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耳 || 安新村落:西白庄

西白庄的田野里,环淀大道正在建设。
西白庄其实是一个品牌的名字,而且在方圆十里、百里的口碑中长期屹立不倒。在年关将近的时候,这个品牌的产品会大量的投放在集市的市场,小鞭、二踢脚、花炮、大灯泡、钻天猴、气花、雷子鞭、摔炮等等可说是应有尽有。
鞭炮贩子一般装备整齐,西白庄卖鞭炮的武装则是五花八门,木箱子大躺柜通通上阵,马车驴车小拉车自行车什么交通工具都用。有人一边不断地燃放鞭炮,一边声嘶力竭的喊着:“西白庄的炮仗,个个都是顶杆!”,他的伙计则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微笑着向围过来的人群解释:“我们西白庄的,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买我们的炮仗,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这个理由,大家也认同,于是乎一番你挣我夺的抢购。
为了招徕顾客,大家都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但是像西白庄的人这样一个劲燃放鞭炮的,还真的不多。他们的理由比较气人:俺们自己擀的炮仗,卖不卖的,就图个响动儿!然后,只要他们的摊位前围的人少了,满炮仗市的人都会听见一声大喊:“上眼,又上去咧!”或者:“看啵,又是一挂!”随着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嘚,大家哗啦一声, 又被吸引过来了。别的鞭炮贩子在一旁鼓肚子憋气,却也无计可施,毕竟不能和他们一样任性,趸来的鞭炮,放一个少一个。
西白庄的鞭炮手艺历史悠久,源自山东,具体时间大家说不上来,但是百年时间怎么也是有的。如今这些手工作坊虽然已经消失不见,但是只要有人提起做鞭炮的事情,马上会得到所有的人的热烈回应。这么的说吧,在西白庄(小孩子除外),就没有不会做鞭炮的,对他们来说,大大小小足足有十来道工序的制作鞭炮的过程,就像我们抓起一把糁熬锅粥一样简单。
就让我们来粗略了解一下,他们口中很简单的鞭炮制作工艺,以最不复杂的小鞭炮为例。首先要裁剪纸条,次第打开涂抹浆糊,然后搓筒。搓筒的工具,下面的叫底座,上面的叫砸,用一个长短恰到好处的木头方子吊到屋顶。粗细适中的铁棍(轴)卷起一张裁好、涂着浆糊的纸张,拽过砸用力一搓,一个炮仗筒算是初步完成。够了个数,用绳子用力捆成六边形,这样炮筒不会散开,用一种很硬的纸两头堵住,一头撒草木灰,一头赌胶泥,装药,栽捻,一个鞭炮才会完成。
药的配比大家耳熟能详,一硝二磺三木炭,实际上是一斤硝二两磺三两木炭,也需要非常细致的加工。硝买回来上锅熬一下,熬到像蘸糖葫芦的糖汁一样粘稠最佳,撇除杂质,晒干上碾子碾碎,过细箩,硝才算处理完成。硫磺照样上碾子碾碎,过细箩,不得有任何铁屑石块等杂质。见功力的是制作木炭,只能用麻杆烧成,也就是大家俗称的横药。火头不可大,不可小,燃烧到一定火候,用铁锅密闭盖严,三天之后,才能打开。按照比例在笸箩里把三种原料搅拌均匀,出现“糖霜”一样的颗粒,再上碾子,再碾碎,再过细箩,传说中的黑药才叫制作成功,接下来就可以进行最后一个步骤,往炮筒里装药了。
其还有许多要点。拌药的时候,最好保持一定的湿度,这样不会有安全危险。装药的时候,一定砸实,鞭炮才会更响。每一个步骤都要小心翼翼,比如说在炮筒上面放一张纸,药均匀撒在上面,再用锥子在炮筒上方扎开一个小洞,让药确保无散落的装入炮筒。我们点燃的每一声节日的脆响,都是劳动人民智慧的结晶和辛勤的汗水浇灌而成,看到这里你还觉得制作鞭炮很简单么?而作为门外汉的我,肯定也疏漏了一些步骤和环节,未必描写的十分详尽。
二踢脚则需要更复杂的工艺,要缠一道或者两道麻,要设置上下层,要装横药和竖药(木材烧成的木炭,制作出来的火药就是竖药,能让鞭炮升空),穿引线还需要一番精巧的心思。至于花炮等等,更是不传之秘,不是一二五的人才,很难掌握。
董有才,就是传说中的一二五的人才。可以称之为发明家,他对西白庄鞭炮制作生产的技术提高,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为了研究花炮的制作,他达到了废寝忘食的境界,有一次点燃一根线香,不断的测试他的新产品,院子里放一个,不理想,回屋继续研究,拿着香出去再实验,又不理想,回屋继续研究,燃烧的线香随手插在装着火药的笸箩里,结果给忘记了,发生爆炸,造成了巨大生命财产的丧失。人说不成魔不成活,我觉得董有才就是这样的人。尽管他只是活跃在后人的话语里,我根本无法想象出他任何的音容相貌,但是却有一道倨傲的身影在我的脑海里逐渐清晰起来,先生一定是恃才傲物的,他的思想超越了时代,在苍白的岁月里一人砥砺前行,却留给他的乡亲----西白庄村民更多的生存空间和更多想象的可能。董有才大字不识,珠算也是一绝,双手能打算盘,多个算盘能结合来用,可称神异。
说到人才,不能不提到秀才白养正。沿着潴泷河旧道,有一条盐道,从三坊子村渡口上岸,运往任丘文安等地,也只有西白庄的人敢截下运输的盐,留下一些村民日用,原因就在于这位远近闻名、学生遍布任丘等地的白大秀才。某一年,大水围村,禾田尽淹,当时西白庄还属于任丘管辖,任丘县官下来考察灾情,白秀才陪着县官摇着船四下巡视。
途中看到有鸭子在戏水,鸭子下潜并不深,县官大放厥词:水不是很大,灾情看来并不严重。白秀才听了这话心中十分恼怒,农民水深火热,而这些作威作福的人们却一句话判断了老百姓生死,灾情不严重的背后,是救济物资大量的减少,是不知道多少家要过上上顿没下顿的日子,船此时正好行驶到一个大水沟的上面,白秀才抽个冷不防,竟然一把把县官推到了水里!“水深不深的,大人下去亲自体会体会。”水沟深不见底,县官连呼救命,呛了好几口水,才被手下人抢救了上来,却也知道白秀才人脉很深,敢怒不敢言,而“灾情不严重”的话语,是再也不敢说出来了。常说文人一怒冲冠,可血溅五步,白秀才这件事情就让我真正正感受到了文人的气节,是绝对可以当浮一大白的。
说到人才,还要提一下中医李福。李福是当之无愧的传奇人物,少年时曾经走丢,在大田庄村的教堂里,一睡七天,据说睡梦中曾有妖魔鬼怪、妖娆美女各种恐吓和引诱,但是李福不为所动,七天后回家,身上有了神异,不生病,不长疙瘩,一辈子身康体健。青年时,白洋淀里划船摆渡,好心救治了一位来自南方的老人,老人和孤身一人的李福一起居住了很长的时间,传授给李福一套家传的中医针法,最神秘的曰托心针,起稳定心神的作用,需要在心脏处扎入,非常危险。需要在病人完全不知的情况下,用冷水泼在病人身上,病人受到惊吓,一激灵,心脏会不由自主的有所提高,这个时候,把针猛然扎入,不会危害心脏,达到治病的目的。偏一分,上下错一分,后果都不堪设想。
李福初时名声不显,本村嫁到孟仲峰村的一位妇女小腹撑胀,痛的死去活来。她家是村中的大户,请来很多附近名医,都束手无策。有人推荐了李福,正在晒麦子的李福顾不上清洗,“穿着绷子一样的衣服、满头大汗就赶过去了”。拴上绳子用来运送砌墙用的泥的口袋片或者布片,称之为绷子,意思是衣服很脏。就这个形象,李福站在一群名医的面前,说不忐忑,那是假的。但是主家强烈要求他试一试,李福只好走到病人的面前,诊断病情。他判断病人是膀胱口痉挛造成的尿道拥堵,随身带去的银针在油灯上烧了又烧,再用黑油(棉花籽油)擦拭之后,对准穴位,猛然刺入。滚烫的银针,准确地穴位刺激,病人一激灵,尿水喷涌而出,眨眼的功夫,胀大的腹部慢慢恢复原状,病人好了。
自此之后,李福名声大噪,附近找来看病的乡亲络绎不绝。李福为大家义务看病,开方不开药,三义村中药铺甚至派了专人过来守着李福,李福开好处方,中药铺随即抓药,中药铺多了很多生意。李福会治疗七十二翻,也就是我们常说的闹祟祸,其实就是臆想性精神病,幻想自己是刺猬长虫等动物,做出相关的仿生动作。老百姓不理解,解释为五大家上身。李福一针下去,症状缓解;治疗几次,针到病除。

我至亲的表舅白茂康,小名老吃儿。他灿烂的笑容里,藏有我的童年。

二舅白荣昌,言语幽默,诙谐有趣,他的笑容里都是故事。

四舅白连香,白家院的当家总理,儒雅文静,话语里有着难以言喻的生动。

说到人才,西白庄三生产队、六生产队的村民那叫真的有才(西白庄当初有八个生产小队)。两个生产队常常互相讥讽,打嘴仗,却随之诞生了许许多多脍炙人口、令人忍俊不禁的段子和顺口溜,潋滟生动了那时简简单单的生活。在村子里走访了很久,大家只言多,却都想不起来了,还是我的三位舅舅满足了我的好奇心,算是比较完整的忆起了一段,是三队嘲笑六队翻车事件的,据说有人凭着这个顺口溜,挣了一天的工分:
叫六队,闹得欢,
要买大车去河间。
牵着驴,带着套,
树勤一宿没睡觉。
河间南北转个到,
(此处遗失若干文字)
大车拉到马棚里,
擦的擦,油的油,
今年过秋别发愁。
陈家洼地去拉豆,
人们站了一大溜。
大车装的有点扭,
叉子顶着也能走。
一个大坑往外颠,
大车轱辘朝了天。
你管我,他救他,
大车底下压着仨。
闪了厢,掰了辕,
这个大车算玩完。
我听到这个顺口溜的时候,当场笑岔了气。你看,这就是璀璨的民间文化,是“春眠不觉晓”一样的妙手偶得,是“白日依山尽”一样的鬼斧神工,有着意想不到的的惊喜,令你情不自禁的称赞创作者的才思泉涌。事件本身反而无关重要,这“大车装的有些扭,叉子顶着也能走”的句子,语出自然,特别有画面感,简直就是大师之作。
说到人才,西白庄的村民个个都是人才。在更久远的时代,村里家家户户还生产过草纸。没有师父教授,大家集思广益,同心协力,在一次次的试验尝试中,令这门手艺逐渐完善起来。
生产草纸这种工作,很辛苦,很累人,可是那个年月,又哪里有不累人不辛苦的工作?会用到麦秸秆、蒲黄、白灰等物,麦秸秆洒上水,用碌碡压烂,放到盛满井水的池子里,用脚再反复踩踹。冬天农闲时节,是生产草纸的黄金季节,但是也着实寒冷,想想大冬天的站在冷水里几个小时的间是什么感觉,当真是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踩烂的麦秸秆,用竹帘子一帘子一帘子捞出来,用沉重的木檩再用力压实,等到晒干,一层一层的揭开,就是当时用途广泛的草纸了。草纸可以制作鞭炮,可以做糕点的包装纸,可以订成作业本学习文化,也带来了西白庄村一定的经济繁荣。
白家庄就是这样一座村庄,没有出过了不起的大人物,但是又有很多真正意义上的大人物。他们敬畏神明,也敬畏生命,懂得靠自己勤奋的双手去创造你美好的生活。制作鞭炮危险吗?危险。尤其是年关将近,家家储藏着大量的鞭炮,可以说是一座巨大的火药库。他们不怕吗?怕。当他们不得不在明火照亮的情况下、从事火药生产的时候,当他们冒着随时可能爆炸的危险,在石碾子上碾火药的时候, 他们仔细了再仔细,小心了再小心。他们不苦吗?苦。当他们站在冰彻骨髓的凉水里、当他们不厌其烦的重复制作鞭炮的道道工序的时候,有不知多少人是含着眼泪在拼命。但是想想柴米油盐,想想子子孙孙,他们咬着牙,都坚持下来了。
生命的伟大意义就在于此。我们为了爱,为了肩上的责任,所以去继承与发扬。或者没有人能够给人生意义赋予一种绝对正确的解读,但我们正是为了去接近最正确的解读,一直努力,一直拼搏,一直勇而无畏的付出着、奋斗着。
少年时,我曾在西白庄生活过一段时间,西白庄说是我的第二故乡,也不为过。这是一座我走进去心灵就会无比平静的村庄,我熟悉很多面孔,很多笑容,也正是因为如此,我知道这座村庄里生活着很多很多快快乐乐、善良真诚的人们。西白庄一千六七百人口,存在着白、董、秦、王、张、宋、高、田、李、苑、胡、任、杨、马、刘等十多个姓氏,但是这座村庄,没有任何的纷争,只有幸福与祥和。除了幸福,还是幸福;除了祥和,还是祥和。
我爱西白庄。

感谢白洪涛、董昌、白汉池、白老太四位老人的往事回忆,

您们带我穿越了时空,

在历史长河中找到了很多很多,

闪闪发光的珍贵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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