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辕马(下)
本文作者:谭妙业
后秋,天高云谈,空气清新,每日虽艳阳高照,但就正午暖和那么两三个小时,一早一晚凉风吹过,不免有些许寒意。人们已经不能只穿单衣薄裳干活了,早晨晚上都是单褂子外再套上棉袄。农田里的庄稼全收割完了,码在地里的各种庄家捆也晒干水分轻省了。中秋节前,各家各户赶着起回山药。老辕马没清闲几天又驾着车拉山药入窖,紧接着就上场拉个子(庄稼捆)。农田里码起的个子漫山遍野,密密麻麻如午夜的繁星。每家每户的人驾着四周绑了扬杆的马车、骡子车、驴车,甚至有牛板板车。像蚂蚁搬家似的,从早到晚一趟趟地往回拉。三五天的工夫,地里的个子就被拉得稀稀拉拉的,像黎明前的星星了。拉车是我家老辕马的强项,不仅拉得稳,而且还听话。到了地里不抢吃麦捆上的穗头,也不乱动。如果拉车的牲畜不由手、不听话,到了地里乱动、抢吃,那刚装在车上的个子很容易散落下来,还得重装车。又费时又费力,还会把穗头上的颗粒揉掉,很浪费。那样的牲畜是会挨主人鞭子的。
离村子近的农田里,基本没有个子了,都拉回每家的院子里垛成圆圆的麦垛了。离村子较远的北沟地和最远的脑包山地都是放到最后往回拉。我家的三类地就分到了脑包山上。地不错,就是有点远,耕作时工夫大部分耽搁在来回走的路上了,而且要经过一段好长的下坡路。这上场拉个子又是考验老辕马的活。原先农业社的大轱辘车,轱辘里侧装有磨锅,车盘底装有一根粗木杆和硬弹簧,平时弹簧收缩,木杆不挨磨锅,用时拉住连木杆的拉带,木杆和磨锅摩擦,这叫磨杆。遇到下坡时跟车的人拉住磨杆,赶车的车倌和拉车的辕马都省劲。当时各家都用的是轻便的排子车没有磨杆(后来才逐渐改进,做成像汽车手刹一样的磨杆,固定到排子车辕条上,还能调节松紧,也非常实用。而且车倌一人就能操作,不用跟车的,还省人工)。下那一段长坡,由于个子装得重,再加上惯性使车越跑越快,老辕马觉着车子快失控的时候,就得使劲搓住停下,前蹄和后蹄都快挨一起了,身子拱成个圆疙蛋。就这样跑跑停停,等下了那坡老辕马已累得满身大汗,前胸和腿上的肌肉都瑟瑟颤抖着。拉一趟个子,人和马太费劲了。
于是,不知道谁先想起的"坐梢”。就是弄一捆树枝,用长绳拴住连在车后,下坡的时候树枝捆上坐一个人,和地面磨擦增加阻力让马子省点劲。我记得特别清,那天早晨拉了一车个子后,上脑包山拉个子的每辆排子车后都拉捆树枝坐个人。前面马儿拉着车接颠带跑、走走停停,后面坐梢的,磨着地面哧哧呼呼、黄尘带雾。浩浩荡荡、三三两两的拉个子车后面拖着长绳和树枝捆坐着梢就下来了。我觉得挺壮观挺好玩的,孰不知大人们和马儿费了多大劲啊!
人们把个子都拉回来这上场是结束了,又开始耕地,老辕马没一天清闲日子,耕罢地碾场。小麦、草麦、豆类、菜籽、胡麻,都得碌碡碾,只有莜麦用脱谷机脱粒。因为莜麦颗粒软,皮薄,不能碾压,听父母说,农业社最初时,莜麦全靠人工用连枷往下打,后来就有柴油机带动脱谷机脱粒,再后来通了电就更方便了,一直用电带脱谷机了。每天早晨全家人出动铺扬,麦垛上站一个人,从上面往下扔麦捆子。下面的人搬的搬、往开抖的抖,我和四哥负责往开解要子。四哥嫌解要子费事,索性用镰刀往开劈,我妈直叮嘱:“慢点劈,小心镰刀割了肐膝盖的!”等铺开场稍稍晾晒一会儿,母亲趁这段时间做早饭。哥姐们的农忙假已结束,吃过饭九点上课,下午三点放学,正好回来不误帮父母收场。院中铺下的麦子也晾晒好了,就套上老辕马拉碌碡碾场。碾场时,由一个人拉着马的长缰绳站在中间,用鞭子赶着马转圈跑。每跑两三圈,往前挪一点,马拉着碌碡也往前移。就这样一圈一圈地碾,大半天才能把一场麦子碾好。碾好后卸下马套,马儿就可以休息吃草了。人们忙着收场、扬场,到了傍晚才能把红刷刷饱满的麦粒子收回粮仓中。

有一天下午,天空积满了乌云,看样子要下雨了。父母很着急,因为那天正碾的一场胡麻。如果胡麻被雨淋得塌场了,那可就真的完了。胡麻粒表皮是一种有粘性的物质,要是被雨一淋就真的成了“脓带”了,再和土、枳子和在一起,即使再晒干也粘在一起容易发霉还影响出油。父亲甩了两下鞭子,赶着马儿快跑。老辕马也听话,拉着碌碡狂奔起来。转了一会儿,终于碾好了。父亲把马儿从套上卸下,把马嚼子摘下来,把套缨子从马脖子上抹下来,让我拉着老辕马去远处溜溜,让马儿再打打滚儿解解乏。我有点不敢拉马,我妈边忙着干活边裹哄我:“不怕!咱们马子那么皮,不踢人。你拉上出个溜一溜,让它打上俩滚儿再拉回来就行了。我们赶紧得收场了,你看这天阴的怕下雨了哇!要是塌场了,你就吃不上油啦哇。”
我于是极不情愿地拉上马到院外,马儿走了几步就卧下了,并没打滚,只是呼哧呼哧喘气,两个鼻孔涨得粗粗的,耳朵也微微耷拉着,眼神也好萎靡。我使劲拉它的缰绳,它只是把嘴抬得高高的,根本不打算起来。我冲院里喊:“大——妈——马子卧了这儿不起来,咋呀?"
父亲边用杈子抖秸边说:"不咋些儿,它乏了,叫它卧一阵儿个哇!"
母亲说:“把缰绳搭了马脖子上,你回来做营生哇!"
我说:“那马子跑了咋呀?"
母亲:"愣的,马子乏得起也不起了,往哪跑个了?你不要管了,赶紧回来做营生来!"
父母已经把秸子抖了第一遍,并豁成一行一行的。母亲让父亲往住捆秸子,她自己抖第二遍。父亲拿起耙子,把母亲抖过两遍的秸子先芟成一堆一堆的,等母亲再抖好再往住芟。然后用手指钩一点秸子,麻利地一绕一转,一根草要子就拧好了。再用肐膝把秸子一摁,双手把草要往上一按,把秸子往起一翻,两个要子头相互一拧一掖就把一捆秸子捆住了。我两手抓着扎手的草要子,用膝盖顶着那捆牛腰粗的胡麻秸,一步一步挪着往外搬……
天上的乌云慢慢褪开了,并从空隙中露出了深蓝的晴空。忙碌的父母直起腰抬头望望天空说:“哎呀!真担心下雨了,看这个样儿咋也不下了哇?”
四哥念小学放学早一点,先回来了,没进院子就先看见老辕马卧在那儿了,进院父母就和他说了情况,他回屋放下书包就跑出去溜马了。我原本也不想干活,也跟着跑出去了。父母知道不会塌场了,也就默许我偷懒了。这时二姐和三哥的中学也放学了,他们回来帮父母收场。四哥拉起马儿的僵绳一拽,马儿一扑棱站起来了。拉着四处走走,溜了一会儿,又卧下打了几个滚儿,然后甩甩尾巴,又"突噜突噜”打了几个响鼻。我们把马儿拉回来,拴进马圈的马槽边,又给它添了一箩头草。然后四哥主动帮着收场。众人用收板拉的拉、用耙子推的推、用杈子往起豁的豁,最后再用扫帚扫干净,不大一会儿就把场收起了。哥姐们就能回家写作业了。天完全晴了,西边的天空上露出了太阳,父母就能接下来扬场了。扬场就是利用风把较轻的枳子吹到一边,较重的粮食颗粒洒到另一边。步骤是:先用杈子一遍遍地连枳子带颗粒杈起扬到空中,风把长的枳子刮到一边,短小的枳子和颗粒洒到一起,这叫"放大枳";放过大枳后再用木锹把和着小枳的颗粒一锹锹铲起再扬一遍,风把小枳子扬扬洒洒吹到一边,红褐色光滑的胡麻颗粒"沙沙"地洒成一堆,被太阳照得明闪闪的。
粮食全部归仓,这一年的农活结束了。家畜们全都散放开了,我家的老辕马随着村中的马群四处跑窜。每天前晌到那没耕的茬子地吃会儿毛草草,晌午时就聚回村里,或在暖阳湾湾或在避风的墙圪角角卧一会儿、站一会儿。到了半后晌该吃草料的时候,根本不用人寻它,自己就主动回来了。
冬天到了,气温每天都在下降。冷风吹过,冻得人伸不出手来。父亲把老辕马拉到铁匠那里,重新给它修了蹄陀子,又钉了一副新掌。一是为了马儿行走在结冰的地面上不打滑,二是有马掌垫起来,马儿的蹄子不挨着冻地皮能给肠胃保暖。可是我家的老辕马还是偶尔“生灾"闹肚子。天气越来越冷,一场大雪过后,强劲的北风吹来,旋起大片的雪花,天连着地,地连着天。刮得人不能出院子,一出院那冰凉的雪直往脖领里和裤腿里灌。不知道是天气影响的,还是马儿年老体弱了。那天老辕马又不吃草了,肚子疼得卧下、站起、再卧下,就这样返复折腾,滚得满身都是稀马粪。父亲就按土办法给马儿治疗,找一个烂鞋帮子用火点着,拿到马鼻子底下让烟薰。多会儿薰得马鼻子里往下滴水,才不薰了。回想起那时候,人们穿的鞋子是自己手工做的纯棉布鞋,点着那烟只是炝一点没害处,要是现在的纤维布鞋的话,估计不但没薰好老辕马的肠胃炎,而且恐怕早薰成肺炎了。不过当时觉得还挺管用,熏上一会儿,马儿肚子里咕噜噜响着,也不频繁起卧了,停上两三个小时喂给草、饮给水也吃喝开了。庄户人缺钱,别说是耕畜生病了,就是人有时头疼脑热也会用一些土办法自己治疗的。
父母担忧老辕马来年体力不支,干不了那么多农活,决定处理了老马换一匹小马。整个冬天经常有马贩子来村里收马换马。腊月的一天,马贩子赶着一群马又来了,父亲把老辕马拉出去本想换一匹雌性的小骒马,等它成年后可以下马驹,每年会给家里增加点收入,但是还得给马贩子找一些钱,于是只好换了一匹两岁、枣红色、体格还不错的雄性的小儿马。马贩子收回的马全都宰杀后卖肉了,本来一匹大马换一匹小马是绰绰有余的,但马贩子怎会放掉那样的商机,不来个两头赚呢?谈妥成交。父亲把老辕马的笼头抹下来,给枣红色小马驹戴上。笼头有点大,把兜颌绳子往紧勒了勒。父亲拉着小马驹走了,老辕马在马贩子们的管制拦截下,“灰儿灰儿"地叫起来,父亲回头望着老辕马,不禁落下泪来……

换回小马驹,一切都得从头开始。来年春天先得调马驹,等一切农活调得入了套,还得骟,要不然它的野性大,人擒霸不住它,轻则不好好干活,重则会伤到人。
第二年一切顺利,小马驹各种农活一学就会,骟后长成高头大马,我们还是习惯叫它小马驹。此后,所有的农活都落在了小马驹身上。一直到人们都改用四轮车耕种时,小马驹也十多岁了,也该"退休"了,我们仍然还叫它小马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