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桦 | 玩伴

玩伴

人老了,晚上睡觉的时间也短了,总是不到凌晨五点他就醒了。
这时,窗外还是一片漆黑。
起床啰!他自言自语地说,也不开灯,但总能准确地摸到衣服。窸窸窣窣地穿戴好后,佝偻着身体,摸索着来到客厅,才打开那盏十五瓦的电灯。
啪,啪!走到阳台上,他轻轻地拍了两声,温柔地说,小东西,起床了!头顶上横着一条竹竿,整齐地悬挂着五个鸟笼。当他踩上小凳,把套在鸟笼上的布罩一一摘下后,屋里透出朦胧的灯光,他看到,五只画眉兴奋地拍着翅膀,吱吱地叫着。
真是饿死鬼!嘴里骂着,脸上却像裂开的石榴,嘴角都快拉到耳朵边了。忙不迭地往笼里放饲料,添清水后,才坐上那张小凳子。但那浑浊的目光,依然没离开几只可爱的小精灵。
不久,东边的天际出现了一丝鲜红的亮光。
他胡乱吃了些剩菜剩饭,赶紧把鸟笼取下来,再把布罩套上。然后把它们提到门口,再推出一辆破旧的电动摩托。车头、车尾各挂上两个笼子,再把另一笼挂到自己的胸前。忽然,他好像忘记什么,又折回了家,冲着墙上的一张发黄的相片说,我玩去啰!
跨上车,打开电门,车子摇晃了几下,就出了小巷,向江滨公园驶去。
天还早,街道上车少,行人也不多。拐过两个弯,前面是一幢新建的酒店,三十多层,金碧辉煌。到了酒店门前,他叹了口气。这里曾是一栋两层小楼,是当时县城唯一一家照相馆。就在那栋小楼里,一个瞬间的美好定格,开始了他与老伴四十多年的幸福姻缘。但两年前,老伴走了。临终前,她拉着他的手说,不能陪你了,去与孩子们过吧。他们的五个子女,都在不同的地方工作,都很忙,一年难见几回。不,我走了,怕你找不到家,他流着泪说,有那五只鸟儿陪着呢……
不久,他来到了江滨公园。

春天的清晨,公园里漫起一层薄薄的水气,到处是绿绿嫩嫩的颜色,空气中弥漫着谈谈的花香。把鸟笼挂在一棵桂花树上,揭去布罩,再从口袋里摸出个圆形光滑的小口哨,含在嘴里,发出嘟嘟的声音,一只画眉就跟着放开了嗓子。他继续吹着哨子,还俯身拾起一截筷子长的枯枝,笨拙地对着笼子比划着。这时,另几只也相继开唱了。起先,你一声,它一句,声低而短促,似乎还有些矜持,但随着哨声与枯枝摆动节奏的加快,独唱变成了吱吱喳喳的大合唱……
他开心得哈哈大笑,没注意两旁已驻足了一群人。
叫得真好听!有人称赞。
老黄,指挥起鸟儿来了?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头打趣道。
他喘着气说,活动活动筋骨。
黄老头,想好没有?这时,一位脖子上挂着金链子,又矮又胖的中年人冲到他面,把那只叫得最响的卖给我。
我说了,不卖。
嗨,看你的电动车,都快进废品收购站了。只要你开口,一只就可换辆新的。
他鼓着眼睛,摆着手说,多少钱都不卖。
真当宝贝了,那胖子撇撇嘴,讪讪地走了。
他与五只画眉的缘分,结于几年前那个深秋雨后的黄昏。那天,他与老伴回老家喝喜酒。也许是太喜欢村后的那片茂密的山林了,晚饭后,他拉上老伴来到山林里散步。不想没多久,大雨就从天而降,幸好戴着雨伞。突然,他听到不远的草丛里传来一阵吱吱的叫声。拔开草丛,五只没毛的小鸟在风雨中惊恐地颤抖着。于是,他脱下外衣,把它们捧回了家。他对老伴说,养大了,就把它们放了。但鸟儿长大了,却舍不得了。老伴走后,他就更离不开它们了。
太阳已升得老高,又该回去了。

出了公园,就是大街,大街上车来车往。挂着鸟笼的电动车显得有些累赘,因此,他开得分外小心。转过一个大弯,就快到那幢酒店的门前了。突然,一辆卡车从身后呼啸而来。拐弯时,车尾箱一角刮到了挂在电动摩托左把手上的鸟笼。哗啦一声,他、电动摩托与鸟笼一起摔到了路边……
两天后,他睁开了眼睛。
爸,你醒了!病床两旁,五个子女兴奋地叫了起来。他显得很虚弱,努力睁开眼睛,呆呆地望着他们,似乎显得有些陌生。
啊,我的鸟儿……
忽然,他好像听到了窗外传来画眉的叫声,用力挪动着身体,挣扎着想坐起来,目光急切地投向窗外明亮的天空。
大山……二林……三凤……他双眼溢满了泪水。
这是他与老伴为那五只画眉起的名儿,也是他五个子女的小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