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陈先发:人的诗心,是一颗“致良知”之心

  

    

  近日,著名诗人陈先发的随笔集《黑池坝笔记》出版。他在采访中这样比喻自己和这本书的关系:“它就是一架语言的轮椅,上面坐着我这个矛盾的,病了的,写诗的人。”

  

  Q:让我们从平常的问题切入吧,首先,诗人的身份对您意味着什么?另外,当代的一些年青人可能感觉与现代诗有点“隔”,您如何看待当代汉语诗歌的这种境遇?

  

  A:在当代生活中,诗人其实越来越成为一种“潜在的身份”。古时候有宫廷诗人、行吟诗人等相对专一的身份,但在当下的日常生活里,每个诗人几乎都是“一人分饰两角、多角”。比如我,我是记者、总编,得为调查研究、写稿、新闻业务管理这些事务而奔波操劳,时而疲倦不堪;也得像任何一个普通人那样面对柴米油盐酱醋茶,陷于生存的种种折磨;在语言上,也得屈从于功利、简明、以沟通为目的的口语系统,但在创作时、在写诗中你又必须完成某种超越。这种超越既是语言的、审美的、也是思想的。这时,职业身份与诗人“潜在身份”的冲突就会暴露出来,生活语言系统与诗歌语言系统的割裂感,也会暴露出来。简而言之,诗既是站立于生存对面的一种对抗,也是要从生活这个母体中挣扎出来而达成的一种超越。人类对日常生活的超越,极端形态是宗教,世俗形态便是诗歌等艺术。这种“一人分饰两角”的状态,时而是很难的,许多人并不能做到,艺术家疯掉或自杀比例比正常人群体高得多,就是源于这种分裂吧。但真正杰出的诗人,往往能“从一只平底锅中找到上帝”,把自己的笔牢牢稳固在日常生活上,唤醒日常事物的神性。这是一种理想的状态,是我心向往的状态吧。

  

  另外,诗人身份对我来说,或者还意味着一种秘密。我的亲人中、朋友中,一些人并不知道我写诗,也许他们知道,但从不读我的诗,也从不刻意与我谈诗。甚至许多朋友对诗怀有某种偏见,将诗人形象固定在滥泛抒情的神经质上,我也从不争辩。我觉得这种怀揣秘密的感觉很好。

  

  中国曾是个诗的国度,宋代诗人柳永,“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而李白呢,“天子呼来不上船”,当红宦官高力士为之脱靴磨墨,诗人在各社会群体中的影响力可谓盛极。我觉得当今中国依然是个诗的国度,哪个小学生不能背诵几首诗呢?甚至连街角烤红薯的老太太,都读过“床前明月光”吧,可影响着他们的依然是古诗。当代汉语诗歌的创作量很大,在思想与审美的力度与深度、在语言学实践的复杂性上,我个人觉得远超唐诗,可为什么大家“不认这个帐”?为什么普通人群与当代诗很“隔”呢?不外乎三个原因:一是社会平均受教育程度仍偏低,平均的精神产品消费水平仍偏低。这两方面上去了,如果读诗,古诗满足不了人们对深度的需求,就会读现代诗。二是现行教育体制、课程设置,对现代诗歌的重视远远不够,这方面于西方国家的学校比,差得太远,这也是教育理念过于偏狭、僵硬的一个结果。三是当代诗人的创作力仍有待提高,期待出现一批能对普通人群产生影响的“强力诗人”。

  

  Q:您的诗歌中影响面最广泛的可能是早期的短诗《前世》,我看到国内外一些学校的教材中都选了这首,理论界阐释的文章都多得很。尤其是这首写梁祝化蝶的诗,结尾部分感动了许多人:“在枝头等了亿年的蝴蝶浑身一颤//暗叫道:来了!//……她忍住百感交集的泪水//把左翅朝下压了压,往前一伸//说:梁兄,请了//请了——//”。能以此诗为例阐释一下你的写作理念吗?或者有助于读者更好地理解当代诗。

  

  A:诗是瞬间的产物。我早期的一些短诗如《前世》《丹青见》等,真正从笔墨落到纸上的时间,都不过短短十几分钟,而且一旦生成,再无一字甚至无一处符号的变动。然而,为这“瞬间”所做的准备却懵懂而长久。如同一个泡沫从累积千年的池塘上突然升起并猛地破裂---谁也讲不清这神秘的过程中发生了什么,瞬间的裂变因某种微不足道的机缘而到来---事实上,在写《前世》时,我正趴在窗台上远望,冷不丁地听到楼下莫名的某处传来隐约的小提琴曲《梁祝》,心忽一动,遂有此诗。

  

  真正值得一谈的,这内心的“累积”,到底是些什么?现在许多人热衷于杜撰什么“写作理念”,其实理念指导不了写作,如果理论先行,无异于镣铐,会让灵性尽失。但总结一个人长期以来的创作,我觉得每个人总有它独特的气质。这气质就是一种“累积”,我就讲它吧。多年来我一直讲,在中国诗歌的本土性之上建筑它的当代性。“笔墨当随当代”,这算是个常识吧,但当代性这个东西不是孤立之物,尤其是汉语言,这种在诗的流变中被锤炼了数千年的语种,形成了特异而深厚的诗语言传统,我的写作态度是:向传统致敬但绝不依附于传统。植根于传统之中的秉赋,我称之为汉诗的本土性。

  

  大家都熟知古汉诗,可能各有体味,我对汉诗的本土性有个概述:“重视形体的,音律的;重视隐喻和寓言的;以意象诠注生存状态的;重视生存状态而轻视生活状态的;重胸怀而轻反省的;个体生命隐性在场的;对自然与人世持适应性立场的;依存闲适性而轻视批判性立场的;重视修辞的”。正、反两方面的写作经验,都包括在这段话里了。如果说简单一些,古汉语诗歌最大的弊病在于:过度高蹈而抒怀,过度才子佳人,对现实的批判性反省之力匮乏。虽有杜甫的“三吏三别”一类,但终不是主流。中国古诗中缺少人本身的复杂性,缺少日常生存中具体的矛盾与冲突,因而达不到某种理想的深度。针对这些,我提出了我的诗歌主张:一是“本土性在当代”,二是“诗哲学”。这是一种自我归纳,是对自我诗歌气质的阐释。

  

  像《前世》这类短制,我获益于对传统的再发现。传统是什么?我觉得对当代写作者来说,它是一种资源。而且,这种资源从未远离我们当下的生活,就像古老的二胡声、埙的声音,混生于电子合成音乐之间一样。更重要的是,“传统”对我意味着一种方法论。比如《前世》,如果仅仅只是用当代语言方式复制一下梁祝化蝶的场景,有什么意义呢?梁祝只是一个工具、一块矿石。梁祝故事中的物我置换(化蝶)、指称移位、共时性等等方法,即使用在今天的写作技艺层面,也算是高超的手法,只是许多人看不见这种方法而已――从这个角度,“梁祝”这个意象与“基因突变”这种纯当代概念――处在同一个平面上,于我无别。我拿来就用。方法不执着于新旧,都是个相对性的东西。关于传统,我在《黑池坝笔记》中还有个提法,即“传统,是必须与之对抗才能看得清的东西”。阿莱桑德雷曾说,传统是革命是同义词。我想他的言下之意,大概讲这两者是一个共生体,互相抵制又相互生成。传统的敌人,从来就不是“反传统”,而是“伪传统”。在日常写作中,“传统”于我们,就是一种信手拈来的方法之库,它是古老的也是新鲜的,它活力四射――重写某些古典意象,绝非文化考古意义上的复制品。马知遥博士说,《前世》这首诗有我们的“熟知”与“惊醒”,我觉得很有趣:熟知,说明它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不处理它你去处理什么?但处理熟知的事物也意味着文本的冒险,力道不足易出庸本,可一旦有了新意,那就是双重的新意。所以才有惊醒。正如盾钝化了,就需要矛的双倍尖锐,就是这种逻辑。从这个角度看,《前世》是传统的,更是反传统的。

  

  一首真正的诗歌总是有许多“入口”。解读《前世》的文章多,这么多朋友喜欢它,我很欣慰,他们都有自己的入口:甚至有许多人不把它当作一首情感之诗来解读,有人只从其中的一句“要为敌,就与整个社会为敌”来谈现实与超现实的关系。是读者的阅读与误读,创造出一首诗的无尽空间,所以,关于《前世》,作为作者我已经说得过多了,我更愿意每个人从这首小诗中发现他自己的空间。

  

  Q:您除了相对容易被理解的《前世》、《丹青见》、《鱼篓令》等短诗外,也写过如《写碑之心》、《口腔医院》、《姚鼐》等长诗,这些长诗结构复杂、意象繁密、内在空间迂回曲折,估计一般读者会望而生畏。但作为一个诗人,这些诗给我的阅读冲击力很大,其中一些句子或意象久抹不去,如《姚鼐》那张“微苦的桌子铺向四面八方”,等等,这些长诗为您赢得学术上的声誉但阅读面可能很小众,您为什么会创作这些长诗?

  

  A:创作首先面对的是自己的内心,而非阅读的功效或读者的多寡。读者是大众还是小众,如果把时间维度拉长,则是个完全不能把握的变量。李商隐在唐朝时可能是个只为小圈子所容的小众诗人,但在后世却大放异彩。时间是一种最神秘的力量,它会赋予艺术以创作者无法预知的生命力。严格地说,没有一种艺术的原动力真正来自读者,我写诗首先是要向自己这颗心交待。

  

  那么,这颗心是如何给诗歌带来动力的呢?首先是“游于艺”的冲动,即语言创新的冲动。诗歌是语言的艺术,艺的进步需要不断达成新景,突破新的难度,挑战某种写作状态的新的极限挑战。比如,我写长诗的冲动,就有这方面的考量在内。长诗对作者来说,是结构能力、修辞创新能力、思维能力、语言控制能力的一种综合挑战,如果个人的写作史是一座金字塔,那么长诗即是塔尖。每个人都有一种要“把上帝赋予的个人才能发挥到极致”的冲动,这是人类所有领域进步的原动力之一,在诗歌这个领域,就是创作深具个人烙印的长诗。

  

  另外,我写长诗也是对自己情感与身世的一种交待。比如长诗《写碑之心》是献给我逝去的父亲的。而《姚鼐》,则是我对家乡桐城以及桐城文化的一次深情回望。在我内心,姚鼐姚姬传先生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世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之道德良知的化身。我生在桐城的孔城镇,自小读“桐城派”先贤的书,虽未曾见过姚鼐先生画像,但内心早有他在登泰岳时苍山负雪、老先生青衫铁拐的幻影,多年挥之不去,我想我必须写这样一首长诗向他献祭。人的一颗诗心,本质上即是一颗“致良知”之心,有些诗对我来说,是非写不可的。

  

  我写长诗或长篇小说是迫不得已――一些思想不得不通过大容量的体裁来表达。一直以来,我有个想法,近百年现代汉诗,长诗罕有上品。长诗重在思想的架构和内在的空间。我看到一些诗人的所谓长诗,多数不过是短诗的勉力拉长或符码的胡乱堆砌,是形状上的长诗、诗性和思想上的侏儒。我想长诗之难,在于如何克服思之沉郁给阅读形成的某种滞塞,如何用语言自身的灵性来引导它,所以――所有好的长诗永存两种线索――思想的线索与语言自身运动的线索,如何让两者达成均衡,互攻互守并且紧抱着沉入深层,其中的语言速度、渐进之思,如何达成一体,这确实对写作者是个考验。长的东西都面临写作风险――比如我认为《西游记》就是一个失败的长篇,因为它没有一个思想上的递进空间,它有大的篇幅却没有多层的思想结构。

  

  Q:您近期出版的随笔《黑池坝笔记》在一定范围内引起强烈反响,甚至有人撰文说是一本“洞微烛暗的语言智慧之书”,胡竹峰等安徽作家也称这是本“奇书”。里面有些小条目颇有意味,如“我若开口、便是陷阱”,“梨花点点,白如报应”等等,也有大量艰涩的哲学思考,总体上说,你自己如何看待这本书?

  

  A:《黑池坝笔记》是一本很难归类的书。我想以语言的灵性带动思辩——虽然可能我力有不逮。这本书是我1996年以来写在书眉和废纸上的一些即兴之思,它内在的逻辑性并不十分严谨,但它就是我个人的思想史,事实上也是一部个人的语言史――整理到目前约300多万字。此次出版的是第一卷。上海大学教授许道军博士曾在《语言的隐身术与医疗术:陈先发的诗学与诗歌》一文中说:“在内容上,《黑池坝笔记》是专断的。

  

  它不是在转述大师们的思想,向他们致敬,而是同他们争辩,甚至以偷换概念的形式挑起他们之间的矛盾,引起诗学、语言学和哲学的混战。”当然,这是对我的溢美之词了,但它触及到本书的灵魂,即“溶语言灵性与思想于一炉”的冲动。虽然这冲动可能还在初级阶段。它是不同时期一些断想的集合体,也是一个复合文本。在文体上,它是不可定义的。我常讲是它就是一架语言的轮椅,上面坐着我这个矛盾的,病了的,写诗的人。这部笔记对我个人是重要的,它企图在语言内部掘开的辽阔空间和矛盾丛生之象,有我的诗歌所不能完成的结构。新书出来,我在收集各方面朋友和读者的意见,就不多说了。

  

  (作者:孙婷   陈先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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