼻酸掠过,心底浮起一丝轻描淡写的叹息,脑海里回荡着“人去心空”、“心徒四壁”这一类不着边际,虚不可测的词语。
那毕竟是曾经心向往之,落花有意过的一个人。
一个离去仿佛年深日久的人,一个如我一般,深深眷顾着张国荣的人。
那毕竟是一段“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的沉欢心事。
它没有善始善终,因为我们的蹉跎,还未尘埃落定。
我不能逗留太久,因为过了红灯,就是绿灯,我不能傻傻呆站在原地,令人看着分外傻气,一副不识时务的可怜落魄相,生活又不是电视连续剧。
我也不能盼望着,你会倏忽从某一扇窗台出现,轻轻唤我的名字。
即便谢安琪《喜帖街》应时应景地在耳畔浮起,我也只是若无其事地在心底吹着一丝不知来自西北东南的凉风,然后步履泰然地离开。
如果我们在旺角走失,愿你此去有寄托,爱人爱己,前途柳暗花明,终有一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