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建文:遛狗的女人

遛狗的女人

张建文

“贫家也复谨朝昏,小犬今年乞近村。”陆游家中揭不开锅了,而他叹息的是家中的小狗到邻村讨吃的了,可见这位古时大诗人爱狗之甚于现今宠爱猫狗的红男绿女们。
我不是诗人,却也喜欢文字,然而一点也不喜欢猫猫狗狗,也总以为遛狗的人是孤独的、寂寞的、空虚的、无聊的。这种情愫后来在我的意识里根深蒂固,只怕是源于一个女人,一个遛狗的女人。
傍晚,放学后,总喜欢携妻在校园外东侧的别墅群区散步。这里少行人车辆和尘埃飞扬,丛林在夕阳里轻舞,小鸟在夕阳里歌唱,幽静雅丽,爽心悦目。
整日里仰望轮廓坚毅而冰冷的林立的高楼大厦,似乎心也坚硬而冰凉了,就想披一身夕阳,涂上一层柔和,与这个世界握手言欢。
原本清淡的心境,并不奢求光芒万丈的明艳,只想揽了这一片橘黄的夕阳,温暖曾经过往和迟暮晚晴。
我想把晚晴的这一朵浪漫飘逸在夕阳映红的蓝天下,于是,漫步在夕阳里,心,像一只船,在夕阳的宁静和温柔的波浪里航行。
夕阳的余晖把别墅群区里的乌黑的油砂路面照得闪亮闪亮,葱茏的翠竹、柏香或者野山茶、大叶樟,沿着油砂车路错落有致地列阵两旁,摇曳生姿,绿荫匝地。路的两侧,一幢幢具有乡村风情的精致别墅散落在苍翠的浓郁之中,置身其中,恍如远离了都市的尘嚣,宁静幽远,令人神驰。
这个别墅群区的建筑,中式的基础韵味与西式的建筑符号,富有审美的愉悦,令居住舒适而又贴近自然。
谁不渴望在小区这一方天地里亲近自然,追寻内心的宁静,与飞花落霞共舞?
别墅,是写给生活的散文诗,优雅而从容。别墅,作为高端住宅,不仅仅用于居住,应该还是一种生活方式的体验。我以为,别墅,更是一种身份的象征。
轻松地漫步,愉悦地观赏,转过一道弯,便见前头有一位摩登女郎——一个遛狗的女人。
女人打扮考究,发型是时髦的翻翘式,名牌棉麻上装配上咖啡色羊毛披肩,下着海蓝色的旗袍裙,紧束着婀娜妙曼的身躯,脚穿一双粉红色的像是意大利爱意高跟皮鞋,款款地,每迈出一步,腰肢就会扭动一下,丰满的翘臀随着腰肢的扭动,左右一滑一滑的,很有节奏和弹性。鞋跟与路面撞击出橐橐的脆响。她的左腕是一只天然紫发晶手链,右腕上像是劳力士手表,从后脖仿佛也能看出她颈上挂着的一定是一条钻石项链。她右手拉着一根长长的狗绳。狗是小泰迪还是苏格兰牧羊犬,我不认识,但见它像一团雪球,毛茸茸的,很有几分天真烂漫的孩子气。这女人和狗形成的别样风景,与这别墅群很是匹配和谐。我想如此豪华的别墅群,就应该有这样亮丽的风景。
突然,那团“雪球”滚了回来,把女人也牵到了我们近前。我们看那团“雪球”,女人却在看我们。她后倾着身子,拉直了狗绳。只听她高分贝的声音说:“嗬,这不是张老师吗?”
我也看出来了,侧脸对妻说:“这是我的学生姚岚(化名)。”
姚岚高兴了,她说:“啊呀,都十几年了,老师还记得我。”
“是啊,十几年了,你应该是三十多岁了,还这么年轻,我以为是哪位美少女呢。”我也挺高兴的,“而且,你的光景看来也不同寻常啊,你的家就在这里?”
“家?”她向我们展开一个羞涩的笑,这笑扯动了她嘴角上的一丝戏虐,那美丽的眉心却锁着一缕无奈,但又努力地保存着矜持的笑意,她说,“我是住在这里,才来不久。”她低下头说,“我是被包养的。”
“啥?包……”妻扯动我的衣角,阻止了我说下去。
姚岚有力地优雅地抬起头来,脸蛋儿夕阳般的红,她说:“师母,也没什么的,这里不止我一个呢,我都习惯了。”
一阵凉风吹来,不禁打了个寒颤。我心里说,姚岚呀,怎么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告诉我?或者编个谎话也行,我肯定会相信的。可是,她,怎么……竟然……
姚岚邀我们去她那坐坐,说他近段不在家,一个人守着一幢大房子,怪孤独的。
我们自然婉言谢绝了。
夜的脚步近了,姚岚和狗走在灯影里,灯下长长的影子,将捆住长长而寂寞的夜,一如那长长的狗绳,牵着寂寞,牵着女人。
想必她已经习惯了寂寞,也愿意寂寞。寂寞了,一杯咖啡,一瓶红酒,是最真挚的朋友,那狗狗就是最忠实的伴侣。
都说寂寞的女人在冷月昏星的夜晚愿意做梦,在梦中该不是变成了淡淡紫蓝的勿忘我花吧,抑或是重温美丽凄婉的梁祝化蝶?
白天遛狗,夜里是在遛那些不请自来的往昔吧?在寂寞的心里也会悄悄绽放着期待的花蕾?
现实是灰色的,回忆总是金色的。
我想起了学生时期的姚岚,那时她十八、九岁的样子,比同班同学要大一两岁,因而显得更丰满成熟,同学们都亲切地叫她岚姐。
很多事情忘记了,但她的美丽大方和特殊的家境是不会忘记的。
她天生爱笑,很有一种“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的嫣然,宛若江南柔情的烟雨云霞,她浅笑灵动无比,充溢着青春的芬芳,优雅如空谷幽兰,清新如含露芙蓉,淡然一笑,就是月白风清,就如香醇一样醉人。
她是班里的文娱委员,常要组织同学们参加学校的文艺汇演,排演节目时,更显示她的组织才干。我总以为,她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像火焰一样让同学们的情感燃烧起来,像海水一样让同学们的内心波涛起伏。
她若在舞台上一站,便有鹤立鸡群的风范,台下立刻掌声雷动,尖叫不绝。她那犹如春风拂柳,犹如夏荷带露的英姿,就是清新婉约的画,悠扬妙曼的歌,雅丽醉人的诗。
可是,她出演的服装大多是我给她买的,为此每次接受排演节目的任务时,她便显出迟疑和难为情的样子。我知道这是她的家境的缘故。她的父母双双残疾,父亲患小儿麻痹症,腋下拄着拐杖才能走路,母亲只有一只眼睛有微弱的光,虽然生活都还能自理,但都做不了挣钱的工作,家境十分清寒。每期开学,她都姗姗来迟,因为她筹不齐学费,我就帮她先垫上。她说她就是想努力读书,今后能找个好工作,多挣钱。
进入高三时,她把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的表演服装还给我,她说:“也许以后还会遇到我一样的学生,就给她吧。”她说她再也不能继续上学了,她父亲去世了,母亲也病了,她要去打工挣钱了。
我终于无能为力,只在心里说,真是苦了这孩子。
听说她去了广东,如今却又出现在这里,打工挣钱清清爽爽,为何就让包养呢?
妻说,只怕是太漂亮,被男人的目光锁住就出不来了。
我说不尽然。我说不应该呀。
后来的事情,妻比我知道得多。妻和姚岚在同一个市场买菜,见面多了就熟了,姚岚对我妻几乎无话不说。
姚岚已经完全适应了这种黑夜比白天多的生活,已被几个男人包养过了。为了金钱和享受迈上了这一步,一切随男人的愿,他们想怎么就怎么,她说她就像替人家打工一样,只会觉得自己在干活,感受不到燃烧,感受不到要死要活的疯狂。她只是在燃烧着寂寞,而这无聊、寂寞、空虚,唯有物质金钱的欲望能平息,而欲望燃烧过后,换来一刹那之后的久久的比先前更空虚的空虚,待她寂寞地燃烧化作寂寞的灰烬。
有时也许有些许的后悔,只是那是无所谓后悔的,这被称为后悔的不过是事后安慰自己的风凉话。
这些男人都是喜新厌旧的,而且往往不止一个女人,他们不会真正爱这些女人,他们之间是没有爱这个字的,只是一种发泄,只是又一种形式的金钱消费,他们有花不完的钱,而这些女人恰恰需要,对金钱有着强烈的欲望,为了金钱可以什么都不顾,妻子的贤淑,母亲的慈爱,女儿的柔肠,全都出卖了。
姚岚说有的男人包养了她,却又跑到别的女人那里去了,好长的日子也不能见面。孤独可以忍耐,可是越孤独越生长欲望。为获取更多的金钱,在包养期间又接纳了临时顾客。但包养的男人察觉,就将她打得半死,半个月也下不了床。她只能把疼痛过滤成笑容,把泪水凝聚成甜言蜜语,用春水般的柔情滋润着不属于自己的男人。
有时她也戏弄这些男人,觉得在那一刻她主宰了他的快乐,她成了戏文里的君主,而这些男人就成了她床上的奴隶。
她也觉得自己是个坏女人,以为自己就是一出荒诞剧,享乐驱使去挣钱,当有钱享乐之后,又想以前那清贫自在的生活,可是当初那种自在已经找不回来了,只有疯狂地在现在的轨道上运行。
她说,男人喜欢及时行乐,女人就该学会聪明地发挥自己的优势,她正将自己的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
唉,这话说的,真是可悲。
我以为她很像那幽深清冷的泉水,默默地享受着孤独和自暴自弃。
这种孤独、寂寞、无聊而又无奈,早已消失了骨子里原来的傲气和生活、成长的智慧积淀所折射出的华彩,剩下的虽有柔润如玉的肌肤、晶莹光鲜的形体,却没有了冰清玉洁的灵魂。她的所为已经亵渎了原来那美丽的女子,世俗的污泥已经玷污了那一朵清水莲子。
唉,喧嚣尘世,云水之间,描不了的是女人的千娇百媚,诉不尽的是女人沧海桑田的心事。
妻又告诉我姚岚的一件事,姚岚虽然来这里不久,却做了一件极有意义的事。姚岚牵着狗在菜市场买菜,一辆摩托车突然将一位挑着菜担的大爷撞倒在地,造成大腿粉碎性骨折,而摩托车风驰电掣般地逃去了。姚岚急忙叫来车,亲自护送大爷去医院,住院期间,姚岚每天都去看望,并揽下了大爷医保外所有的医药费。大爷要认姚岚做干女儿,姚岚没答应,大爷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我的眼前闪过一丝儿光亮,我的心里泛起了一丝儿涟漪。
在心的沙漠里,还能描绘生命的绿洲么?在寒冬的夜里还能进入温暖如春的梦境么?
我希望用微笑期待着。
滚滚红尘,没有永不凋零的花,也无永不老去的红颜。
我想对姚岚说,女人,该自强,自爱!
可是,我没有说,因为就在昨天,在校门外碰到一个大约十岁的小女孩,哭哭啼啼的,问她,她说狗狗不见了。我说慢慢找吧,不用哭得这么伤心呀。她竟大声斥之:“你怎么知道,小狗比我的命还重要!”
我愕然。小小人儿竟如此说!若是妈妈不见了会说妈妈比命重要吗?原来她父母在外打工,奶奶又忙于家务,院里也没个玩伴,她需要陪伴,可是陪伴她的只有孤独和狗狗。
难怪,养宠物的人越来越多了,原来是孤独使然!是一些人灵魂空虚的阶段性价值观扭曲的一种乱象,也是一种攀比和炫耀。经济发达了,人的素质还没有提高,工作之余没有别的方式休闲,才会宠物热起来。等经济和人文素质进一步提高,养宠物的人就会少了。
我这样说也许并不正确,但确实因此我一见到遛狗的人,就想到无聊、寂寞!
2020.0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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