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小说】吴瑕||随风而逝

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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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UOJIAXINGANXIAN

主编寄语

且读书,你就是活了两世;且写作,你就活了三世。

作者简介

吴瑕,河南商城人。热爱读书,醉心写作。记录生活点滴,展现小城民俗。愿意脚踩坚实深厚的土层,用安静的文字,记似水的年华。

随风而逝

 

下雪了。入冬的第一场雪。开始是一片片的,像柳絮一样漫天飞舞;不久就成坨成坨地降落。大地很快白了。

大雪下了整整一夜。第二天,世界成了粉妆玉砌的了。

“我可以这样说,在整个同学群里,我是个性棱角保持最原生态的一个——真实、坦率、爱憎分明。”暖意融融的酒店里,余征瞪着精光四射的小眼睛,笃定地说。他接着谈起对老婆的态度,“她陪我度过人生最艰难的八年。那时我一无所有——三间破房子闪开这么大的缝子,四周长了一圈子腿……所以只要她在,就永远是我的老婆,谁也取代不了……”

余征说得情真意切。他说话喜欢盯着对方的眼睛,使劲往里抿抿嘴唇,透出坚忍。

“他说得跟真的一样。”林蓦然注视着余征深陷在高耸眉骨里的眼睛,心想:“他的头发至少喷了半瓶啫喱——瞧每一根都笔直地竖起,跟刺猬一样。他肯定以为自己是最酷的,所谓保持原生态,不过是展示自己仍然年轻,也不知他注意到自己的刺猬刺里有了白发没有?记得他好像说过,每一根白发里都藏着一个故事——是的,他是个有很多故事的人。他脸上有一股戾气——他理解成霸气——那么高耸的眉骨,那么深陷的眼睛,那么直挺的鼻梁。当然这样的人永远精力充沛——像逆流而上的鲑鱼……”

“我是性情中人,棱角分明。我不知道同学们怎么看我——肯定以为我另类、滥情;其实,我比谁都重情义。我爱,一定全身心投入,一定给她一个可以依靠的肩膀……”

“对老婆不离不弃,对情人真爱——那得多博爱啊!不过看杨飞絮含情脉脉的眼神,这种表白对女人还是有很大的杀伤力……”

“宝马,香车,柔情,不知俘获了多少女人的心”

……

“对兄弟,我是两肋插刀;同学中,飞絮比较懂我、支持我,也算是我的红颜知己……”余征的眼睛在飞絮娇小玲珑的身上一掠而过,微微一笑,使劲抿抿坚毅的嘴唇。

“确实,他特别有责任感,沉着冷静、坚定自信……你们看到的只是他的表面——他干事业的拼劲不是一般人能比的,当然也有柔情的一面……”飞絮瞪着水汪汪的圆眼睛深情地注视着他,目光温柔如水。

“看来,她爱他,崇拜他。”蓦然饶有兴趣地看着飞絮。天那么冷,她只穿一件短袄,运动鞋,扎着马尾,显得休闲而朝气蓬勃。她的眼睛乌黑明亮,像两颗水灵灵的黑葡萄。

“我俩去爬山了。雪真大,山上白茫茫一片,连路都覆盖了,太美了……”飞絮咯咯笑着,像一只幸福的花喜鹊。

“他们俩相约爬山——这算什么呢?”蓦然凝视着飞絮神采飞扬的漂亮的脸蛋,想。她记起群里他发的视频——山上的雪像一床棉被,刘小坳成个琉璃世界。他和她在雪地追逐打闹,欢笑声把树上的雪都震落下来。他还纵情高歌“我爱你,商城的雪,飘飘洒洒漫山遍野……”

得承认,他的歌唱得不错——婉转,悠扬,豪迈,深情,有一股磁性。

“像他这样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了那么多年,经常出入娱乐场所,那种声色犬马,他自诩保持原生态,怎么也让人难以相信……”

“他一年难得回家一次。自己有老婆,却要她陪着游玩,而又反复强调忠于妻子,是真实如此还是表演呢?口口声声说自己真实大概也是表演……”

“她懂他——崇拜、无条件顺从,也算懂么?”蓦然想起他们的初见。

那时,蓦然怎么也没有把他二人联系在一起。

席间,她插科打诨,回忆着当年的学习生活。谁对谁有意思,谁暗恋谁,谁敢于在老师眼皮下传递纸条……那是个贫穷荒芜的年代,一群穿着补丁衣裳、打着赤脚、一脸菜色的少年。但就像再卑微的草也会开花一样,贫瘠的岁月并没有妨碍少男少女们做金色浪漫的梦。蓦然就清楚地记得杨飞絮和裴之南互相传递情书的事。他俩都来自城关,飞絮漂亮、洋气,发育得饱满健美,一头乌黑发亮的缎子一样的披肩发,水灵灵的圆眼睛像一对黑葡萄。裴之南穿着干净体面,皮肤光洁如玉,尤其他的鞋子,鞋带系得一丝不苟,在一群赤脚的乡下娃中显得卓然不群。余征呢,高耸的眉骨下一双鹰隼一样的小眼睛,成天阴沉着脸,看谁不顺眼就用拳头说话。

毕业后,大家像蒲公英的种子,散落到各地。时隔二十七年,人到中年的初中同学又聚在一起。彼此的生活已是千差万别,能够拿来回味的只有陈年旧事。于是,那些尘封的往事复苏了,像一枚桃核,被无数张嘴吮吸,只剩下淡红的肉衣子,但仍舍不得吐掉。

大家开心地畅叙离情,一面感叹时光催人老。确实,昔日少年都已满面沧桑——有的秃顶、发福,皱纹跟波浪一样密集了。也有例外。比如余征依然活力四射,一根根头发被啫喱打得精神抖擞,深陷在高耸眉骨里的小眼睛寒光凛凛,炯炯有神;个头不高,但很有型——匀称挺拔,精明强干。裴之南还像个公子哥儿,穿着整洁讲究,旅游鞋一尘不染,鞋带系得一丝不苟,皮肤光洁得跟缎面一样,一根褶子都没有。

杨飞絮还是那么洋气、漂亮,乌黑的长发跟瀑布一样披在后背上,乌溜溜的圆眼睛像两颗水灵灵的紫葡萄。尤其让蓦然惊奇的是,她一改过去的轻浮张扬,变得内敛而安静。她很淑女地坐在椅子上,两腿并拢,腰背挺得笔直,双手文秀地叠放在膝上。她不像蓦然那样谈笑风生、指手画脚,而是静静地坐着,瞪着圆溜溜的黑眼睛,天真好奇地注视着这些散落各地、眼角堆满皱纹、说起话来跟吵架一样的中年人。

“她当年可是个风云人物——健美、饱满,像飞扬的流苏;后面总是跟着一群目光染色嘴角流涎的二流子……但现在却脱胎换骨了似的,安静得像个小女生……”蓦然用余光打量着飞絮,暗暗称奇,“她笑得真含蓄——抿着嘴唇,一定怕笑猛了起褶子——她的脸那么白,怕是搽了不少粉底液,眉毛也修得跟柳叶似的——妆容这么精致,生活一定富足优裕……看来出身好就是起点高,大家奋斗了几十年,似乎仍没有改变最初的身份……”

“不过命运的掌纹里也有漏网之鱼——比如余征,当年穷得交不起学费而中途辍学,现在开着豪车混得风生水起——据说是一家建筑公司的老总,承包着上千万的工程……”

蓦然不经意地望向余征,正撞上了他犀利深邃的目光。他紧抿嘴唇,脸上挂着略带嘲讽的微笑,冷峻的眼神在每张或胖或瘦或苍老或年轻的脸上掠过,像猎鹰搜索猎物。

他冲蓦然微微一笑,深邃而寒光凛凛的小眼睛探询地审视着她,“你不应该是这个样子——在我心目中。”

“那该是什么样子呢?”蓦然偏着脑袋,笑盈盈地看着他。

余征皱起眉头,似乎在费力地思考怎样措辞。他又仔细端详了她一下,摇摇头。

“余征其实喜欢温柔安静的小女孩型——比如杨飞絮那样的——温顺文静,瞪着懵懂的大眼睛,一副天真无辜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蓦然后来明白了,“但是,经过二十多年世俗生活的浸染,怎么还会保持当初的纯真——除非她活在真空里。要么就是装傻卖萌……”蓦然忍不住责备自己,无端揣测别人心理,且过于刻薄。

蓦然记得,在那次聚会之后,他们又聚过几次。有一次是夏天的晚上,他们在露天啤酒城小聚。五光十色的彩灯把广场点缀得浓艳妖冶,激情的音乐伴着啤酒女郎的劲爆舞蹈。

裴之南先到,他雪白的T恤扎在皮带里,衬着饱满丰润的圆脸,一派养尊处优的闲适。他用肉乎乎的、白嫩细腻的小手端着玻璃杯,凝视着升腾的泡沫,一副悠游自在洒脱不羁的神情。

“之南,听说你善养兰花——哪天送我一盆?”蓦然注视着他修剪得细致整齐、泛着油亮光泽的粉红的指甲,笑着说。

“不夸张地说,我是养兰高手——有十多年的历史了。家里楼上楼下摆满各种兰花……梅兰竹菊四君子,兰香被称为国香。女人养兰的少,养兰的大多是男人……”之南握着玻璃杯,凝视着一圈黄澄澄的泡沫,慢条斯理地说。

蓦然惊讶极了。没想到看似玩世不恭的花花公子居然喜欢高雅清幽的兰花。

蓦然早就听说过,之南毕业后游戏人生,阅人无数,跟他相好的女人可以组成一个团了。

“你的经历可以拍成一部电视剧——名字我想好了,就叫《兰花公子传奇》。你多提供素材,写出来绝对火爆……”

正说着,飞絮甩着刚洗的头发、脚底像踩着弹簧、袅袅婷婷地走来了。她穿着大红连衣裙,白色高跟鞋,画着精致的淡妆,浑身散发出洗发水淡雅的清香。

“飞絮,你来迟了——”蓦然夸张地笑着,指指之南身边的椅子,“请坐吧——一会罚酒三杯哦。”

飞絮抿嘴笑笑,轻轻巧巧地坐在之南身边。蓦然注意到,刚才还洒脱自如的兰花公子瞬间红了脸,正襟危坐,目不斜视,一副青涩纯情少男的正经样。想起他曾经侃侃而谈自爆情史的大方样子,蓦然忍不住扑哧一笑。

“看来,再风流倜傥的兰花公子,遇到初恋也会害羞啊——难得难得!”蓦然调侃道。

飞絮的脸红成一片云霞,之南呢,跟使了定身法似的,身子挺得笔直,目不斜视,一本正经。“一晚上下来,脊梁骨该绷断了——非憋出内伤不可!”想到这里,蓦然忍不住扑哧笑了。

“笑什么?”之南傻傻地问一句。

“我笑《兰花公子传奇》第一集的女主人公到了,期待第二集女主人公闪亮登场……”

之南的脸瞬间黯淡下来,笑容像一朵缩水的花,僵在脸上。握着玻璃杯的饱满细腻的小白手抖了一下,整个人像木雕泥塑一般。

“一定触到他的痛处了,看来再滥情的人也有动真情的时候。”蓦然打量着他低垂的眼睑,想起他的微信名“一次就是永恒”,她确信,兰花公子第二集的女主人公是他的最爱,而且是唯一的真爱——那一次,成了不可复制的永恒。

真正引起蓦然注意的,是2016年元旦的小聚。那次有余征,也有飞絮。蓦然发现飞絮看余征的眼神有了内涵——含情脉脉,恋恋不舍,似乎他身上有磁铁。余征呢,一副大男人伟岸豪迈的气概,说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他偶尔看飞絮一眼,是那种宠溺宽厚的眼神。

席间余征谈起他艰辛的创业史,让蓦然颇为感动。一个初中尚未毕业的穷小子能有今天的成就,其间的艰难曲折超出想象。飞絮一直用她乌黑的圆眼睛怜惜地凝望着他,蓦然从她温柔的目光的抚摸中,猜到她已经沉溺其中了。

接着余征谈起他的宏伟蓝图——上亿的资金投入,初中俱乐部,豪华别墅。

他说起这些梦想时,深陷在高耸眉骨下的小眼睛熠熠生辉,脸上神采飞扬。蓦然却像在听一个遥远的神话——离她平凡拘谨的生活太远了,以至于像在做梦。她突然想起一句话——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从火星到地球,而是从一个人的心走到另一个人的心。

但飞絮似乎都信。她瞪着黑葡萄一样圆溜溜的大眼睛,无比信赖地注视着他。蓦然想起余征说的一句话:女人最渴望被征服。而他自己,具有狼一样的性格,生来就征服男人的头脑和女人的心。

那天他们聊到很晚。散场时,蓦然发现,飞絮钻进了余征的白色宝马,喝了红酒的脸红扑扑的,醉眼迷离地瞟着余征紧绷的冷峻的脸。

蓦然确信二人的关系非同寻常。以后的每次聚会,有余征必有飞絮。两人表现得亲切自然,若即若离。但蓦然看得出来,飞絮陷得更深。她早已褪去了安静天真的外衣,变得急躁易怒,动不动就甩脸子。余征呢,谈笑自若,淡定从容。他特别喜欢玩自拍,经常抱着女同学调笑。每当这时,飞絮的脸拉得很长,笑容生硬、勉强、落寞。

忽然有一天,余征从同学群退出。再次聚会时,再也没有他活力四射的身影。据他玩得最铁的朋友透露,余帅遭遇情感困境,“正烦着呢。”

一天晚上,蓦然忽然收到余征的短信。

“老同学,你好——”

“你好,余帅。怎么失踪了?”

“出来三个月了。正在视察,瞧,这是我的工地——”他发过来一张戴着头盔、穿着工作服、站在高楼平台上的照片。

“很不容易啊——”

“当然。你只看到我表面风光,哪里知道我负重前行!最近有点不顺——资金没有到位,再加上下连绵雨……”

蓦然看到了,工地上泥泞难行,一片狼藉。

“你们一定把我想的很坏——我这种身份,难免逢场作戏……”

“他为什么要说这些——好像被迫似的——当然疲于应酬是有的,但怎么解释跟飞絮的关系呢?”蓦然想起飞絮幽怨落寞的眼神。

“做我们这一行的,必须自信、果断。你不知道现实有多黑暗,竞争有多残酷,你看到的只是光明面,你太单纯了。我想知道你怎么评价我——怎么说我都能接受,我需要说实话……”

蓦然有点怜惜这个貌似强大、外表坚忍的男人了。是的,无论他有多少女人,但没有多少人真正了解他——当然她也不了解,他隐藏得太深。这也再次证明,其实每个人都是孤独的。

“你超级自信,内心强大——”

“嗯——”

“沉着冷静,勇于担当——”

“说下去——”

“你渴望征服——像草原上的野狼——宁折不弯,刚强不屈——”

“即使一只鸡,跟凤凰呆久了,也有了飞翔的渴望……”

“你难以找到真正的朋友——你注定孤独……”

“……”

蓦然忍了半天,终究没有问出那句话——你爱飞絮吗?她知道,特别在意别人评价的他一定会说——仅仅是喜欢,就是很亲近的同学关系,然后再信誓旦旦表明自己对老婆的忠诚。

其实蓦然还想说,我不了解你,真的。了解一个人很难——尤其这个人隐藏很深,又害怕被人看懂的时候。

应余征的请求,蓦然凭着聚会的一些印象和直觉,写了一篇小说。她把他塑造成顾家爱妻、事业遭遇困境、又徘徊于情人的痴恋中的彷徨求索的男人。

余征对这个形象似乎很满意。他特别怕同学们把自己想成情场老手,希望为自己所有的婚外恋披一件漂亮的外衣——比如渴望理解,追求真爱,勇于担当。

余征重新进群。蓦然发现,他二人的关系被挑明后,似乎缓和了不少。飞絮不再阴沉着脸,又欢快得像一只叽叽喳喳的花喜鹊了。

蓦然猜测,他们一定度过了一场感情危机。据知情人透露,飞絮的婚姻其实名存实亡,只是为了孩子才维持着表面的完整。

余征一直回避这层关系——似乎飞絮只是他的红颜知己,因为他需要倾诉,而她需要一个肩膀,两个孤独的灵魂互相取暖——如此而已。他依然是妻子体贴的好丈夫、孩子负责任的好父亲。

“他是怎么做到的——让每一个女人甘心为他付出,却不破坏他好男人的光辉形象——爱他,又不能让他为难;爱她,却不逾越雷池。”

蓦然看着他们在雪地纵情奔跑的情景,思考着:在婚姻之外,真能拥有一份天长地久的爱情?

“他们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关系——真如他说的那么单纯吗?”

蓦然对这种奇特的两性关系产生了兴趣。她觉得他们的生活方式离自己中规中距的生活太远了,她有一种探险的欲望。

雪还在下,像柳絮一样漫天飞舞。蓦然想:雪按自己的姿态飘落,雪花无所谓单数也无所谓复数。她无意改变万物的形状,但人们非要说,她给房屋盖上棉被,让棕榈长胖,让铁树撑开熊掌,让冬青变成白蘑菇……雪按自己的姿态飘落,谁也别想温暖她。你爱她,也不要以为她会感动,她化成水,那是她本来的样子,而不是多情诗人想象的眼泪……

蓦然想起刚刚与飞絮的对话。她问飞絮:“怎么理解跟余征的感情?”飞絮瞪着一对乌溜溜的圆眼睛,胳膊肘拄在桌子上,伸开手掌捧住两腮,偏着脑袋想了一会。

“比同学朋友更亲近,但不是夫妻;红颜知己呢,也算不上;还真难定性这种关系……我跟他没有别人眼里看到的那种见不得人的关系,只是他另类,所以我也不想解释……”飞絮乌黑发亮的眼睛紧紧盯着蓦然,很认真地说,“你也误会我俩了。”

“没有没有。我也觉得你们是知己的关系……”蓦然连忙摇头。她审视着飞絮修饰得很精致的脸蛋,还有那种天真懵懂而无辜的眼神,在心里思索:“没有见不得人的关系——什么关系才见不得人呢——除了婚外情和同居……”她嘴角浮起一抹淡淡的嘲讽。

“吃饱了坐这好好想想,我跟余征到底是一种啥关系呢——同学、朋友?超越了;情人?可除了拉拉手亲亲脸再没更深一层的关系,还真难定性……”飞絮一只手托着下巴颏,目光迷离地盯着屋外飘飞的雪花,幽幽地探口气,她美丽的眼睛像蒙了一层雾气。

蓦然忽然怜惜起她来。在她光鲜体面的外表下,其实有一颗孤独彷徨的灵魂。“你们就这样保持一份相互理解相互取暖的关系?”蓦然顺着她的目光望向外面,一朵朵雪花在朔风中炫舞,落在树梢、屋顶,飘入行人的怀里、挂在睫毛上,跌落在冰冷如铁的水泥路面上,被车轮碾压成坚硬的脏污的冰面……

“人到中年,能有一份比较刻骨铭心的爱情,也是幸运!”蓦然安慰道。

“不过他喜欢我的也就是像你所说的安静,不怎么说话,别人说啥瞪个眼睛听……”飞絮调皮地眨几下眼睛,她眼中的雾气消散了。

“我能看出你经历了一段迷茫期。去年,你们好像不太开心。现在忽然很和谐了,而且能坦然面对各自的家庭了。”

“嗯,对,没瞒过你的眼睛。”

“因为你不再想到未来,不再想天长地久的爱情。他比你理智,他爱,但知道怎么收放自如,该要什么,不该要什么。这是他厉害之处,也是魅力之处。”蓦然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心理咨询师,在进行心理分析。

“妹妹啊,你真厉害!太服了你了!”飞絮夸张地大叫起来,从椅子上一跃而起,用两只手在蓦然冰凉的腮上使劲搓几下。

“他喜欢你这样,单纯,可爱,无条件支持他,理解他,仰慕他,依赖他,但不能超越界线,不能让他为难。”

“有些时候是不得已必须放过真爱……已经放下了——都放下好久了,不放下的话也没法再相处下去了……看开了,很坦然了……”飞絮凝视着窗玻璃上结得盐碱似的冰花,喃喃地说。她美丽的眼睛似乎又蒙上一层雾气。

“这样挺好,就这样相伴着一直到老……”

雪还在下,天地成了晶莹洁白的琉璃世界。雪色把夜晚擦得锃亮,像一柄冷厉的匕首。

暗夜中,蓦然似乎看到杨飞絮的眼睛——乌黑发亮,像夜空的星星,像草尖上的露珠,像一个迷离的梦。但她的眼神,忧伤、忧郁,像一声叹息……

裴之南遵守承诺,送给蓦然一盆墨兰。砖红色六边形深口瓦盆,盛着疏松的兰花泥。暗绿色的带形叶子闪着油亮的光泽,在绿蓬蓬的宽叶中,赫然伸出一支花箭。神奇的是,花瓣不是普通的黄绿色,而是暗紫色。卵圆形的唇瓣上分布着紫色的圆点,一股淡淡的清香在鼻尖萦绕,凑上去使劲闻,又若有若无了。

果然,之南家到处摆满兰花——客厅、楼梯、窗台,楼顶还有一间花棚。品种也多——春兰、蕙兰、建兰、墨兰、寒兰。称他兰花公子,真是实至名归。

兰花公子生活很有情调,不仅热衷养兰,还擅长烹饪、懂茶艺、喜旅游。他端出一套陶瓷茶具,泡一壶信阳毛尖,给蓦然斟上一杯。蓦然饶有兴趣地注视着之南气定神闲的样子,怎么也无法把高洁清雅的兰花和他斑斓的情史联系在一起。

“跟你探讨一个问题,女人有自己的家庭,但只是搭伙过日子,貌合神离,各自精彩。她爱上一个有家室的男人……你怎么看待这种两性相处方式?”蓦然端起茶,微微抿一口。

“不反对,不支持。能存在就有它的原因。社会发展了,人的思想也发展了。”之南左手端着杯子,右手用杯盖轻轻拂去茶末,很随意地答一句。

“你也有这样的经历,你很清醒,很理智,也很坦率——就是玩,各取所需。这样就不存在道德、良心、责任的制约。”

“都是君子的话就没这种事了。”之南呵呵一笑。

“你是君子吗?”蓦然也笑了。

“不是。”

“你那意思是说,有这种事的都是小人?”

“也不是……”之南略微皱起眉头,他饱满光洁的额头出现一丝细细的皱纹。他小心翼翼地探询似第望了蓦然一眼,似乎在揣摩她问话的真实意图。

“她说,就愿意这样一直到老……”

“真要像你说的那种情况,一是离,二就是保持情人关系。”之南又审视了她一眼,叹了口气,“情人关系到不了老。”

“关键是,她想离,但他不跟她结。”

“男的是假的。这种情况最好终止——长了易出问题。”

“但她说他爱她,一会联系不上就疯狂打电话,还说他担心她。她说那不是装的。”

“这男的要的是情人……这只能说那男人自私,只为自己。”之南又很深地看她一眼,但他只看到一张平静如水的脸。

“她说,他还带她见自己的小情人。”

“那是显摆!”之南几乎嚷了出来。

“男人还向她展现自己疼老婆、爱孩子、尽管不爱老婆、但不离不弃、糟糠之妻不下堂……让她感动得不要不要的。”

“满满的套路——泡女人的套路。这种情况下,女人智商为负值!”

“她说,就这样一直到老。”

“新鲜劲一过就退烧了。真爱是发自内心的、全身心的;不是用嘴、是用心。那男不能给女的快乐幸福,全是自己的私欲。要是这女人是你,劝你好好冷静一下。”之南用忧虑的眼神看着蓦然。那一刻,蓦然有点感动。她发现了自己的肤浅,一向游戏人生的花花公子原来那么真挚可爱,能对同学提出真诚的忠告。他的神情,分明竭力点醒她,警告她,勿陷泥潭。

蓦然终于撑不住,笑出声来。“是我们身边人,老同学。我想写小说,所以得了解他们。我有那傻?你这么个聪明人,怎么还没猜到是谁?”

之南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舒了一口气,也笑了。

“你说征絮恋?——他俩半斤八两。”之南鼻子哼了一声,冷笑道,“鄙视一切骗子!”

这回轮到蓦然吃惊了。“都是假的?你不是说男的是假的,女的是真爱吗?”

“女的也不是省油灯……”之南哧了一声,得意地看着蓦然惊诧的样子。

“要是你,你会告诉情人就是玩玩而已,千万别当真吗?”

“我会说!真敢说!真说过!”之南放下茶杯,身子往靠背上一仰,抬起肉乎乎的白嫩的小手,仔细端详着。“但你说的那俩人——半斤八两。”

“怎么说?她说自己很爱啊!”蓦然想起飞絮蒙着雾气的忧伤的眼神,怎么也不能把她跟虚情假意联系在一起。

“你说实话,在你斑斓的情史中,主要是婚外情啊,有动过真情吗?”

“婚前动过真的。真情不是那么动的,动多了叫发情!”之南竖起食指,一字一顿地说,“一次就是永恒!”

“所以我说呢,都会装啊!我一直怀疑。记得我写过他们,写她安静,瞪着黑眼睛,一脸天真。就是那个萌样子打动了他,他以为遇到天使了,于是施展手段追……他呢,标榜自己是贤夫良父,天下第一真男人,对她真心好;她呢,终于遇到了真爱,希望能一直到老——像童话似的。可惜被你一语道破了。”蓦然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凝视着冉冉上升的白雾,“人到中年,有那多责任,义务,那么多顾虑,心思复杂,怎么肯轻易动真情?”

“婚外情也可以接受,但莫整得那么恶心。玩的是心情——”之南撇撇嘴,扑哧一笑,“没职业道德!”

蓦然一口茶差点笑喷了。但她马上收敛了戏谑的神情——她想起飞絮瞪着的黑眼睛,想起她幽幽的叹息“早放下了——不放下也没法相处下去了……就这样一直到老……”她觉得自己任意评价同学的隐私,有失厚道。再说,怎见得她就没有投入情感呢——她的忧郁多么真诚啊!

“开始时以为是你——他们事你别再掺和了。”之南冲蓦然摇摇头。

“没掺和。就是好奇,了解一下人性。”蓦然又被之南的善意感动了一下。

十一

蓦然把那盆墨兰摆在卧室,遵照之南的叮嘱,给它上了花肥,在日出前后用化的雪水浇它。一进屋,就能闻到淡淡的清香。

自从之南说征絮恋是“半斤八两”后,蓦然不再跟飞絮见面,她怕自己嘲讽的眼神泄露了秘密。

她还有一丝迷惑,之南是怎么得出飞絮“不是省油灯”的结论的,而且那么不容置疑?

“兰花公子,你这一说,简直颠覆了我的价值观——婚外情也有职业道德,真是闻所未闻!”蓦然看着之南戏谑的表情,又忍不住扑哧一笑。

“一切不以结婚为目的恋爱都是耍流氓。”

“那么,征絮恋有没有一点真诚的东西?有时候玩情人也会玩出感情的,必竟人是感情的动物。虽然不是以结婚为目的,两颗孤独的灵魂也可以取暖吧。”

“女的不是省油的灯,我知道。”

“不是省油的灯,什么意思啊?”

“还不明白?非让我挑明吗?真笨!”之南挑了挑眉毛,暧昧地一笑。

瞬间,蓦然觉得大脑轰地一声巨响,似乎一座巍然矗立的碑倒塌了。她半天才缓过神,结结巴巴地问一句:“跟你……也有一腿……”

蓦然记起两年前那次聚会,那个露天啤酒城;她想起之南僵直的身体和目不斜视的正经样子,还有飞絮笑意盈盈的红润的脸和刚洗过的散发着清香的长发。

之南不无得意地说,他们在第一次聚会后不久就联系上了,是飞絮主动约他。他还大大方方地承认,两人同居一段时间,开过两次房。至于后来飞絮又跟余征好上了,他并不在意,因为“走近后发现,她不是我中意的那种类型。”

蓦然好奇地问:“你喜欢什么类型的?”

之南收敛起吊儿郎当的戏谑,老老实实地回答:“传统点的;有内容的;善良温柔的;偏瘦的;喜欢薄皮的。”他还坦陈,自从年轻时轰轰烈烈爱过一次后,再也没有遇到过真爱。“激情烧完了,留下的是平静。即使玩,心最终还是在家里,其它的都是云烟。”

蓦然没有想到,风流成性的兰花公子,居然说自己喜欢传统女子!问题是,以游戏人生的态度面对,怎么会遇到传统又温柔善良的女人?再说,人到中年,顾虑重重,掺杂了太多物质的东西,又怎么肯轻易付出真情?

蓦然问他怎么评价飞絮。之南随口说人不错很热情,属于“发骚型的”,并再次强调“不是我心目中的人”。但曾经全心投入的那次爱情,他刻骨铭心,时隔二十多年,想起来心还是痛的。他说,曾经沧海难为水,那样的爱情再也不会有第二次,因为“一次就是永恒”。

十二

入冬的第一场雪还没有化完,又迎来了第二场雪。

当太阳收起最后一丝余温,“刷”的一声,天黯淡下来,甩出一张阴沉灰白的脸。焐了几天,天空似乎在酝酿一场起义。终于,风裹挟着雪粒腾空而降——不像鹅毛、柳絮,也不轻盈飘逸——像盐粒,像细沙,刷啦刷啦地斜着撒落,像一群蚕咀嚼桑叶。开始下得吞吞吐吐,也许是侦查兵;后来就洋洋洒洒了。它迎风跌在脸上、眼睛里,针刺一样,像一个火辣辣的吻。它在地上、伞上、车上起舞,蹦蹦跳跳,像个精灵。很快,大地披上白色的纱衣。

与第一场雪不同,第二场雪伴随着猛烈的朔风。

风是有嘴的,它像野兽一样嚎叫,滑过电线时尖叫,钻进孔穴时啸叫,掀扯旗子时狂笑;风是有脚的,它在屋脊上、树梢头、夹道里,或飞驰、或疾行、或拽开步子、或踟蹰不前、或原地踏步;风是有手的,它抖乱了红色条幅,掀翻了车棚,撩拨得香樟枝叶乱颤,撩乱了你的长发、她的丝巾,鼓起他的长风衣;风是自由率性的,它想到哪儿就到哪儿,想怎么走就怎么走;风也是多情的,它见人们不理会它,就带来了雪,它裹挟着雪花漫天飞舞,钻进头发里、打在脸上、跌入眼睛里,它让你在疼痛中幸福、在震颤中快乐;它不在乎人家说它冷酷,特意把雪冻结成冰镜,让屋檐结出管弦,它可以在上面溜冰、奏乐……

蓦然听着屋外狂风的啸叫,起身去关紧窗子。风从窗隙里挤进来,钻进脖子,透心地凉。

她的目光无意中落到那盆墨兰上。暗绿色的带形叶子仍然闪着油亮的光泽,但那支花箭开了两周之后,一瓣瓣凋落,像暗紫色的蝴蝶。

明天是初中同学聚会的日子,很多人翘首以待。但蓦然一点提不起兴致。她似乎看到余征高耸眉骨下的鹰一样的小眼睛,耳边似乎听到他的慷慨陈词——关于责任、道义、征服,再加一部创业史;还有飞絮乌黑的水汪汪的大眼睛,以及那副安静恬淡、天真懵懂的动人样子。当然少不了兰花公子饱满光洁的圆脸和他玩世不恭的谑笑,他偶尔掠过的眼神中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和轻蔑……

“就这样相伴着一直到老。”蓦然想起飞絮说这句话时眼里蒙的像雾一样的忧伤,神话一样纯真的爱,如一片枯叶,随风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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