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维崧:从长椿寺望着紫禁城


西城区长椿寺,现在为北京宣南文化博物馆。

地铁二号线“宣武门”站的下一站是长椿街。出站往南不远,宣武医院的对面,有个长椿寺。长椿街便是得名于寺。

  长椿寺建于明朝万历年间,后被康熙年间的地震所毁,由文华殿大学士(首辅)冯溥捐资重整。又有清初的著名文人龚鼎孳,筑“妙光阁”居寺之旁,专用来观赏景色。龚鼎孳本来是明朝的一个进士,李自成进北京时,他投井自杀不成,俯首投降。后来清军进京,龚鼎孳再次迎降,结果就被乾隆放进了《贰臣传》里,没有得到好评价。但是他洽闻博学,诗名早著,往来的都是文人墨客,又经常慷慨解囊,资助贫寒才子,这是他人性中的光辉一面。后来大名鼎鼎、开创了“阳羡词派”的陈维崧,就曾经得到过他的帮助。

  陈维崧字其年,号迦陵,江苏宜兴人。宜兴古称阳羡。其父陈贞慧,是“明季四公子”之一,有名的不仕清朝,可以十几年匿居乡野,不踏进城门半步。陈维崧饱承庭训,文才敏捷,时人侧目。可是明朝灭亡那年,他只是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家国之慨,并不像父辈之深,所以他不可避免要走上仕途,希望在大清朝出人头地。不曾想事与愿违,他不但没得到一官半职,反倒弄成了漂泊无定,四处寄人篱下。他由此切身体会到社会的冷酷不公,词风渐渐从早期的旖旎悱恻,转向了落拓、豪放,读之如读苏、辛。当时的文坛前辈们欣赏他的才华,纷纷和他结交,龚鼎孳也是其中之一。

  康熙七年(1668年),四十三岁的陈维崧又一次来到北京求官,受到龚鼎孳的照顾,索性寓居长椿寺,以便和龚鼎孳离得近些。龚鼎孳时任兵部尚书,亲自出面,问来问去,竟始终寻不到一个合适陈维崧的职缺。而陈维崧没有资金来源,一切开销全靠龚鼎孳的接济,日子久了,自不免望眼欲穿,焦虑无措。他日常和龚鼎孳以诗词往来,其中有一首“秋夜呈芝麓先生”(龚鼎孳号芝麓)的《贺新郎》词如下:

  掷帽悲歌发。正倚幌、孤秋独眺,凤城双阙。一片玉河桥下水,宛转玲珑如雪。其上有、秦时明月。我在京华沦落久,恨吴盐、只点离人发。家何在?在天末。

  凭高对景心俱折。关情处、燕昭乐毅,一时人物。白雁横天如箭叫,叫尽古今豪杰。都只被、江山磨灭。明到无终山下去,拓弓弦、渴饮黄麞血。长杨赋,竟何益?

  上阕的“凤城”、“双阙”均指代首都。传说秦穆公的女儿吹箫引来凤凰,其国都因号丹凤城,后人以“凤城”称京,以“凤阙”称宫。“双阙”是宫殿两侧高台上的楼观,借指宫门、首都。这里说的首都,当然是指紫禁城了。北国秋临,长夜寂寂,格外熬人。作者囊中羞涩,从长椿寺眺望着紫禁城,弹指数华年,华年梦似烟,年华老去,一事无成,禁不住悲从中来,故作狂态。(开首“掷帽悲歌发”的“掷帽”是用“千金掷帽”之典。东晋的袁耽守丧时跟别人豪赌,把孝帽子藏在怀中,赌到兴致高涨,大笑着掏出布帽往地上一扔,姿态狂放不羁。)

  古时文人若没有官职,就没有俸禄;没有俸禄,生活就没有着落。紫禁城边有一条玉河,出北京西北玉泉山下,又称御河。作者渴望和皇帝接近,博取个一官半职,却只能望着皇宫最外围的“一片玉河桥下水”而兴叹,觉得其河水“宛转玲珑如雪”,可望不可即,恍惚可以接近,实际虚渺至极。下一句“秦时明月”将视野延展,给下阕的怀古思绪做铺垫。再后一句的“吴盐”指两淮之盐,以洁白著称。“恨吴盐、只点离人发”是作者愤愤不平,又无法扭转现状,在无可奈何之中,头发就一天天的斑白了。末一句“家何在?在天末。”吐露了对仕途的伤心绝望。朝廷上没有他的位置,这里当然就无法让他安家。他的家处,若说得浪漫一些,恐将是诗和远方。上阕至此结束。

  下阕的“燕昭”“乐毅”是指春秋战国时期的燕昭王和名将乐毅。燕国建都于燕,即今之房山一带,现在房山区琉璃河镇董家林村的“琉璃河遗址”便是燕国的初都所在。燕昭王礼贤下士,乐毅为之心折,统帅燕国等五国联军攻打齐国,攻克七十余城,几乎将之灭亡,国士无双,君臣相得,风头一时无两。这是北京历史上最古老也最辉煌的君臣故事,作者运用此典,居心不问可知——那是仿效诸葛亮自比管仲、乐毅,怪只怪当权者不知道礼贤下士,不懂得拔擢良才。“白雁横天如箭叫,叫尽古今豪杰。都只被、江山磨灭。”这两句更是直示孤愤,雄劲苍凉,可以和苏、辛的名句相抗,而又有独特意味。苏轼的“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是波澜壮阔,浑然忘我,有赞叹之意,无惋惜之情。辛弃疾的“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则是纵目俯瞰,忧虑重重,蕴藏着“体制内”人士权柄和志向不匹配的失落。陈维崧却是个编外人士,无权有志,更难以忘我。所以他虽然直示孤愤,显出来的反倒是一种积极入世、求而不得的焦虑感。

  再下一句的“无终山”一般认为指蓟县盘山,可以作京郊理解。“拓弓弦、渴饮黄麞血”可能会使人联想到“笑谈渴饮匈奴血”,作者求官不成,怨愤难平,想要靠打猎欺负小动物(麞是獐的异体字)来出口恶气。实际上这也是古代的一个典故:南北朝时梁朝的将军曹景宗,年轻时在乡下磨炼弓马,经常追逐獐子,渴饮其血,饥食其肉。后人有诗赞之曰:“归来笑学曹景宗,生击黄獐饮其血。”

  最后一句的“长杨赋”也是用典。汉成帝为了向胡人展示我国动物种类之丰富,征调百姓捕捉熊虎豹猿等运往长杨宫,让胡人以手博之,打赢了就可以将野兽带走。此事导致老百姓无法收获庄稼,不利于民,杨雄乃作《长杨赋》讽谏皇帝。结尾“长杨赋,竟何益”的意思是说,作者去打猎的念头已经很坚决了,谁都不足以阻拦他,潜台词则有点儿破罐子破摔之感,好像说自己在北京城实在是待不下了,话里话外仍然透露着“求而不得”的焦虑感。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评价陈维崧的词作:“国初词家,断以迦陵为巨擘……只是一发无余,不及稼轩之浑厚沉郁。”一发无余,暴露无遗,读者的体验便被束缚住了。观诸此词,确乎如此。开篇精彩,结尾却予人以虚张声势之感,回味可说是很寡淡了。

  在这一年的年底,龚鼎孳最后总算托到关系,使陈维崧可以到河南去当幕僚,帮学使审阅卷子。这当然并不是一个体面的工作,可是陈维崧没有退路,唯有赴任。后来他几经挫折,直熬到五十四岁那年,也就是康熙十八年(1679年),才终于在官场上扬眉吐气。当时因为要编纂《明史》,康熙帝特开“博学宏词科”以选拔学识渊博之人。陈维崧以一等第十位的成绩,被召入翰林院,成为了一名“检讨”(史官),也总算是个小“京官”了。只可惜《明史》的卷帙浩繁,整整编了六十年才最后定稿,而陈维崧在第四年就因病去世,所学未得以尽展。(渠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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