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概在六七岁时就开始写书法了,也就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我开始学的就是碑,当时纯粹出于爱好,在古旧书店买了几本字帖。写了一段时间后,遇到了一位喜欢写字的小学老师,他给我的字帖是《张黑女墓志》,后来又有一本《崔敬邕墓志》,这都是魏碑比较秀丽一派的。
我上的是部队的八一小学校,当时我住在学校,半年才回一次家,我父母在另外一个地方工作。一个管我们生活的老师,她的先生是个军人,也喜欢写字,写的是颜真卿的《多宝塔》,她也建议我写《多宝塔》,但是,颜字我对没什么感觉。我对柳公权的字也不感兴趣,我选了褚遂良,褚遂良的字帖我写了好几本。
我还写过赵孟頫的《胆巴碑》,赵孟頫就《胆巴碑》还有点意思。楷书持续了十几年,之间只是写了一点篆书汉隶和简牍,功夫打得还是比较深厚的。
大约在1974年,我下乡在农村将近两年,这一阶段时间,我开始博览群帖,通过朋友我买了很多帖带了过去,遇到过几个老人,他们有大量的帖借给我或者转卖给我,魏碑就扩大到《龙门二十品》《爨龙颜》和《爨宝子》了。汉碑也有十几种,像《孔方宙》《张迁碑》《西峡颂》等等。我有一张《张迁碑》的拓片,在美国我把它送给了李陀夫人刘禾了,因为她想学字。我是1976年底1977年初当的兵,当时已经二十岁了,我才开始用宣纸写。1979年停止练书法,开始写现代诗了。在这之前,我只是写过一两年的宣纸,差不多是在下乡的时候,开始有创作的意思了,开始写行书。行书也是从王羲之入手,但很快就进入了颜真卿的《祭侄文稿》。我没有写过颜体楷书,《祭侄文稿》对我影响非常大,虽然到现在一遍都没临过,但是我是深读,我读过几乎所有能读到的帖,可是有的我一遍都没有临过,有点印象后只是意临,不是照着帖。我第一次接触王羲之的字是在一位学医的朋友那里,他是我中学同学,他自己写颜字,他说他哥哥喜欢王羲之,我就说那借我看看,他不借,我到他家里去看的,王羲之的帖保存在墙角,因为怕被收走,他拿出来给我看,我在那里都看呆了,但把我迷住的还是《丧乱帖》《远宦帖》和《快雪时晴帖》,因为买不到,我就去拿着复印,当时有些单位已经有复印机了,花了大约十几块钱,那时算很高的价格了。所以王羲之的帖我拥有的第一本是复印的。复印的这个帖现在还在我手里,复印的效果一塌糊涂,但是能看得出形来,细节已经完全没有了。“文革”后,大量出版的字帖,我反而不怎么买了。后来就开始写草书,一开始写就是张旭和怀素大草这个路子,而不是王羲之的《十七帖》和孙过庭的《书谱》。差不多四十多岁才看到林散之,和王铎差不多是同时看到的。一看到林散之就把我给震了,他真了不起。我从书法书写转到新诗创作,有个人的原因,因为我写新诗一开始就是以创作的姿态出现的,就想写出最好的诗,就想成为一个有所作为的诗人。开始就有这样一个抱负,由于有这个抱负,其他的东西我都不去碰。当时我有多方面的可能性,但是都放弃了,精力都集中在新诗的写作上了,包括书法都搁置了,这是一个决定。现在为什么回到书法创作呢?书法确实是我的一个根深蒂固的爱好。2001年,一个偶然的机会,经过多年停写后重又捡起了书法,原有的几成功力,二三个星期就恢复了。停那么久,书法的能量,书法的新鲜感,那种兴奋,使我的字写得非常有意思,非常有冲力。回想起来,触发我回来写书法的是日本书法。我在美国华盛顿DC看了日本的一个书法展,在专门展出亚洲艺术作品的一个展览馆。还看了一个中国的当代书法展览,但是日本的书法展太吸引我了,里面有我特别喜欢的几个书法家,其中有一个叫古谷仓韵的,是写简的,字写得真有意思,激起了我重新写书法的冲动。但是当时在美国没有宣纸,没法写,憋到九十年代末才开始写。后来我又看到了井上有一的书法,也带来很大的震撼。他没有任何消费意识,没有功利性,那种把命都放到书写里的状态,字里有一种舍命的崇高感,既古老又极其当代。大多数书家都还是写修养,写趣味,写文化身份,写一种优越感、精英的东西,文人的东西,井上有一把这些全掏出来扔了,他就是要掏空一切为了把命放进去写。这两个人对我影响太大了,加上林散之先生是三个人。古谷仓韵我完全不知道此人,这个人好像是一个不存在的幽灵,只有字。井上有一正好相反,命和字一体了,你在他的书法里面可以看到他的肉身,鲜血淋漓的一个人。两者对我影响都很大,一个是只有书法,后面没人,一个是人书一体,构成一个内驱力的气场。当时林散之的字我看到的还不多,但已经够了,足以造极。我不认为写新诗和书法有对应的关系。在古代可能有,但是,对应关系也不是很严格的。我们知道最伟大的诗人杜甫、李白,李白只留下一幅《上阳台帖》,是真是伪还争议不断,但那即使是李白手迹也不是一流书家之作。更不要说杜甫了,估计杜甫的书法不怎么样。但是南宋陆游的字不错。杜牧的《张好好诗》在书法意义上也不是太高。到宋朝有了改观,苏东坡、黄庭坚都是伟大的书法家。明清的几个书法家,诗歌写的也挺好的,大书法家王铎、傅山的诗也写得不错。诗和书法的关系不是绝对对应的,否则我们很难解释为什么有的人诗歌写得很好,但书法一般。古人都这样,更不要说当代了。当代诗人和小说家几乎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书法大家。我本人也没有把书法和诗的写作联系在一起,反而是把它作为一个对立面来看,当年为了写新诗把书法停掉了,而且停了十七八年。我们也许是最后一代还在纸上用手来书写的人了,以后都是电脑一代了,写作过程中书写的快感和性质快没有了。尤其诗歌写作,手的云泥痕迹在写作里面留不下来了,这是一个不小的遗憾。这还不是书法不书法的问题,而是书写从写作本身消失了、没了,这样一个根本的问题。有了硬笔以后,更多的是书写,而不是书法,古人用毛笔来写,书法和书写是一体化的。有了硬笔以后,书法不在了,但是书写还存在。有的人字写得很好,但是拿到书法上来看就不行了,有的人书法写得很好,让他写硬笔,不见得写得好。书写和书法分离了,不像古代。当今的分离就更没谱了,连书写性都没有了。2001年恢复写书法以后,我对书法的认识又不一样了。在当年的诗歌革命中,我为了写现代诗,担心写书法、写古体诗这种古典的东西,会对我的现代意识造成负面影响。包括我写《悬棺》这样的诗,就是要和古典诗歌做一个决断。我在写现代诗之前,读了背了大量的古诗,也写了一些律诗和换韵的歌行古体诗作。为了新诗革命,我把所有带有传统的古代性质的事都放在了一边,《悬棺》就是对古诗对我影响的一种清算,故意写得很拗口,用古字,但又把现代诗别扭的句法综合在一起,诗句之间的种种转换也是非常有难度的。现在我写书法,内容还是古诗,但是偶尔应朋友之约,也开始写点自己的诗句了。将来可能会有更多的书法作品,我会写一些自己的诗作。但是日常书写还是以古诗为主。书法现在也可以变成很前卫的艺术,比如现代书法。水墨是很好的一种材料和方式,墨的浓淡变化,偶然性效果,还有宣纸、毛笔都可以作为一个当代艺术很重要的材料和手段。像井上有一,徐冰的英文书法系列,形成了当代艺术的典范作品。书法从转型角度看是可以拥有未来的,但是从传统书画来说,比如书法离开了它的实用性,这个实用性被剥离掉以后,它越来越变成一个抽象的美学范式,一个独立出来的,和日常生活无关的一个审美的东西了。这反而有利于书法艺术的保存,因为它变得越来越纯粹了,变成了一个修远,一个纯粹的审美,一个自我镜像,一个艺术原创,一个把自己投向远处的方式——与古人相遇。书法是中国文化精髓之精髓,灵魂之所在,所以,它一定不会消失。它只会和实用性、功能性剥离开来,虽然它很难变成时代精神,但它是艺术审美的、文化的一个沉淀,是中国文明精细的部分,这恰恰有利于它的传递和延续。欧阳江河(1956—),四川省泸洲市人,著名诗人,诗学、音乐及文化批评家,书法家,《今天》文学社社长。在国内外出版多部诗集。自1993年起,多次应邀赴国外在三十余所大学及文学中心讲学、访问。被视为80年代以来中国最重要的代表性诗人。其书法作品在日本、美国、德国、奥地利、台湾、香港、中国内陆等被多家机构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