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思齐学塾》第二章(三)父亲走出了芦垛里
三、父亲走出了芦垛里
这刻儿,我们的爷爷带着我们的父亲,去到村子的西北角上那一片荒芜的坟地里。
我们的父亲知道,离开家乡出去当兵前,总得要有个仪式,有个说法。我们的父亲晓得,我们的爷爷这是要领他去到祖坟上,领他去看祖宗。
意思很明白了,我们的父亲快要去当兵了,要远走高飞了。就必须去跟祖宗说一声,不肖男方德麟要离别家乡了,要去闯世界了,老祖宗们一要放心,二要多多保佑……

沿路上不断遇到村上的人,都客客气气地喊方先生。有的问,吃过了?我们的爷爷也会客客气气地回答人家说:“吃过了!你好!”我们的父亲一般不讲话。十六岁的年龄,正是最不肯跟人讲话的年龄。只有遇上同龄人,才笑笑,说:“我这是跟爸爸去坟上有点事。”
方家的祖坟,在那片坟场的最北边,傍着蚌蜒河的南岸。
父子二人来到祖坟前,每一个坟上都作了揖。我们的父亲在我们的曾祖父坟前跪下。我们的父亲拿出黄纸,把我们爷爷的水烟壶里的火捻子拔出来,猛吹了几口,吹燃了火,然后,点着黄纸。三厝坟上都各烧了点,然后,又坐到父亲面前。
“德麟啊,今天,让你来这里,是想跟你谈些大事。”我们的爷爷说。
我们的父亲心头一凛,知道接下来的话非同小可了,便说:“爸爸,你讲,儿子听着便是。”
“德麟啊,现在想不去还来得及,到底是出去当兵还是娶人家朱家女儿过家常日子,现在,是你自己选择。朱家不管怎么说,也都是殷实富户,家底厚,娶了人家,你不亏的。这事,事关重大,我觉得你妈妈说得对,是得我来与你这个大小伙谈一谈了。”
“我还是想当兵。”
“可是,你要知道,我的大小伙啊,你妈妈讲得更对,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再说了,我这摊子事,总归要传给你的。你爷爷讲过了,我们方家祖祖辈辈就是吃文字饭的。不管那个来过的风水先生讲的话作算不作算,但总算给了我们家一个想头,你要成为大儒,你的下一代人,也得要走读书这一条路。出将入相,这是不去想的事,但知人论世,做一个有出息的文化人,总该是能做到的。你现在也看到了,你爷爷这一辈,弟兄三个,埋在这里,你看看,他们的坟是笔架形。芦垛里人把这里叫作笔架地。有的人说得神了,说是到这坟地前,看到过笔竖起来,行云流水般写字的幻相。这些话,是子虚乌有,是人家奉承我们家的,信不得的。我从来不信。但我们方家要出一个大儒,要出一个大牌的读书人,这我是信的。我想来想去,这码事,还是要靠你的啊!你如果不行,你将来可以讨一门好媳妇,生一群子女,好好教育他们,说不定这群子孙中,会有一两个能够光宗耀祖光大门楣的。你弟弟那东西,你别以为我会指望他,他将来不做二流子,我就谢天谢地了!”
我们的父亲明白了,我们的爷爷,也面临着选择:他的大儿子出去当兵是一种选择,不出去当兵,是另一种选择。对大儿子,是一种选择,对二儿子,是另一种选择。
当然了,我们的父亲也非常庆幸,出去当兵,是他自己选择的。
意思是再明白不过了,我们的爷爷,其实更希望我们的父亲留下来,好接过他的教棒,将来来执掌这思齐学塾。
可我们的父亲这时候去意已定,哪里是能劝得回头的。
“爸爸,你是读过书的。你可能还不知道外面的天。我经常听晋元讲外面的事,你教给学生的那一套,不灵光了。现在,早没有科举了,都不考什么秀才举人了,你还在讲什么诗云子曰。现在讲新学,你那是旧学,过时了。你说,我学了又能有什么用?外面很多像这岁数的人,人家已经不学四书五经了,人家学的是另外的东西。爸爸,您看看,我们如果还这样下去,到最后还是个睁眼瞎。”
“看来,你是铁了心要出去看一看了?”
“是的。总不能方家都十几代了,都没有一个人走出这芦垛里啊!”
“方家不是出了个晋元?”
“晋元那叫出去?也就是到县城去读了几年书,终究不能算是走出去。”
“你听听你的口气,也太大了吧?晋元人家是大户人家,都能进县城读书了,还不算出去?晋元是在新学堂学新知,已经是了不得的人了。到了你嘴里,好像方晋元还不如你似的。你刚才还说,你晓得的这些东西,还是人家晋元告诉你的。”
“爸爸,你怎么就不理解我的意思呢?我就是想出去当兵。我不想像晋元那样只是出门读个中学。”
“人各有志。我们不强求你了。不过,我告诉你,人活到八百岁,也是必须要读诗云子曰的!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你说说,有哪朝哪代断过孔孟之学的?将来就不要孔孟之学了?不,不可能。要的,一定还要要的。你别不信,孔孟这一套东西,什么时候都要。就是晋元,上次回来跟我说,孔孟的东西,一直有人讲。我知道的,外面有人讲新学,也有人讲孔孟。我们这辈人中,有个大学问家讲过,道家是药店,你有了心病了,就得去道家的药铺子里求医问药;儒家呢,是粮店。你以为北京的几个学生说打倒孔家店的事你父亲我不知道?我知道的。你看着吧,他们打不倒的。现在,你看看,私塾里不还是讲四书五经?不讲四书五经怎么打天下?打天下也得讲仁义礼智信吧?”

“爸爸,你还不知道,你这真的是老皇历了。北京城里,三十年前就有人喊新文化了。现在,你看看,人人都讲白话文了。你自己也讲白话文了。你还抱着那老一套的八股文做什么?”
“话不是这么说,八股取士是真过时了,可是读的书,写的文章,不还得按前清的那一套来?你知道你爷爷叫什么名字吗?”
“知道啊,方维周。”
“字呢?”
“字仲仁。”
“这就对了。老人家一辈子心心念念,都想像孔子那样,想把我们的家塾搞大。你怎么就一点儿不像你爷爷,不像我呢?”
“可是,爸爸,我想问你,十几代人了,你们能做大了吗?你一直在说,庄户人家,还不就是识几个字,不做睁眼瞎子就行了?真要这样,我们的家塾,是不能做得更好的啊。你都走不出芦垛里,又哪里能做大?不出芦垛里,又怎么能做成大学问?”
“我哪里不知道呢?但你也看见了,现在,新学旧学,都有市场。爸爸不古板,也在看点新学的东西。前些日子,村长已经跟我讲了,说上面有这个意思了,让我把学校办到公家的名义下,转成国小,让我去做校长。”
我们的父亲想接下来话头,可是,被我们的爷爷拦住了:“德麟啊,你听我说下去。”
“我做不做校长,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你今年16岁了,也算是成年人了。我本来打算明年让你结婚,然后,你就自个儿过自个儿的日子去。但你别忘了啊!我们芦垛里,被这条蚌蜒河的分岔河芦水河隔成了河东与河西两边。河东,是方锡君为头,他们带着族人。你也知道的,方锡君这人,他眼里能有几个穷人在眼里?有几家,跑到我们河西来了,像方锡昭、方锡明他们,都愿意到河西来落户,他们是冲我来的啊!当然喽,你也看到了,我们这里也有几个族人,跑到了河东,你看,方姜德泓这小子,现在在东巷口起了房子,全家人都搬过去了。听说,锡君帮他不少忙,锡君想让德泓到门上去做账房和管家。我是看不上这号人的。还有方德喜,也跟了去了。唉,这也难怪啊,河东,就是比我们河西的人家富裕啊!几代人了,都说,河东是东家,河西哩,是扛活儿的。将来,河西,是要靠你了。不能再让我们河西的人低人一头吧?你是方家维字门上的长孙,你大伯家生下了你怀琳姐姐几个姐妹,现在,一家人,全都看着你哩!河西这半边庄上的人,都看着我,看着你哩。将来,有从多维字牌下人,想要靠墨水吃饭,你得为他们放个样子。我们人穷,没几亩薄田,但是,我们这里,你爸爸手里,其实也就是我们的家塾里,不是连方锡君的儿子也得来开蒙?识文断字,知书识理,是靠我们的啊!你爷爷这一代人,把事情全搁到我头上。你也看到了,我身上有斤两担子哩。你妈妈不懂这道理,总说这穷家不当的也好。家再穷,总得有个主心骨。你真要到部队上去,我好歹再帮你撑住这半边庄子。你要是在部队发展得好,我到时候,就让族里,把云龙家的德贵请出来主事。那小伙儿,也还是明事理的,比你弟德凤强多了。你要是想从部队回来,你把这担子再接过去……”
“爸爸,我没你想的这么远。晋元他们从城里回来讲,将来,不讲这家族家庙的了,不信这一套的。”
“这说哪里话?这天下,无论谁坐江山,老祖宗的东西怎么能说废就废,说停就停!再说,家族家庙都不讲了,这姓那姓的,到哪里认祖归宗?难不成要老百姓把祖宗都丢了?谁不是人生父母养的?家国家国,先有家后有国。”
“爸,我说不过你。”我们的父亲再不说话,只管把手中的黄纸往火里慢慢送去。
其实,我们的爷爷知道自己拉不回儿子的心,但不管怎么说,今天把儿子带到祖坟面前,就算是来与老人家们告个别了。你们的孙子德麟,要出去当兵了,你们好好保佑他吧!我打听过了,部队里有文化兵。说不定,德麟到部队去,也就是吃文化这碗饭。何况,他当的是这边的兵,是为老百姓的兵。
“唉,老实说吧,娶个麻姑娘回来做儿媳妇,我心里也别扭。我们家德麟,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凭什么?个个都说我们家德麟长得好相貌,为什么就娶那么个麻姑娘呢?巧小也真是的,还不是因为朱家与他们刘家沾点亲带点故。可是,也不能让儿子去做人情嘛!怪儿子不听话,她这个做妈妈的,也不像啊!”
我们的爷爷一边烧着纸一边对祖宗嘀咕着。说到这里,便扭过头对我们的父亲说:“大小伙啊,我也告诉你实话吧,你不想娶朱家的丫头,我肯定是听你的了。强扭的瓜不甜。我跟你妈妈,这辈子,就没有顺过。别看村子里的人,就是包括姜景君,也对我一口一个先生,对你妈一口一个师娘,可是,我们啊,时常鸡争鸭斗的,她是连正眼也没有瞧过我。爸爸这心里也痛得很。将来,你要有了老婆,千万不能让老婆爬到你头上。大小伙啊,我是看开了,也想开了,我是死在她前面了,会死了让她。你跟她说不到一处,那还是离开家吧,离得越远越好。不过,你别忘了,你是她儿子,孝顺还是第一位的。可以不理她,但不要恨她。她毕竟是生你养你的人。”
我们的父亲眼睛一下子有点潮了。刚想说什么,又被我们的爷爷拦住了:
“我早已年过不惑,育有二子二女,你两个妹妹,怀珺、怀珏反正迟早是人家的人,你可以不管不顾,但是你弟弟德凤,将来你一辈子不可丢开。这孩子,将来不会有大出息。你出去了,如果有点风光,都要帮衬帮衬弟弟。虽说没有千年的兄弟,只有千年的本家,可是,怎么说都一娘所生啊!”
“对了,还有,我最后想到一点,不得不提醒你一下子。你啊,其实出去后要多一个心眼儿。你是个实诚人。你不是玩心眼儿的人。你要注意啊,你其实总是比别的孩子缺一个心眼儿。又喜欢显摆。我怕你今后会吃亏的。你好好记下爸爸的话啊!”

“嗯。”
我们的父亲使劲地点了点头,便再也撑不住了,泪哗哗哗地流了下来。
这哪像是马上是去部队上,倒像是生离死别了。他没想到,他就只是想去参军,却惹得爸爸这么感伤。
我们的爷爷也像是要哭下来的样子,但他忍住了。很久又说道:
“大小伙啊,永远记着一点:穷不失志,富不颠狂。你父亲我这么大年纪了,该想透的也早就想透了。书上讲,三十不娶则不娶,四十不仕则不仕。可是,我这把年纪,教书还是满管用的。你马上要去部队了,你好好干吧。说不定,会干出个样子来,不至于像我这样只是做一个孩子王。不过,还是那句话,穷不失志,富不颠狂,人才能活出个人样。不然的话,就不像个人了。吾儿切切记住。从军从政如果不如意了,还是回来从教。啊?”
我们的父亲低着头,不敢看向我们的爷爷,只是一个劲儿地点头。
很久,我们的父亲才说:“爸爸,我们回家吧!”
“嗯,回吧!村长来通知了,明天,开欢送大会了,到时候,我就不到前庙门广场了。你妈妈不肯去,也不肯我去。我想去的,可是,你妈妈不去,我去了反而会让人家看出什么来。以后,就你自己管好自己了。我今天就在这里送你了。有可能的话,你退伍转业回来,还能为我送终。如果跨江过海,走得太远太远,我们父子,就算是在这里道别了。”
“爸爸,你放心,我一定会回来的。走得再远,飞得再高,我都是你儿子。爸爸,你要好好活,等我回来。一切都等我回来。”
我们的父亲终于没能撑得住,一下子哭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