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士家风”系列之三学为圣贤 要在立志——王阳明的家风与门风
中国组织人事报2020年05月27日作者:方志远

王阳明像
家风熏陶
王阳明名守仁、字伯安,号“阳明”。由于这个“号”过于响亮,人们反倒忽略其名了。
两晋之际,中原动荡,“衣冠南渡”,王阳明的先祖也由山东琅琊迁到了昔日越国都城的所在地绍兴(时称会稽),开始在浙东定居,“书圣”王羲之就出自这个家族。两宋之际,王羲之的一位后人从绍兴东迁到了余姚,于是有了余姚王氏,王阳明就出身于余姚王氏的一支。
王阳明的祖父王伦,是位有魏晋名士之风的豁达之士,平生有“四好”:好竹、好书、好琴、好助人。王伦于居室之外,遍种翠竹,并以竹子品格激励自己。由于爱竹成癖,得了一个雅号,叫“竹轩先生”。王伦见书必读,读到高兴处,独自走出居室,在竹林中放声咏诵。又时时在风清月朗之夜,焚香操琴,抚弦而歌,命子弟们按节而和。一家人在他的熏陶和带领下,耕读治家,其趣盎然。王伦极富同情心。亲戚邻里有贫寒者,总是解衣推食,惟恐不及;教人子弟,总是尽心尽责,惟恐有失。所以,王家虽然无权无势,却在当地有着很高的声誉。
王阳明的父亲王华,是位饱学之士。有记载说,王华六岁时,和伙伴在河边玩耍。有一醉汉来到河边,洗了个脸,然后离去。天色向午,伙伴们先后散去,王华正要回家,发现醉汉滞留过的地方,有一提囊,打开一看,里面有几十两银子。毫无疑问,提囊是醉汉遗失的。王华将提囊沉入水中,以免他人取去。然后坐在河边,等候失主。不多时,醉汉号哭而来。银子失而复得,醉汉感激万分,取出一两银子,打发小孩。王华笑道:几十两银子我不要,怎会收你一两银子?醉汉随王华来到王家,逢人作揖,千恩万谢。还有记载说,科举乡试之前,王华曾受浙江布政使宁良之聘,在宁氏的祁阳梅庄教习子弟。宁家藏书甚多,王华在祁阳三年,白天授徒,晚上读书,足迹不入城市,学问大进,诗、书、礼、易、春秋,五经皆精,人称“五经司令”。
王阳明是幸运的,虽然母亲去世较早,但他不仅有一位豁达大度、胸怀坦荡的祖父,还有一位品行高尚、学问精深的父亲(其实,还有一位豁达而高寿的祖母)。祖、父两代的熏陶,在王阳明的一生中留下了深刻烙印,从小就有了自己的理想和抱负。
王阳明十岁的时候,父亲王华中了状元。王阳明被祖父从浙江余姚送到了明朝的京师,和一些同龄少年在里塾读书。从小地方到了大地方,几年下来,书读了不少,见识和眼界更涨了不少。一天,里塾先生和往常一样,苦口婆心向王阳明和他的同学们灌输读书求功名的道理。这帮学生的父辈、祖辈,都是习举业、考科举的行家里手,他们自己,则是些不屑举业、不把科举当回事的“官二代”“学二代”。听着听着,13岁的王阳明陡然发问:人生有许多事要做,哪件是第一等事?先生一愣,自己费了半天口舌,竟然还有人提出如此弱智的问题,有点丧气:“惟读书登第耳!”当然是要好读好书、博得功名,难道还要我再说一遍吗?先生说得没错,在那个时代,虽然有“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之说,而“读书”目的,只是为了“登第”。但是,王阳明冷不丁的一句话,令先生瞠目结舌:“登第恐未为第一等事,(第一等事)或读书学圣贤耳?”(《阳明年谱》)
完全可以认为,当13岁的王阳明懵懵懂懂提出“学为圣贤”的时候,根本不知“圣贤”为何物,更不知如何“学为圣贤”。但是,少年时代埋下的种子、萌发的志向,却在后来的人生中凝成一种信仰、一种追求,一种为国家、为社会效力的责任和担当。这种信仰、这种追求,既成为王阳明报效国家、报效社会的“初心”,也成为他对家人、对学生的期望。
首在立志
贬谪贵州龙场期间,王阳明被贵州提学副使席书请到贵阳书院讲学。根据自己的体悟,王阳明给学生立了四条、八字的训示:立志、勤学、改过、责善。这是给学生的训示,也是给家人的训示,王家的“家风”、王门的“门风”,都可以从这四条、八字中体现出来。
训示首列“立志”:“志不立,天下无可成之事。虽百工技艺,未有不本于志者。”无论报效国家,还是服务社会,只有矢志不移,才有前进的方向和动力,即使难以达到预期目标,也一定会不断接近预期的目标。如果不立志,则一生懵懵懂懂,如无舵之船,不知所向。所以,无论是对子弟,还是对学生,王阳明都强调“立志”的重要性,这既是从事一切事业的动力,也是做人的底线。
那么,是真立志还是假立志,得看是否有行动,这个行动王阳明称之为“勤学”。所以,贵阳训条次列“勤学”:“从吾游者,不以聪慧警捷为高,而以勤确谦抑为上。”为何主要看是否勤学而不是看是否聪明?因为从是否勤学判断出学生或子弟是否真立志。如果真立志,那就一定勤学;如果不勤学乃至不学,那就是假立志。就像王阳明经常强调的“真知即所以行,不行不足谓之知。”当然,这里所说的“勤学”的“学”,既是指读书、做学问,更是指一切与立志有关的事情。
二弟王守文向哥哥请教,该如何学习、怎样进步。王阳明告诉他两个字:立志。守文不解,说我问的是学业、事业,你让我立志,不明白,是否解释一下,以便循序渐进?王阳明为此专门写了一篇一千多字的文章,题为“示弟立志说”,告诫守文及其他同胞、同宗的兄弟:“夫学,莫先于立志。志之不立,犹不种其根而徒事培拥灌溉,劳苦无成矣。世之所以因循苟且、随俗习非,而卒归于污下者,凡以志之弗立也。”所有一事无成乃至落入下流者,都是因为没有立志。王阳明举了孔子的例子。孔子是圣人吧?却说十五岁有志于学,三十而立。什么是“三十而立”,就是三十岁的时候,才真正立了志。所以,即使贤如孔子,立志也是需要过程的,而不是所谓“与生俱来”。
是否立志,不但表现在是否勤学,还表现在是否改过、是否责善。
所以,贵阳训示第三条是“改过”:“夫过者,自大贤所不免,然不害其卒为大贤者,为其能改也。故不贵于无过,而贵于能改过。”第四条则是“责善”:“朋友之道,然须忠告而善道之。悉其忠爱,致其婉曲,使彼闻之而可从,绎之而可改,有所感而无所怒,乃为善耳。”
凡人都会犯错,而且,越是努力做事,越是容易犯错。关键在于不回避错误、不文过饰非,敢于直面错误、修正错误。事实上,许多创造性的发现和发明,正是在错误中孕育、在修正错误中迸发的。
余姚王门自王伦之后,出了一位状元王华,更出了一位以军功封“新建伯”、以立德立功立言“真三不朽”入祀孔庙的王阳明,但状元王华的兄弟、新建伯王阳明的三个弟弟及诸多从兄弟、族兄弟,以及他们的后人,好像并不怎么立志、并不怎么勤学,王阳明为此也有些焦虑。王阳明在江西赣州为巡抚期间,多次收到弟弟们的书信,一面祝贺大哥屡立战功、加官晋级,一面报告说,对于过去不立志、不勤学深感悔悟。王阳明很高兴,写信鼓励,说是人就有过、有错,人犯了过错,自己一定是知道的,但问题是知过而不改。只要知过、改过,就不会有大过,并且再一次以孔子为例,说人孰无过,改之为贵:“成汤、孔子,大圣也,亦惟曰‘改过不吝,可以无大过’而已。”又举尧舜为例:“若尧舜之心而自以为无过,即非所以为圣人矣。”人们常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但在王阳明看来,圣人尧舜也是会有过的,如果尧舜自以为是、自以为从不犯错,也就成不了圣人了。(《寄诸弟》)
改过的目的是不断改善自己,不断实现自己的志向。但是,伟大目标的实现、好的社会秩序,需要众人努力。所以,不仅自己要立志、勤学、改过,还要家人、门人、朋友及天下人立志、勤学、改过,一句话,要自己向善,还要责人向善,这就是“责善”。但是,“责善”要特别注意方式、方法,要让人能够接受,否则,只会适得其反。
晚年在绍兴,王阳明语重心长地给正在长大成人的养子正宪书写了一个扇面,希望他时时展扇、时时反思。这段《书正宪扇》的文字有200多个字,读来有些沉重。在这段文字中,王阳明说了一个普遍的现象:“今人病痛,大段只是傲。千罪百恶,皆从傲上来。傲则自高自是,不肯屈下人。故为子而傲,必不能孝;为弟而傲,必不能弟;为臣而傲,必不能忠。”先说一个“傲”字,这是不孝、不弟(悌)、不忠的起源。怎么办?必须先去掉这个“病根”,改“傲”为“谦”,“谦”是“傲”的对症之药。但是,所谓“谦”,并非只是外表的谦卑,而是内心的恭敬,“常见自己不是,真能虚己受人”。只有改傲为谦,才能改不孝为孝、改不弟为弟、改不忠为忠。从这一段话,我们可以感受到王阳明心中的“恨铁不成钢”,但由于是养子,话还不能说得太重,这就是“责善”之难。
循循善诱
无论对家人还是对门人,无论是对家风还是门风,王阳明多是借物喻事、借事喻理,循循善诱,希望“润物细无声”,沁人心脾,希望受教者自己感悟。
在《赠周莹归省序》中,王阳明记载在滁州期间和一位来自浙江永康求学者的对话,这位求学者名叫周莹,是王阳明的弟子应良的学生。王阳明和周莹有如下的问答:
问:你从永康而来,路程很长吧?
答:有千里之遥,先是乘船,后又换车。
问:那是够辛苦了。现在正值盛夏,路上热吧?来时带了盘缠、带了仆人没有?
答:热得很,也带了仆人。但仆人在途中生病,我将盘缠大半留给了他,省吃俭用而来。
问:你这一趟来得真不容易。既然是这样,你中途为何不返回家乡,也省得吃如此多的苦头。是否有人强迫于你?
答:没有人强迫。我既然决心投入先生之门,别人看来劳苦艰难的事,在我看来,就成了很快乐的事。怎能因为微劳而打退堂鼓呢?又何必要别人相强呢?
王阳明听了,抚掌而笑:你想到要入我门下,便不辞劳苦,不需别人强迫,遇水乘舟,无水陆行,冒酷暑、贷钱粮,终于实现了愿望。这是谁教你的方法?不都是你自己的主意吗?既然是这样,你立志于圣贤之学,自然也会以这种方法和态度去追求。你现在还需要我教你方法吗?
周莹听罢,恍然大悟。
除了一个广为人知的王阳明和花的故事,还有一个鲜为人知的关于王阳明和花的故事,发生在赣州或南昌。一天,王阳明和弟子在花圃除草。弟子薛侃感慨道:天地间何善难培、恶难去?王阳明先说了一句:未培未去耳。这是因为善的没有很好培育、恶的没有真正除去。随即借事说理:如此看善恶便是错。你今天要护花,便以花为善,以草为恶。假如明天需要用草,那草就是善了。天生万物,本无善恶之分。若以自己心中的“好恶”作为判断事物“善恶”的标准,那就大错而特错。
作为王阳明在赣州、南昌的“首徒”之一,薛侃也在不断的请教与难解难分之中,激发王阳明的学说灵感。由于悟性高,薛侃十分自负,十分赞赏孔子所说的“上智与下愚不移”,并且向老师提问:上智下愚为何不移?王阳明喜欢有天赋的学生,但更注重学生的后天努力,这是判断是否立志的依据。对于薛侃的提问,王阳明说了自己这些年来的感受:“不是不可移,只是不肯移。”(《传习录上》)上智者见事准、办事有效率,特别是能够不断向他人学习,以修正自己。他们不愿改变的,是不断完善自我的行为方式和思维方式,而不是已有的成见、已有的过错,这是有主见。下愚者见事迟、办事缺乏效率,更要命的是自以为是,不肯向别人学习。他们也不愿改变自己的行为方式和思维方式,这就是固执。所以孔子说上智与下愚不移,所以王阳明说不是不可移只是不肯移。
今天我们讨论王阳明的家风与门风,我觉得既要像王阳明教导的那样,立志、勤学、改过、责善,更要像王阳明所揭示的那样,多看他人的长处,多看自己的短处,与时俱进,不断修正自我,不断完善自己的行为方式和思维方式,这样,才能真正践行“初心”,完成“使命”。
(作者系江西师范大学教授、中国史学会理事、中国明史学会首席顾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