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夫之言

自古以来,属于之乎者也的人群里,不乏口不择言的狂夫。对于这些时常可能犯上的文人,作为朝廷,头疼是必然的;高度反感之下,对其采取极端措施的也是有的。最为典型的或许就是汉武帝了:因为对司马迁帮李陵投降匈奴人说话十分震怒,他最终对后者施以宫刑。虽然说,从中国历史与文学史的角度来说,我们或许还该感谢汉武帝——因此而诞生了一部伟大的历史著作也是文学著作《史记》,但是,从司马迁个人的角度来说,这无疑让他蒙受了奇耻大辱;至于从对后代的影响的角度来说,则纯属负面——让很多本来有意说真话的人,在开口之前,不得不掂量再三。
不过,在历史上,也有极个别相对说来,对于文人们的狂言比较明智与宽容的皇帝。比如说北宋的仁宗皇帝。
北宋年间,有个诗人叫丘道源。此人来到仪真,太守邀请他一起观赏牡丹,他写下的一首诗中竟然出现了这样的诗句:“晓槛竞开香世界,夜阑谁结醉姻缘?可知村落桑麻处,田叟饥耕妇不眠。”他又曾上观风感事诗一百篇,不只是讥剌权贵,而且对当朝宰相张士逊冷嘲热讽:“中书坏了朝纲后,方始辞荣学退居。”在另一首讽刺诗中,则有这样的诗句:“密院中书多出入,不论功绩便高迁。金银一似佛世界,动便三千与大千(三千大千世界,佛教用语,略称为‘大千世界’,意谓赏赐极为丰厚)。”丘道源的这些诗,触怒了某些官员,他们因此以其诗涉及朝廷的吉凶与善恶为借口,向宋仁宗报告,要求将丘道源杀头。但宋仁宗的反应出乎很多人的意外:“狂夫之言,圣人择焉。古有郇谟哭市,其斯人之徒欤!”后来还任命他担任光禄寺丞(负责皇家总务后勤的部门的官员)。(明朱国祯《涌幢小品卷之二十二》“丘道源诗”)
仁宗皇帝话中所提及的郇谟,是唐代晋州人。大历年间,宰相元载专权,贿赂公行,荒淫奢侈,曾规定论事须逐级上报宰相后,才能上奏皇帝。郇谟用麻束发,手持竹笥(音四,盛饭或衣物的方形竹器)、苇席,在长安大街上边行边哭。有人问他,他说:“我有三十个字,要献给皇上,如果不能用,便用这竹笥盛我的尸体,用苇席裹着扔掉。”代宗听说后,召见了他,并赐他衣服,让他住在内客省。而他献上那三十个字,每字论一事,多是元载的罪状。后来,元载果然因权势太盛,犯罪被杀。宋仁宗为什么要提及郇谟?显然是他对郇谟的忠心,唐代宗的宽容与明智相当欣赏,有意学习唐代宗。
能够说出“狂夫之言,圣人择焉”这样的话,对帝王之人来说,是很不容易的。这是因为居于那样的位置的人,身边都簇拥着无数逢迎拍马之人;这些人出于自身或发财、或进取一类的目的,常常会昧着良心,尽挑帝王之人爱听的话说,比如说无比英明、无比伟大、无比正确等等。而这些话听多了,做皇帝是是有可能信以为真,真的自以为一贯正确、永远正确的。因此,那些属于批评、讽劝,不太顺耳也不太中听的意见,是有可能被其视为恶毒攻击、存心抹黑的。在这样的背景下,郇谟、丘道源这样的狂徒,自然遭遇不幸的几率会很大很大。而有前车之鉴,勇于前赴后继,继续直言、狂言的人会越来越少,进而出现“万马齐喑”的糟糕局面。当然,这样的局面说到底,对于帝王之人也不是什么好事,因为错误不能得到及时的纠正,必然会出现累加效应,可能葬送其来之不易的政权。
值得我们注意的是,《涌幢小品》的作者朱国祯,是明朝天启年间的朝廷是首辅——其地位类似于宰相。所以,作为后代之人,他重新翻出这段历史应该是有他的用意的——大概是很希望做皇帝的能够如宋仁宗一样,对于文人的不择口直言多一些宽容吧?但很让人遗憾的是,他身处明朝气数已尽的末代王朝,这一切都已经太晚了。所以,他去世后没多久,明朝便被另一个封建王朝——清朝取代了。“狂夫之言,圣人择焉”于是也就成为了空谷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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