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七个故事——多情总被无情恼
黄昏,黄昏。
天气突然就变得清凉起来,街道上的风吹得两旁商铺的窗户摇摇欲坠。一个人来到这个集镇,他来的时候腰间配着一把双玉回环的宝剑,三尺七寸长。我本来不想描述这把剑的,实在是风刮得剑鞘叮呤作响,长啸不止。剑的主人却不过是一个青布蓝衫的寻常人。
空荡荡的城楼下,一只蟋蟀正趴在朱漆剥落的大圆柱上。这座城楼位于集子的东南方,本该有许多居民和过往商客在此避风,然而现在只有这个寻常人,风是西北风。
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这两三年来江湖动乱不堪,在接连遭受洪涝、饥荒之后,集镇就变得极其荒凉了。根据旧时的记载,当时还有人曾将佛像、佛具打碎,把涂着朱漆、飞金的木头堆在街边,当作木柴来卖。像修楼筑墙之事,自然无人问津,因此这座城楼当时也是好一派繁荣景象。
城楼正门的匾额上不知雕刻着那位名家的书法,赫然显示着“烟雨楼”三个大字。但烽火连绵,不知怎的也烧到这座烟雨集镇,荒凉之中便有绿林好汉山野盗匪趁机来此藏身;更有甚者,将无人认领的尸体随意丢弃。而这里的居民自然不敢随意过问江湖之事,久而久之竟然形成了习惯。因此每当夕阳西下,烟雨楼附近就显得恐怖阴森,没有人敢靠近。
只有一个人来了,就是那位不知名的剑客。他刚巧从烟雨楼下穿过,还看见路边几具野尸。这些尸体都是一剑封喉,死前大多没有什么痛苦,往往都是那些不会杀人的人,才会叫人死的难受。
与此同时,不知从何处飞来了成群的乌鸦。白天,鸦群啼叫着一直盘旋在城门上空,但到了夕阳映红烟雨楼的时候,这些乌鸦却像天空撒下的黑芝麻一样,穿越城门。它们当然是来啄食那些死尸的。——今天可能是太阳落得太早,所以乌鸦比往常都赶得匆忙。群鸦漫天,只留下点点白色的牙粪,粘在断裂处长满野草的石阶之上。这个剑客穿着洗褪了色的蓝色长衫,坐在七级石阶的最上边的一级。他一边抚摸着右手手指上生出的茧子,一边茫然无际地望着飘落的雨丝。
山雨欲来风满楼,山雨欲来风满楼。
是的,下雨了。
前面说过这个剑客只不过是经过这里,也不知道他从何处来,去往哪里。所以他在烟雨楼下避着青烟山雨。其实,即使雨停下来,他也不知道何去何从。此刻他人已身在天涯,即便有家也不能回。若在平时,他应该回家的。可是两个月前,他就已离家,所以他无家可归。那时他还在一个江南小镇,有一个很喜欢的女孩。他应当自命无双,可是当他看见女孩与另一个白马裘衣的少年郎赏花剪影弄窗竹时,他顿时觉得心灰意冷。那晚的雨也如同现在一般,淅淅沥沥,春潮带雨,晚来急。
因此,与其说一个剑客在此避雨,不如说一个被雨所困的剑客,无路可走
,前路渺茫。而且这恶劣的天气也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这个忧郁的少年的心情,如果有人要和他决斗,也许他必死无疑,因为他的心之前已经伤过了,还没有愈合。所以他拔剑的速度一定会比平时慢,慢太多。
从申末时分下起的雨,到酉时仍旧没有停下来的迹象。而他想的是,明天的日子怎么过。也就是说,怎样才能从目前的困境中解脱出来。他一边不着边际地想着,一边心不在焉的听着落在烟雨楼上的雨声。
雨发出飒飒的声响,从远处向烟雨楼包围过来。昏黄的的暮色渐渐压低了天空,抬头看去,城楼顶斜斜挑出的飞檐仿佛正撑起一片浓重的云层。
再定眼一看,那不是云朵,却是一个似云般的男子,一袭白衣锦带。他伫立雨中已有好几个时辰,他不发一声一直在观察这个少年剑客,他的对手。一个人只有把对手完全看透才能有击败对方的可能,这个道理每个人都懂。但他还没有把那个少年剑客看透,却已猜出了他的心事。
过了良久,白衣男子才缓缓道:“要想摆脱困境.只能不择手段;否则,便只有饿死在城墙下、大道边,然后像死狗一样,被人拖到城门处扔掉。”
语音未落,他身形一虚,人已稳稳落在那青布蓝衫剑客的前面。青衣剑客还是没有抬头,因为世间要人抬头的事情太多,低头的事情却太少。他低头是因为不想被人当摇尾乞怜的落水狗,他低头也是因为他不想看见别人锦衣玉食的样子。
“ 如果不择手段的话……”他曾反复想了很多次.并在这条街上徘徊了很久,最后来到了这里。可是,倘若永远不采取行动,这个“如果不挥手段的话”最终还是个“如果”。他虽然决定要不择手段,但随之而来的一个问题是:以后将只能做强盗土匪了。对此,他显然还没有提起足够的勇气。
他打了一个很大的喷嚏,然后疲惫的站起身来。夜里的镇集已经冷得令人想要烤火了,寒风携着黑暗肆无忌惮地闯进了烟雨楼,伏在朱漆柱子上的蟋蟀已经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
此时整个偌大的集市就只有两个人,一个青衣,一个白衣。碰巧的是,两个人都是用剑的,两个人都是用剑的好手。
青衣剑客缩着身子,耸起内衬蓝衫,向门内四处张望。如果能找到一处既不受风雨侵袭,又避人耳目,可以安稳睡上一觉的地方,那就不必勉强在这儿过夜了。但他哪里也去不了。这时,他看到了通向烟雨楼的,也漆着朱漆的宽阔楼梯。即便城楼上有人,也不过是些死人。他一边留心不让腰间的剑出鞘,一边举着一道火折子,跨上了楼梯最下面的一级。
烟雨楼上的景象正如传闻中所说的那样,胡乱地扔着几具尸体。由于火光的照亮的范围很小,所以看不出究竟有多少具尸体。这些尸体像泥塑木雕一样,有的张着嘴,有的摊着手臂,横七竖八的躺在地上,真让人怀疑他们是否曾经是活人。不过死人的事情,也只有死人才知道。他本不愿去想,却还是感觉到一阵恶心。
因为饥饿,他的胃部收缩得很紧。显然,他需要吃点东西,哪怕是酒。朦胧的火光,投射到尸体的肩膀和胸口等凸起的部位,使低凹部位的阴影显得更加昏暗,仿佛将永远地这样哑然沉默下去。
这时候白衣剑客却开口道:你可知道他们都是何人?
“我不知道,也不必知道。”青衣男子眼角依旧在观察那些尸体。
“他们都是江湖八大派一等一的高手。点苍、武当、嵩山派……但他们也是江湖八大派中一等一的人渣。所以他们非死不可。”
青衣剑客自然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要死,但是他觉得,在这样的雨夜,在烟雨楼,看这些尸体,倒也是可以打发一些无聊的时间。他仅仅只问了一句: “这些人都是你杀的?”
“是或不是,有什么关系呢。难道在尸体身边,又刚好出现在烟雨楼,就一定要是凶手么?”白衣男子失声笑了出来。“难怪世人愚昧,到头来死不瞑目。”
“我并非衙门里的官差,只是经过这里的路人,不会索拿你的。我只是想知道,这个时候,你在城楼上到底干什么?”
听到这些话,白衣男子的眼睛突然睁大起来,目不转睛的盯着青衣剑客,那赤红的眼睛就像濒死的鸷鸟锋锐犀利。才道:“同时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我只不过是断肠人,在天涯。”
“哦”青衣男子轻喃一声,不重不轻,就已把话锋偏向别处。“那你为何找我?”
“剑客找剑客,自然是求死,比剑。”白衣道:“你若是杀了我,这些人自然都算作是你杀的。”
青衣道:“好主意。”
突然剑光一闪,衬得白衣男子俊俏的模样,如月般清晰。
白衣男子已经出剑,他的剑是由玄铁锻造剑锋偏重,但在他手中却薄如蝉翼。这一剑连青衣男子也没看到究竟是如何出手的,他仅仅是感觉瞳孔一阵收缩,脑海中闪过无数的景象,犹如走马灯一般。他的心伤还没有好,他喜爱的女孩还在那遥远的地方。他还想活着回去,所以他不能死。青衣男子的剑还在鞘中,白衣男子嘴角还洋溢着一抹笑容。
这抹笑容却开始停滞,像被雨打湿的花瓣,慢慢凋落。他没有看到青衣男子的剑,所以他很伤心,但青衣的那一剑是世界上最为伤心的一剑。
剑断,人也跟着慢慢的没了力气。
青衣男子,右手握着剑柄,左手手时不时抚摸着右手指尖的茧子。他并没有杀了白衣男子,他只是破了那一剑。他的心中升腾起一种勇气,一种重新面对生活的勇气。他不但不再为是饿死还是做强盗的问题而烦恼,甚至已经把饿死的念头抛到九霄云外了。
“真是一把好剑!”
白衣男子说完后,眼睛只看着那把双玉回环的剑。那双玉回环的挂饰只不过是青衣男子喜欢的女孩送给他的礼物,但他一直都戴着从不离身。
“叮”的一声,玉碎了。
“呵呵呵……”白衣男子突然又大笑起来。
“原来是这块玉救了你一命,怪不得你破了我的剑。”
青衣男子把那碎成两半的玉饰小心翼翼的包进身体里,他在接触碎玉的时候,就害怕这些玉将他的手指割伤,又在他的心上划出几道口子来。
过了不久,白衣男子才从地上爬起来,借着燃烧松明的烛火,呻吟般地喃喃自语爬到楼梯口,他墨发如洗,一身洁白。但他手腕上却多了一道伤口,他望向烟雨楼外。
“陌上烟雨楼,何处是离愁。
伤心人,人伤心,徒有风和月。”
外面是黑沉沉的夜。
青衣男子已走在了夜色里,没有人知道他将去何方。
后来当我说起那一战时,集镇里的小孩都来围着我,他们问我,那青衣男子和那白衣男子究竟怎样了?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青衣男子用的是一把很伤心的剑,伤心的人一定是很无情的;白衣男子用的是一把很多情的剑,多情的人却一定会很伤心。
多情总被无情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