棣华 | 第十四章 忽逢幽人

第十四章 忽逢幽人
雪儿焦急奔跑着,因为那阵没来由的恐慌,使得她从来不知寒暖的四肢也同时在微微发抖。

大雨浇去她满身淤泥。她裸露的身子在微露光芒的天空之下隐见青气,倘若吴怡瑾刚才稍微注意一点点,就会发现她身上又多了无数道血痕,人生赋予她新一次的伤害。

方珂兰夜半劫走她,死活逼她前往徐夫人府中。她不肯,便把她捆起来,用木棒狠狠地揍,一直打断了十几根木棍,终于逼得雪儿带路悄悄潜入了那个府里,然而,雪儿到处乱扑腾弄出的声响一下就引发了府中警报。

两人不要性命地逃出徐府,这个过程中,雪儿和珂兰失散。

此后几天,她一直在城西一带流蹿,找不到回冰丝馆的路。幸好乱葬岗附近极少人经过,她的异状才未引得别人注意。

她眼里饱含伤心委屈的泪水,注视着这个人间的眼神也多了几分复杂感情,是留恋,是痛恨,是陌生,还是隔离?她不知道,仅知她的心和身上的创痕一样的灼灼痛楚。

茫茫雨夜,要让寻常人认人,平添几分难度。但雪儿只是用嗅和直觉,便认出了白衣姐姐。

然而,白衣姐姐的情况很不好,即使是不懂事的雪儿,也一眼看了出来。

白衣姐姐一动不动在大雨里睡着,脸色苍白得可怕,眉头蕴含的凄苦,从心底里逼了出来,仿佛也进入了雪儿的心。

要赶快找到姐姐的亲人……那个伯伯。

雪儿单纯的思维里,只有这一个念头。

于是她跑开了。

不知出于怎样一种惊人的直觉,这次她一点儿也没有走错路,渐渐上了大道。

天已微朦。

凭着灵敏的知觉,在两条街外,她就听见了佩戴刺刀步靴踏在雨地石板道上的清脆响声,她躲在街垒的缝隙里。

过不多时,有一队步兵走近。

黄龚亭在遍寻无果的情况下,把城外军队开动入城,并打破了期颐四城不闭惯例,切断内外城消息,全城戒严,找不到那人誓不罢休。

雪儿现在看到的只是一小支分队而已。

在接下来不长的时间里,雪儿接连遇见五六拨人。

即使是不太善于思考的她,也觉悚然而惊。

人太多了……这样下去,要照以往的经验,她这模样很快就会引起别人注意,从而被人抓走。

“你要学会走路,不会象人那样走路的话,你一旦出去,会时时刻刻有危险。”

白衣姐姐说过的言语,此刻清晰无比回响在耳边。

是的……学人走路。

她以前只是不习惯,不想学,但并不是说一点儿都不会走。她骨骼的适应性极强,被徐夫人抓住,四肢反捆亦未骨折。其实,是有一种天然的人性,始终不曾泯灭,她的骨骼天然是灵活的,能朝三百六十度任意一个方向转。

不过学人走路还不够。

身上的衣服,已被方珂兰在打她时剥光,珂兰一边打,一边还肆意嘲笑:“不是人不是鬼的小东西,你也有资格穿人的衣服?”

也正因此,她知道,“人”是应该穿衣服的。

她一刻也未曾迟疑。

犀利的眼神在沿街房子的窗口一家家轮回穿梭,不一会儿,身如弹丸般跃起,闯进了一个阁楼。

阁楼用作一间成衣店的小仓库,一捆捆摆放着制完的成衣,专门有几套,是刚刚做好或者是作为样板的衣服,现成挂在衣架上。

雪儿只看这几件,然后从中缓缓挑了一件。拿下这一件的同时,她看到这件衣服背后一双眼睛。

一双睁得老大的眼睛,充满了惊诧,疑惑,和恐惧。

雪儿一惊,也直愣愣地盯着他。

在黑暗的、到处飘浮着织物尘粒的小阁楼中,看见一个赤身裸体的女孩,用手脚走路、雪白的头发、雪亮的眼神……那个人一声也未哼出即倒地晕去。

成衣店在天亮后发现了一名小贼,不知因何故昏倒在地,翻检衣裳,虽有翻动的痕迹,通共只少了一套。老板认为那是菩萨显灵,使这小贼人赃并获,将这名吓得神智不清的小贼送交官府。

雪儿穿着一身黑衣,在街上直直行走。那套衣服很显然出于名家手工,剪裁极佳,秋风渐深,领口、袖口、以及裙摆,分别缀着一圈细软绒毛,在此附近细细绣满隐性花纹,穿在雪儿瘦骨伶仃的身上,显得有些宽大,却熨贴出雪儿异样的美。

雪儿历尽沧桑的脸苍白消瘦,眼睛如同两颗闪亮的黑曜石,眉毛未加修剪,和满头白发配起来的粗犷却恰恰适合这袭黑衫,华贵里揉和俊丽,肃穆中带着粗野,剑一般锋锐的气质。

雪儿此后一生之间,都穿类似全黑的衣裳。

她走得很慢,步态趔趄,姿势怪异,因为骨骼里不习惯如此行走带来的痛楚,但好歹,她会“走”了。眉头打锁,表情严肃,使之越发凛然不可欺。

天色渐渐大亮,她从城西要走到城东,尽在繁华地带穿梭,不可能避开人。而路遇的行人也就那样看她一眼,有些走过去了,有些甚至还回头带着惊艳看两眼。雪儿起先害怕,遇到人多了,没有生出异样,便放下心来。她的心事,是很容易放下的。路上甚至碰到几队士兵,她也不躲了,幸好没惹出祸来。

她没有看到,大街小巷被暴雨浇过的墙头,还残留抓缉狼人,见之可当场打死这“人间祸害”的图示。

告示中白发的、野性的、凶恶的、以手足支地的小狼人,谁也想不到,便是大街上公然行走的这名美丽瘦削略带野性的女孩。

路旁风物入目渐觉熟稔,雪儿大喜,加快速度向前急奔,猛地一拐角,和人撞了个满怀。她本能往下一蹲,但对面那人却直接被撞飞,结结实实撞到牌门楼前的石狮子上面,弯下了腰,痛苦地抱住肚子。

雪儿飞快起身站直,朝那人翻翻白眼,继续向前奔去。经过那人身边,被一把抓住衣角,那人喘息着问道:“你、你是雪儿?”

雪儿一惊回头,被撞的少年一只手仍然捧着肚子,另外一只手紧紧拉住她不放,本来清俊之极的眉目五官都拧到了一处。雪儿认了出来,这是老爱尾随白衣姐姐的一群少年中,唯一吓不怕赶不跑撵不走的“苍蝇”。

陌地遇故知,就算是苍蝇也分外亲近。一种欢喜油然而生,跃近前去抓住他,呜呜呜乱叫一通。文恺之莫名其妙,但他在此踯躅多日,好容易见到一个认识的人,也有满腹话说,急急道:“雪儿,你从哪儿来?你可知道,她被你害苦啦!官兵说你吃人,封了冰丝馆你知不知道?整个城里风声鹤唳在抓她,你知不知道?”

雪儿呜呜叫了两声。文恺之黯然道:“如今她师父去世,不知她流落何方?风雨磨砺,只怕是受苦非常。我天天在此傻等,但她又怎能重回此处?况且伤心之地不堪回首,就是能回也必不回来的。唉,负她恩情千万般,卷帷望月空长叹,我真是读书万卷,百无一用!——美人赠此盘龙之宝镜,烛我金缕之罗衣。时将红袖拂明月,为惜普照之馀晖。影中金鹊飞不灭,台下青鸾思独绝。稾砧一别若箭弦,去有日,来无年。狂风吹却妾心断,玉箸并堕菱花前!”

雪儿目不转睛地瞧着疯癫般手舞足蹈喃喃自言的少年,她一个字也听不懂。文恺之猛然醒悟,苦笑起来,挥手道:“我真糊涂了,你怎么听得懂我说话呢?雪儿,总之这里危险,你不能多呆,快走吧。快走,懂吗?”

雪儿表情急促,对着他指手划脚,指指天,指指地,指指心口,又画了一个大圆圈,闭上眼睛,把脑袋搁在胳膊上。

这些动作全然不知所谓,但文恺之倏地一惊,心头怦怦直跳:“雪儿?!”

雪儿一顿足,拉着他就跑。文恺之道:“别拉别拉,我跟你去就是。哎呀,你别跑得那么快!……雪儿,你倒底怎么了,你有她的消息,是么?”

大呼小叫,被雪儿拖着足不点地的跑了。

等他们走得不见了踪影,才从后街转出一人,懒洋洋玩世不恭的笑容,一副天塌下来自有高个子去挡的神气,眼睛里却闪动着奇怪的光,喃喃道:“笨蛋,两个笨蛋。……不过,总算是找到她了。”朝着那个方向追了下去。

文恺之跟着雪儿一路狂奔,从东城穿到西城,虽然也觉得过于露出形迹,隐隐感到不妥,只是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两眼看出去白雾茫茫,他实在亦无法想得太多。

所到之处越来越是荒凉、冷僻,阴风飕飕吹得身上一阵阵冰凉,文恺之不由害怕,叫道:“雪、雪儿,你倒底要去哪儿?”

雪儿停也不停,甩开了他,直向前方冲刺过去,嘴里呜呜叫着。四周景物映入眼帘,文恺之毛骨悚然:“坟地?!”

雪儿已跑到一座坟前,扶起一个人来。文恺之呆了一阵,慢慢走上前去。

从乱坟堆里冒出来的少女半身染着了青坟尘泥,双手互抱,紧紧护住那只青花瓷坛,昏睡中的眉头微微打结,脸容里仿佛含着十万分的凄怆与悲恸。文恺之自与她相识以来,从未见过她大起大落的悲喜惊愁,笑容也只象是湛湛青空下一抹流动的微云,无声而清浅,那份幽凉清冷宛如素月寒霜,纤尘不染,何曾见到如此切切惊痛?他惊悲不胜,忽地脚下一软,跪下地来:“世妹,世妹!”

吴怡瑾微微睁开眼睛,隔了一会,说:“是你。”

文恺之一喜,两行眼泪夺眶而出:“是我!你还认得我!认得我就好!跟我走吧,跟我走。”

怡瑾道:“去哪儿?”

文恺之道:“我们去一个清净的地方,没有那些萍踪浪迹,没有那些别恨离愁。”

“清净的地方?”怡瑾重复了一声,眼泪潸潸而落,“我做梦,到处是大火,到处是尘砂飞扬,到处是鲜血和刀光。”

文恺之搂着她道:“不会了,瑾妹,会好起来的。我不会再让你受到半些儿苦。”

“胡吹大气,刀枪就快架在头颈里了,还好得起来?”

这个声音来得突然,文恺之和一边的雪儿都大吃一惊。

乱坟堆里,衣冠如雪。鬓若刀裁,眉如墨画,竟是个飘洒俊逸到极至的少年,赫然有几分神似剑神,眉眼间的俊美却似尤胜,吊儿啷当地拿着一把雪白的象牙骨扇子,有一下没一下敲着手心,唇边噙着和他的语音一模一样的讥诮。

一种极端不舒服的感觉从文恺之心里冒出来:“阁下是谁?跟着我们一路下来的么?”

少年懒洋洋地回答:“这句话还有那么点脑子。”

一边说,目不转睛盯着怡瑾胸前,文恺之大怒骂道:“无耻的登徒浪子,快给我滚!”

那少年怔了怔,见文恺之迅速脱下雨过天青锦云葛的长衣,拼命掩遮怀中少女衣不蔽体的身段,不由哈哈大笑:“这个抱歉得很,登徒浪子由女人来说比较合适,你么,好象要下辈子修行了。”

文恺之眼前一花,一个人影从他面前晃过去,他还未回过神,吴怡瑾已闪电般掠起,喝道:“还给我!”

绝美少年手里拿了一个什么东西,漫不经心化解开对方来势,笑嘻嘻道:“别这么着急,我看看而已。——喂喂,你的身法和剑术,都不错呀,怎么混得这般不堪?”

嘴里说笑,空手应付起来颇为艰难,豁啦一声轻响,象牙骨扇寸寸而碎,那还是吴怡瑾心有顾忌,不敢当真下了重手。那少年大叫道:“别打别打!再打我摔了它!”

这句话比什么都有效,吴怡瑾立即住手,冷冷道:“你敢动他半毫,百死莫赎。”

那少年笑得灿烂:“女孩子家,温柔可爱二者皆可,不兴这样又凶又狠的,当心没人娶你。”

低下头来,看着那只白瓷青花的骨灰坛子,摩挲了一阵,那带着些许无赖表情的笑容里,有一霎,仿佛多出几分怅惘。

吴怡瑾冷冷道:“你是那个人?”

少年一怔:“我是谁?”

“师父说,我有一个师哥。”

少年目光未曾离开那只坛子,心不在焉的笑了笑,——文恺之不确定是眼花还是有异样的心理作用作祟,居然觉得这个笑容很是苦涩:“师哥么?大概是吧?”

吴怡瑾目中见泪:“你来得太迟。他之前已经找过你。”

“嗯……”少年又笑了笑,“我又不会算八卦阴阳做预知神仙,哪里就知道这么严重呢?”

吴怡瑾道:“很好,你来了,这就很好。师父的遗愿,要同师娘合葬。你……这由你去办是最合适的。”

俊美无俦的少年脸上突然露出张口结舌、不可思议的古怪神情,忍不住伸手抓抓头,道:“呃,这个……合葬?……他的遗愿是……合葬?!……喂喂,你怎么啦?”

他眼见着怡瑾的身子慢慢软了下去,不由大惊小怪叫了起来。甫一犹豫,文恺之已然冲上前,抱紧了昏迷的人儿,抬目怒视:“她已如此,你怎可还令她伤心!”

那少年啼笑皆非,道:“我说了什么?你讲不讲理——”

才说了一半,空气中已有了些许风雷隐隐,远处尘烟飞扬,大地微微震动,看起来竟不是一两只跟踪的小分队,而是大队人马直接开了过来。那少年和文恺之同时变了面色,文恺之跺足道:“糟了!我真是糊涂,黄龚亭满城风雨的捉拿世妹,冰丝馆附近如何会不设防?”

少年冷笑道:“白痴,刚刚想到!”他抱紧青花坛,又看了看昏迷过去的少女,瞬间下了决心,“来不及逃了,好,咱们这就干上啦。”

文恺之更急,想了一想,忽道:“敌众我寡,明打强攻,无异于自寻死路,不值得。”

少年大怒道:“你这个时候才来说不值得!刚才是哪个超级白痴加笨蛋把敌人引过来的!你瞧远处沙尘,对方可是四面包抄而来,怎么逃法?”

文恺之淡淡说:“我又不是瞎子,尘沙四面,对方从各个方向包抄而来,我当然也看见了。”

“照呀,那么多人把这片坟场团团围住,要想不战而退,除非是躲到坟墓里去!”

文恺之嗤道:“那又何必?我有办法可以安全脱身。只不过我们四个人当中,有一个必须冒一点儿险,只瞧他有没有这份胆量,肯不肯为朋友两肋插刀?”

少年笑道:“这是激将之策。你只管说,有胆没胆却还得我自己决定。”

时间紧促,文恺之顾不上与之斗嘴皮子,赶快道:“黄龚亭赏格甚高,对方须臾而动,可见为了抢功劳,眼下赶来的只是守候于冰丝馆附近的那些人马,或者还就近召集了几支队伍。这些匆匆凑齐的人马看似声势壮大,其实是乌合之众,其间未必有当晚参予围攻冰丝馆的高阶军官在内。也就是说,未必有人认得他们要抓的人。”

少年迷惑道:“这又怎么?”

文恺之微微露出一点笑容:“阁下仪容俊美,世所少有,若扮成女子,便比之她也不遑多让。”

少年这才明白,张大了嘴合不拢:“你、你……”

但见文恺之迅速替吴怡瑾系好了那袭淡青长衫,头发微微向后梳拢,露出一张苍白面庞,不需多加改装,宛然便是个俊俏绝伦的少年郎,只是颇见憔悴。少年心中也是一动,可随即想到这个书呆子出的馊主意居然是要他男扮女装,又不觉满肚子恼火。

文恺之微笑道:“阁下既不出声,想是默肯了?”

少年翻翻眼睛:“我……”欲反唇相讥,但文恺之一个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总不能让他出头退敌?并且这确实不失为最佳的办法,最终只得把青花坛往文恺之手里一塞,恨恨道,“若里面有认识她的人,我回头找你算帐!”

一面哼哼唧唧,动作却是不慢,头发放到一半,脸上突然一红,先发制人地向着大队来人冲了出去,遥遥传音道:“去东湖区太平庄,那边有人认得你们。”

文恺之唇边笑意几乎已是掩饰不住,低下头来,凝视着怀中那个无知无觉、苍白若死的少女,满脸笑意凝结为一声叹息。与她相识数月以来,从未有哪一时哪一刻,有过如此亲近,也从未有哪一时哪一刻,她是这般的可怜可悯。他以为他一介书生,弱不禁风,永远不会有机会照顾、呵护这天外飞仙一般的姑娘,可是人在怀中,也没有哪一时哪一刻,心中会有如此这般的痛楚不舍。

他抱起怡瑾,矮身躲在坟堆后面。远远观望少年白衣飘飘迎了上去,只一会儿功夫,便被围得水泄不通。他向雪儿打了个手势,悄悄往无人处退去。虽然有人瞥见这鬼鬼祟祟的一行,但所有人接到的命令,是要抓“绝色之白衣少女”一名,而那名又绝色又白衣的“少女”正在诸人面前动刀动枪凶神恶煞一般,谁都想抢着头功一件,谁去注意几个寻常路人。

文恺之逃出坟场,好不容易叫到顶轿子,令雪儿抱着昏迷少女躲在轿中,回头遥及远处,大片砂尘朝着相反方向远去,方才略为心定。只催着轿子快快走,说:“我加倍付钱。”

轿子如飞抬到东湖区太平庄。那是一座极小的庄子,地处幽僻。敲了两三遍门,从里面打开一小道缝隙,探出半张脸来,和文恺之同声惊呼:“咦,是你?”

轿中陡然爆出一阵尖叫。——因为好奇而打开了轿帘悄悄张望的雪儿,露出一张惊恐而暴怒的面孔,对着前来开门的女孩,张牙舞爪大叫起来。

这阵尖叫此起彼伏,始终也不完,原来是门里的女孩也正张大了嘴发出同样的惊叫。叫完了,脑袋猛地一缩,闪电般把门阖上。文恺之目瞪口呆地瞧着他无法理解的一幕。

一道白影夹在了即将闭合的门中,“阿兰,是我。”

里面惊惶失措的女孩重新探头出来瞧了瞧,再度惊讶得张大了嘴巴。眼前的“白衣少女”长发飘飘,眉眼乌黑,红唇鲜艳,绝世容色说不出的熟悉又说不出的陌生。

“你、你……是谁?”她颤抖着声音问。

“少女”跺足,皱眉斥道:“笨蛋,连我都认不出来了?”端的是金声玉质,然而,有那么一丝丝怪异……不象是女儿家的嗓子。

这自然便是吴怡瑾那师哥。他且战且行,把追兵引向相反方向,其后设法甩掉大队人马。他轻功卓绝,纵使后行,也还是与文恺之一行前后脚赶到目的地。

女孩张了张嘴,可是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惊奇地瞧着“她”旁若无人的推开大门,招呼轿子入内,转头斥责,“少忤在那发傻,快把你师姐抱进去,她晕倒了,好象还有伤。”

方珂兰嘴角微抽,道:“你……是成湘哥哥?”

那少年成湘呸了一声,几乎就要恼羞成怒,还没说什么,雪儿蹭的从轿子里跳了出来,怒目圆睁,作出攻击姿态。

方珂兰一声尖叫,躲到成湘身后,揪着他衣服,再也不肯探头。

成湘皱眉道:“你们在搞什么鬼?”他抚额,“……糟糕,老天待我真薄,怎么遇上了这么一大群莫名其妙的小鬼?”

院子里大呼小叫,鸡飞狗跳,但忽然之间,那些惊呼、尖叫、大嚷小闹忽然都停止了,众人愣神地瞧着从内间走出的一个身披麻衣的重孝女孩。

她年龄和方珂兰相仿,粗粗硬硬的麻布衣服罩在纤弱单薄的身体上,仿佛不堪承受,如同一树随风飘摇的梨花。和珂兰随时流露的诧异、惊恐、瞬息万变的神气不同,她神情沉静,眼睛里流泻着朦朦胧胧的忧伤。

那样年幼的孩子……身戴重孝……在场的每一个少年男女都似乎感受到了同样悲抑的气息,不自觉停止了各种纷争。

那女孩向已经把怡瑾抱出轿子的文恺之颔首示意:“左边第二间厢房空着,请跟我来吧。”

方珂兰似乎有点尴尬,笑着向那女孩介绍:“绫儿……呃,我的吴师姐,她受伤了……那个,我和你说过的,就是雪儿。”

绫儿微微一笑,仿佛阴霾里洒下一线阳光:“雪儿姐姐,阿兰和我提过你好多好多回了,她说对不起你,一直很担心你呢。”

她伸手拉住了雪儿,她的手冰凉而柔软,声音也一般,稚弱可怜,雪儿莫名所以,但先前仇人相见的喷薄怒火不知不觉消散许多,乖乖被她牵着往里面去。

方珂兰松了口气,迎面看见成湘以目逼视,她捂着嘴打岔:“成湘哥哥,你这样打扮,嘻嘻,可真是美丽动人。……嗯,还真的是很象怡瑾师姐呢!”

文恺之心内无由一震,朝着成湘望过去。果然,他扮成女孩子的模样,仿若天成的清丽面庞,竟然就与白衣少女有几分相似。

成湘怒道:“胡说八道!”手忙脚乱地束起头发,一时又做不好。方珂兰跳到院中一个石墩上面,招手笑道:“过来罢,我帮你。”

成湘直觉的不肯,又想及早收起这份尴尬,只得不情不愿走了过去,一边问:“你对那个小哑巴做过些什么?”

方珂兰笑道:“什么小哑巴,雪儿很聪明的。”

成湘冷冷道:“少在我面前耍花样!必是你欺侮过人家,现在见了面不好意思,又赶着说人家好话。”

方珂兰笑得眼睛弯了起来,很是有几分谄媚:“成湘哥哥,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好哥哥,雪儿很凶的,我怕她。你得帮我做和事佬啊。”

那两名轿夫傻眼看到现在,终于想起讨钱。文恺之如数照付。正在忙乱的当口,那麻衣女孩重又走了出来,在一边淡淡看着,忽然问:“吴师姐过来,肯定没人看见吗?”

这话问得很是奇特,成湘不由抬头看向她。那女孩依旧淡淡怅惘着,纤若春葱的手指慢慢聚拢,向着那两名轿夫,仿佛心不在焉地挥了挥。

多么奇怪的孩子,新遭丧痛、满目哀愁,然而又是那样不可识透。成湘虽然认识了方珂兰的同时也认识了这个女孩许绫颜,却象才是重新认识一般,盯了她半晌,微微吐出一口气:“我过来很小心的,没事。”

女孩明明知道他顾左右而言他,却也不言语了。

※     ※     ※     ※      ※

眼前升起无穷无尽的火光,燃烧、奔涌、狂怒不息。她在火光中寻觅着,尖叫着,拔出剑来,斩开一重重烈焰,试图抓住火中那一角衣衫……然而,风卷过……

只余下满目苍凉。

她抓不住,什么也没有抓住。

“师父……师父……”

她从梦中哽咽难言地叫出了声,却有人在答应她:“瑾妹,瑾妹!”

吴怡瑾头痛如裂的睁开眼睛,入眼见到一张焦急万状的脸:“……是你。”

她总能认得他,却永远只是淡淡的一句,“是你。”她甚至未唤过他的名字。这个他会用一心、一身、一生去爱慕、仰望、守护的女子,难道永远离他这样的遥不可及?文恺之满不是滋味地想着,却展起温暖笑颜:“是我。瑾妹,噩梦过去了,别害怕。”

然而吴怡瑾象是没有听见他说,只是焦灼地四下里望着,神情悚然:“师父……师父呢?”

“在这儿。”

门口的白衣少年,恢复了正常装束,也就恢复了一脸绝不正经的无赖样,举起那只青花瓷坛子。

“给我。”吴怡瑾挣扎着起床,成湘箭一般退后,冷笑:“凭什么给你?你是他什么人?我是他什么人?我既然来了,你就没有资格再碰它。”

吴怡瑾一窒,默然低了头。过了一会,两个少年同时听见她压抑的低泣之声,道:“你来得太迟……师父去了。”

成湘不耐烦的道:“那又怎么样?你年纪不老,人却罗嗦极了,他死都死了,你想干嘛?叨个几十年不成?”

怡瑾倏地抬头:“你!”

成湘更是一脸睥睨:“我什么我!告诉你,我是故意不来的!我恨死他了!生而不养,养而不认,只是到了死前,才想起我吗?哼,那也未免太迟了!”

怡瑾怔怔看着他:“既然这样,你又何必来?”

“看看他的下场而已。”成湘冷笑着拍拍那只坛子,“同时也想看看他那个一见了就失魂落魄舍弃了性命也不要的心爱徒儿,倒底有什么了不起?谁知闻名远不如见面。嘿嘿!”

吴怡瑾全不理他,痴痴地道:“师父……”

成湘为之气结,不由笑道:“可我知道他现在一定失望非常!风光了一辈子,只收了一个徒弟,却这样不争气,不中用!师父不明不白的死了,做徒弟的不为他报仇,不替他照料后事,却只会象受伤的小猫一样躲起来流无用的眼泪,舔自己的伤口!他若有知,何等失望!”

他滔滔不绝说着,吴怡瑾仍旧是恍恍惚惚,目光哀怜地注视着那只坛子,似乎根本连成湘的人也没有看见。少年气极,忽然恶狠狠叫道:“人死如灯灭,留着这一点灰作什么!”

手腕一翻,青花白瓷的坛子在半空划出一道弧线,只听清脆一声碰响,瞬时四分五裂,飞飞扬扬的灰洒了满天。

文恺之顿然一惊,在成湘百般讥刺之时,他虽然不顺耳但也知他必是在借故刺激她的生志,万万没想到他把那个坛子砸了!漫天尘灰纷扬而起,遮得双目迷离,乍然间电光四起,惊驰穿插。

白衣少女红着双眼,那里面似乎将要流出血来,死死咬住嘴唇,剑光如电,不离成湘咽喉左右。

成湘接连退出十几步,一直从房中退到了院子里,反手拔出长箫,喝道:“你听着!他今天落得这般,挫骨扬灰,死无葬身,都是你害的!他死了你不为他报仇,却守着一点余灰,假惺惺做给谁看!”

吴怡瑾猛然呆住,怔怔地看着从房中阵阵扑出来的朦朦灰气。眼光渐渐变了,凄凉绝望得仿佛自己已是死了一般。

半晌,缓缓吐出一句:“都是我害的……”忽然间,她口里喷出一大口鲜血,向后倒去。

文恺之脚步才动,成湘已然及时抱住了她,苦笑着:“又昏过去了,剑神的徒弟,这么弱不禁风。”

但那个人儿并没有昏倒,只是睁了一双流泪的眼睛,定定望住他。

“嗯?”成湘被她看得悚然而惊,“你该不会伤心过度,寻死觅活吧?”

“表哥。”她忽然改口唤他,“你是骗我的,对不对?——那不是师父的骨灰,对不对?”

“表哥……”她那样叫他,叫得柔软而可怜,成湘不由微笑看着她。两人都没注意到文恺之脸孔白了一白,只道他们是从未相见的同门之谊,未曾想还有这中表之亲。

“我错了。”她在说,“我会好好的活下去,我会替师父报仇,替他完成遗愿,诛杀血鸟,与师娘合葬。表哥,师父倒底在哪里?”

成湘眼里闪过一缕奇怪的光,欲言又止,抓了抓头,笑道:“你真的醒了,还是只是要骗骗我,拿回骨灰再说?”

少女立定了身子,冷然道:“两样都是。快还给我。”

她公然承认“骗”他,却没有被拆穿后的些许笑意。成湘泄气:“这人是一块木头疙瘩,没有半点幽默感。”

吴怡瑾淡淡地说:“把师父还给我。”

成湘脸上如受了重击一般的严重扭曲:“还要!你还要!我真的——砸了啊!”

迎着吴怡瑾可以杀人的眼神,他哀叫着抱头逃开,“我拿,我去拿给你还不行吗?……可是你以后不要光说师父,拜托你说师父的骨灰,光是那样子叫听起来我很寒毛凛凛的……啊!救命啊!”

※     ※     ※     ※      ※

几个少年男女聚之一堂,分别叙述别后情形。

冰丝馆所发生的事情众人皆晓,此刻吴怡瑾抚摸着趴在她膝上的雪儿的白发,静静听人叙述。脸色白,映得一双眼眸更加幽深乌黑。

“徐夫人于我有灭门之仇,我知道雪儿曾在徐夫人府里待过,就想请——”方珂兰笑嘻嘻瞥了一眼雪儿,“请雪儿姐姐带路,闯入徐府报仇,反而被其手下爪牙追杀。我逃回总舵,哪知那边也遭遇大变,总舵的人躲得一个不见,更听说帮主扶灵回去的中途,被徐夫人抓去。”

“前不久,剑神前辈曾经到过这里。”身披麻衣的重孝女孩许绫颜语音轻柔,“父亲在世曾受前辈大恩,嘱咐我娘,若有机会,定要报此大恩。剑神那天晚上过来,委托我娘前往苍梧山请成湘大哥,途中遇见阿兰。”

“许阿姨看到我是叆叇弟子,仗义出手相救,却是……不幸身亡……”

“我和阿兰拚命逃脱,终于上了苍梧之山。我累得受不住啦,睡在树下,阿兰找到成湘大哥。我们就一起下来。”

“谁知来到期颐,情形大变。冰丝馆全军覆没,只有捉拿姐姐的风声满城四逸。我们躲在太平庄,成湘哥哥天天出外打听,总算是功夫不负苦心人。”

两个女孩你一言我一语,片刻间把事情经过交代了一遍。

吴怡瑾默然站起身来,点香向堂上灵位拜了几拜。许绫颜在一边还拜,盈盈欲泪。

成湘吊儿啷当地坐着,也不知他在不在听,此刻迅速下了总结:“黄龚亭虽是围攻冰丝馆的罪魁,但真正主使是江湖首盟徐夫人,而且此人是朝廷命官,除他有那么点麻烦,还得等待机会。我们的第一步,是杀徐夫人,诛血鸟。”

方珂兰听着如此说,没来由打了个寒噤:“可是……那个……剑神不是已经杀掉血鸟了吗?还有一只?”

吴怡瑾微微叹气,道:“师父遗命诛杀的,准确说来是血婴。只要血婴在一日,终将再造血鸟,贻祸无穷。”

方珂兰眼内惊悚,勉强笑道:“成湘哥哥,吴师姐,不是我灭自家威风……但徐夫人那府里,我去过一次,高手如云,机关密布,实在可怕得紧,以我们目前的实力,想要报仇救人,难于登天。”

房里冷了下来。似乎每个人都在为难,文恺之欲言又止。吴怡瑾默然出神,目光一闪,仿佛想起了什么,却说:“帮主遭擒,亦是徐夫人主使,这是真的吗?”

“是真无疑。”方珂兰回答,“因为我们遇见宗家的人了。他们的少主逃了出去,不知下落,正在狂找。”

吴怡瑾道:“若果如此,首先对付徐夫人,势在必行。”

成湘侧耳听了一下,向许绫颜笑笑:“你的顾虑不幸成真。”

许绫颜疑惑:“我的什么顾虑?”

“那两个轿夫果泄漏了消息。有人来了。人数不少。”成湘听着,慢慢地说,“比白天更要命的,这次似乎有些高手在里面。”

吴怡瑾微微皱眉,转头瞧着一人。他也转过头来瞧她。四道目光在半途相遇,文恺之明白她在关心他,一欢喜,几乎要手舞足蹈起来。

“你们冲出去,不必为我担忧。”他道,“我是朝堂上的人,没人敢对我怎么样。世妹你也只管放心,这件事我不会不闻不问,只待我回到帝都……”

有些话他原来还不想说,可迎着怡瑾清如水、明如镜的眼光,立刻恨不得将心也剖了出来。

但话未说完,许绫颜已然站起,在灵案上一摸,一扇暗门悄然打开。

“那也不用当面和人强碰。”她轻声细语,“太平庄为求太平,本就做好种种准备。这里断龙石放下,我们从另一个出口出去,断然无人发现的。”

众人相顾失笑。方珂兰拍手大叫:“绫儿,你好厉害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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