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头条]何鹏发表在《散文选刊·下半月》2021年4期的散文《树没有回避记忆》

树没有回避记忆

也许,只有在萧索的寒冬,我们才能隐约看清一个村庄的轮廓。那些站在屋外墙边的树,落尽了叶子,只剩下赤裸粗糙的躯干,灰褐色的树皮包住节节骨骼,一条条枯枝向天空伸展,水墨画般走进我们的视线。其他的季节,村庄是藏在树木的环抱里的。房依着树,树连着树,树掩着房,远远望去,只看见一片片浓荫和一缕缕炊烟。
早春二月,乡村人家就忙着在房前屋后种树。人们种下一棵树就是挑选了一个邻居,与自己的烟火日子捆绑在一起。我家老屋后面原本是一个废弃的园子,后来祖父带着父亲种下了一园子的树,有松柏、泡桐、香樟、刺槐、苦楝等,每一棵树都在自己的空间里生长,随风随雨,自在从容。孩童时的我们就常在园子玩耍,我们学着电影中的战士,用柳枝编草帽,然后分成两派进行战斗;或者拧柳笛儿,看谁吹得最响最好听;也曾调皮地用小刀在树身上刻过字。
那时,我就感觉到树是有记忆的。一棵树如果被我摇晃过,它以后就会长得粗一些、结实一些,因为它记得过去被摇晃过。和所有植物一样,树可以意识到季节交替。它会提前做好准备,以便能在春天吐蕊,秋天落叶。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有多少个晴天,多少个雨天,树都用生命悄悄记载着。
我还曾用一整个下午,仔细观察过秋日里的落叶,从叶柄、叶脉到枯黄的叶面。迎着阳光看过去,脉络清晰分明,主脉从叶柄处向前延伸,并分散成更多细小的支脉,彼此交融。一片叶子分明就是一棵树的缩影。
从树木身上可以感受到春天的蓬勃,也可以感受到秋天的寥落。园子里有三棵柏树倒是四季常青的,浓浓的青绿,苍翠欲滴。柏树粗壮挺拔,分枝细弱众多,枝叶稠密繁盛,树冠完全被枝叶包围,散发着特有的清幽香气。
祖父时常去园子里端详那几棵柏树,从头望到脚,用两只手比划它的躯干粗细,嘟嘟囔囔地说:“应该差不多了。”六十岁生日一过,祖父就翻出一把斧头,在门前的磨刀石上磨了又磨,一边磨一边用手试着锋刃,试着试着,大拇指就被割出几道口子,流出血来。祖父提起斧头去了后园,抬头看了看树梢,跪下来磕了三个头。扬起斧头,不到两个小时,就把三棵柏树砍倒了。三根原木垒在屋檐下,历经风吹日晒,冬去春又来,几乎散尽自身所有水分。祖父请来村子南头的木匠,好烟好酒招待着。木匠自然卖力,劈木改锯,拉毛刨花,墨斗角尺极近虔诚。我在一旁戏耍,好奇地问:“爷爷,这是要做什么呀?”祖父摸摸我的头,笑着说:“人'老’了就要有个家,我在给自己准备'老家’。”完工了,一副棺材像一艘船一样静静地停靠在堂屋中间。初夏的阳光穿透落满灰尘的窗,给柏木棺镀上了一层金,那流畅的线条、自然的光泽和规则的花纹,都那么合祖父的心意。他满心欢喜,摸了又摸。棺材抬到正屋侧间空置的偏房,搁在两张条凳上。祖父打来桐油刷在棺木上,刷一遍阴干,再刷一遍再阴干,反复多次,直至桐油吃透棺木。每次忙完,祖父就坐在一旁将烟杆塞进嘴里,吸一口,吐出浓厚的烟雾。有时,一阵穿堂风吹过,棺木就散发出十分好闻的桐香味,整个村里都能闻到那股味道。
相守在老宅窗前的几棵泡桐,也在季节更迭中变换着身姿。阳春三月,光秃秃的枝干很快长满了树叶,葵扇似的叶子平展宽大,向四周延伸着,一片叠着另一片。沿着枝干还开着粉紫色的小花,一串串的花像是淡紫色风铃挂满枝头,散发着阵阵淡淡的清香,让不大的园子瞬时鲜活起来。需仰望才能欣赏,抬头看高天和花儿,心中就充满了喜悦。大串大串的花啊,慢慢绽开慢慢落,从枝头到地面。我们把花捡起来,去除花瓣花蕊,只把花蒂串起来,挂在脖子上当项链,戴着到处疯跑。夏日晚上,摆出竹床,在院子里纳凉,夜空中大大的树冠下,一家人都在,母亲对我说:“等树成材了,你就长大了。”
不久后,我考上了镇里的初中,离家有七八里。那个夏天,比以往更加漫长。整个七月,雷电交加,阴雨连绵。进镇口那条河被淹了,镇子随时可能会被淹没,电视上天天播放着抗洪抢险的画面,我开始关心这雨什么时候会停。八月,大雨终于彻底停了。一个燥热的午后,父亲砍掉了一棵泡桐,准备让木匠做一只箱子。祖父在一旁说:“泡桐纹理通直,容易加工,隔潮性好,不易变形,做箱子再合适不过。”箱子做工精致,小巧美观,还刷上了朱红色的油漆,色泽鲜艳。我就带着这只红木箱到镇里上学,宿舍拥挤,箱子只能塞到床铺底下,几件衣服和两瓶咸菜就是自己的全部家当。三年后,我要去离家四十里外的高中上学,这只红木箱就又随我去了那里。就这样,红木箱伴随我度过了整整六年时光,虽搬过好几次寝室,但它都静静地躺在我床下。直至高中毕业,这只红木箱才完成它的使命,被遗弃在老家的一个角落,渐渐落满灰尘。
种植香樟树,初衷是驱蚊子。尽管其树皮粗糙,质地却很均匀,枝叶繁茂,浓荫覆地,叶子常年葱油,秀丽而有香气缕缕溢出。树冠的形态是球形的,在天空中画出优美的曲线,圆润连绵、俊秀飘逸。往往是一拨新的树叶长出来,整个树冠一层翠绿,阳光一照,散发出耀眼的光彩。微风一吹,树冠轻轻抖动,或墨绿或枯黄的老叶子开始簌簌坠落,从高高的树枝上如蝶舞轻盈地飘落,一片片,如春天的花瓣那样散落一地。
我大学毕业那年,大妹要嫁到另外一个镇去,在当时我们那个小村庄看来,已算是远嫁了。婚期定在冬天。刚入夏,母亲就开始张罗着准备嫁妆,却费尽了脑子。置办嫁妆是乡村的传统,嫁妆越多在夫家的地位越高。电器、棉被、新衣、日用品都可以买到,唯独家具要亲自操办。樟木纹理细腻,清晰美观,韧性较强,干燥后木性稳定,不会开裂变形,木材中含有香气,能杀菌防虫,是实木家具的上等用材。砍了香樟树,做成两对箱子一个柜子。
也就是那一年,我要离开家乡去外地工作。临走前一天,我去后面的园子转了转,园子竟荒凉了许多,记忆中的一些树已经消失了。我疑心它们从没出现过,但那残留的树桩上一圈一圈的年轮清晰地告诉我,它们在这个世界存在的时日。我怀念那些消失了的树,就像怀念那些曾经给了我温暖、甜蜜的美好岁月。
又过了两年,老屋破败得厉害,赶上暴雨连绵的时节就四处漏水。父亲开始谋划着新造一栋房子。地基从后园打起,老屋推平成了前院。后园的树都砍光了,除了留下一些用作屋梁外,其它的都变卖了。
又过了五年,祖父寿终正寝,走完了八十二年的人生历程,住进了二十年前就准备好的“老家”。
后来,我读到大江健三郎的书《在自己的树下》,书中写道:小时候,祖母曾对他讲,山谷中的每一个人都有一棵属于自己的树,人的灵魂从“自己的树”的根中出来,进入到刚刚降生的孩子身体里。而在人死了之后,灵魂又返回到属于自己的那棵树的根里去。聪明的灵魂会记住自己是从哪棵树来的。进了森林,偶然到了“自己的树”下,有时还会碰见上了年岁的自己呢。
读到这里,我怅然若失。我没有机会再回到童年去找到属于我的那棵树。我没有树。没有树是我的隐痛和缺憾。我的树在哪里?没有人告诉我,我只能等待岁月来回答。后来,我又想到,或许“自己的树”也会变换成另一种形态回到我们身边,就像祖父的棺木和大妹的嫁妆。这样说来,我“自己的树”就是那个被遗弃的红木箱吗?
树没有回避记忆。岁月里的许多人,村庄里的许多事,人们记不清了,而树记得。树可以在一个地方定居,而人却是过着漂泊的生活。当人们离开故乡后,那树却已深深地扎下了根。那根不是扎在泥土里,而是扎在人们的心里。当人们想念逝去的生活时,那树就是远方的亲人。
我再次回到家乡时,发现新家的院墙一角保留了原来的一棵老树,一棵不动声色在那里站了几十年的枇杷树。父亲告诉我,其实早几年前,他就在村子北边自家弃耕的地里种了几十棵树。他说:“等长大了,除了留几棵给我和你妈做棺材外,其它的都可以拿去卖了。”
沉默了一会儿,我说:“就让它们一直长在那里吧。”
原载《散文选刊·下半月》2021年4期

何鹏,1984年出生于湖北麻城。现供职于湖北省黄石市黄石日报社。黄石市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散文选刊》《美文》《中国校园文学》《南方文学》《中华文学》《湖北杂文》《西南当代作家》等。有文章入选散文选本或作为中学语文试卷考题。

《新东西》编辑部

主     编:向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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