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医活辞典”张志远

十几岁的张志远对化学、物理有着浓厚的兴趣,他曾立志投身科学事业。然而,投身科学意味着要离家求学,身为家中独子的他犹豫了。“父母在,不远游。”那时候的张志远知道自己肩负着家庭责任。张志远的家庭有着浓厚的中医底蕴,他的父亲、外祖父皆有几十年的从医经历,是当地有名的中医。将中医在家族中传承下去是父母对他的期望。“中医是济世活人的职业,学习中医既是对父母尽孝,又能服务于社会,更可以作为安身立命之本。”晚年的张志远仍然记得父亲的谆谆教导。正如《伤寒论》序所言“上以疗君亲之疾,下以救贫贱之厄,中以保身长全,以养其生。”

“身为人子,以孝为先。”张志远曾经如此教育他的学生。正是出于孝道和对家庭的责任,年轻的张志远经过艰难的思想斗争,决定放弃幼时的爱好,肩负起父母的期望,开始了学习中医的漫漫长路。

“中医是古代先人们的智慧,有了古文底子,学习中医才事半功倍。”父亲教导张志远,中医是脱胎于中国传统文化的学科,要想深刻理解其内涵,必须有深厚的文化底蕴,所以涉猎经、史、子、集应是中医人的必备功课。出生于1920年的张志远有着17年的私塾生涯,少年时代练就的深厚古文功底为他学习中医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那时候没有院校教育,学中医都是家传、师授,我的父亲就是我的启蒙老师。” 在父亲的指导下,张志远先读《医宗金鉴》,同时研习本草,不仅要广泛了解各种中药的性味、功效、配伍作用,更要熟识野生中药的习性、性状特点以及中药材的炮制、加工方法等。然后,再读《黄帝内经》《难经》《伤寒杂病论》《神农本草经》等经典,其中《伤寒杂病论》分为《伤寒论》和《金匮要略》,是张志远需要熟练背诵的教本,全书262首处方,初学中医的张志远必须烂熟于胸。

在临证若干年后,张志远才逐渐体会到父亲的苦心,他对学生讲,“中医治病,药物是武器,必须对其非常了解才能事半功倍,而经典方剂必须张口就来,这对于一个中医医生,是受益终身的。”

1956年,山东中医研究班开办,作为在当地已经小有名气的中医,张志远经过推荐、选拔成为第一批学员,36岁的他算是迈进了院校教育的大门。然而,所谓“研究班”是没有老师专门教学的,各地小有名气的中医汇聚在一起,共同探讨学习,并对中医经典著作进行研究、整理,为筹建山东省中医进修学校储备师资力量。

1957年,山东省中医进修学校招收第一批进修学员,张志远作为老师,教授《伤寒论》,成为山东省中医药高等院校教育最早的探索者。1959年,张志远转入山东中医学院(现山东中医药大学)工作,直到98岁高龄去世,他一直奋斗在中医药教学、临床的前线。

张志远在授课

读万卷书 勤勉成就“活辞典”

“我天性鲁钝,要想学有所成,必须快马加鞭,所以我每日反复诵读,以加深理解,别人一天学8个小时,我一天学12小时。”97岁的张志远曾如是评价自己,他自称“抱拙山人”,他的书房叫做“抱拙山房”。

然而,在他的学术继承人之一、山东中医药大学副校长王振国看来,张志远天资聪颖、高于常人。“老师年轻的时候,几乎是过目不忘的,即便是年事已高,仍能背诵许多书籍的重要原文,对于史籍、经典更是如数家珍。”

谦虚、勤奋的品质鞭策着张志远博览全书,他不仅精研医书,而且对天文、地理、数学、哲学、各种史料(正史、野史)、笔记、小说等均有涉猎,得了一个“活辞典”的美称。

“早年借书要在书页的卡片上留下借书人的名字,学校图书馆的所有书籍,没有一本没有张老的名字。”王振国回忆起跟着老师学习时的青春岁月,有一些温馨永远留存在记忆里,“那时候,老师凌晨四点就起床读书,读一个多小时便来敲我们的宿舍门,他就像一个父亲一样,既不舍得孩子起得太早,又要督促孩子勤奋上进。”

“老师几乎无书不读,大量的知识在他的脑海中融会贯通,形成思维构架,老师的临床能力精湛与此大有关系。”山东中医药大学副校长张成博也是张志远的学术继承人,他曾因看到老师研读数学方面的书而倍感惊奇,张志远对他说,知识是不同的,道理是相通的,数学方程式的平衡,和中医的阴平阳秘是一个道理。

做一个优秀的中医医生需要“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知人事”,做一个优秀的中医教师更需要有丰富的知识储备,所以,博览群书是中医人的必备功课。“人才不是天生的,不读书、不学习就跟普通人一样,人才是拼出来的。”张志远是这样要求自己的,也是这样教育学生的。

老师的教诲张成博铭记于心,鞭策着他多年来在教学和临床方面不断成长。他还清晰地记得老师的话,“要多读书,还要会读书,一部好书一定有逻辑清晰的目录,要从目录入手了解作者的思维,还要着重看两个方面,一是序,二是跋,这往往是全书的精华之所在。”张成博说,“正是由于博览群书、知识广博,老师讲课才能旁征博引,人物典故信手拈来,循循善诱中激发学生学习中医的兴趣,这正是现在很多年轻老师所欠缺的。”

在读书过程中,有所思所想,张志远一定会记下来,在临证过程中有所收获,他也一定会整理出来。张志远精勤不倦的一生,留下了大量的读书卡片、读书笔记和无数的手稿。据不完全统计,读书卡片有十万多张的,读书笔记有两千多万字,手稿则重达几百斤。

张志远的学术继承人之一、山东中医药大学儿科教研室主任、山东省中医院儿科副主任阎兆君带领自己的博士生、硕士生,把手稿扫描、拍照,然后进行电脑录入。阎兆君说,“老师写作是不用翻阅资料的,他的记忆仿佛一个大型数据库,所有的文字包括文献详细信息完全自然而然地自笔下流出,'活辞典’之称绝不虚妄。”

目前所出版的《中医源流与著名人物考》《张志远临证七十年医话录》《张志远临证七十年碎金录》《空谷足音录》《诊余偶及》《蒲甘札记》《张志远临证70年医论医话》《张志远临证70年习方心悟》《张志远临证70年用药手记》《张志远临证七十年日知录》《张志远七十年临证札记》等,以及已发表的400余篇论文,皆是由这些手稿整理而来。

实地游学 探寻古医家之悟门

张志远临证七十余年,该如何归纳他一生在中医学术临床上的贡献?这让他的弟子们犯了难。有人说,张志远善用经方,并曾多次提到,“这辈子下功夫最多的还是《伤寒杂病论》”,应当属伤寒派;也有人说,张志远的妇科临床独具特色,应当属妇科大家;还有人说,张志远教授中医史、各家学说课程多年,对此颇有造诣,该当归为医史文献大师……

也许,这都不准确。

他精研《伤寒杂病论》,透析经方用药规律,结合自己临床经验将人参、白术、甘草、白芍、茯苓、柴胡、麻黄、桂枝、葛根等经方常用药归纳为“十八罗汉”“四大天王”,对指导临床意义非凡。

他对民间验方情有独钟。广搜博采民间单验秘方、名家经验效方、各类书籍所载药方,甚至僧人、道士、武士所藏之方等,凡经亲自验证后而收效佳的方子,他都会详细整理成篇,以待出版传世。

他注重中医理论构架,提倡“医易同源”。他认为,一部《周易》所体现的主题就是阴阳变化规律,为《内经》的阴阳学说奠定了基础。《内经》有关阴阳的特性、阴阳的关系及其变化,以及对自然的认识,无不与《周易》相通。特别是易学“两点论”的思维方法,框定了中医思维模式,如其中的上下、内外、出入、进退、损益、吉凶、否泰、存亡等分析事物变化发展的方式,开启了古医家之悟门。

他精通中医史,研究各家重源流。他实地考察、亲身游学,用考证人物、辨析学术渊源、提炼学术思想并举的方法来研究医家。他提出,对每位医家,应按其师承、私淑关系、学术倾向、临证特点划分流派,归于系统;同时,也不拘于流派,而是突出医家各自的特点,不能以偏概全。

他师承家学,继承父辈外科、儿科的临证治疗经验,后转而研究内科、妇科,对于妇科尤为擅长。如创“崩漏丹”治疗妇女崩漏证效果显著。临床侧重补气养正,活血化瘀。对不孕证等疑难病总结出“妇科十治”特色辨治思路。

山东中医药大学各家学说教研室主任刘桂荣也是张志远的学术继承人。他认为,老师有着深厚的传统文化底蕴,他在中医理论构架之下开展临床实践,眼中只有病人,没有分科,这是“原汁原味”的中医思维。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王振国仍然能够清楚地回忆起跟随老师实地寻访医家,考察自然、人文环境时的点点滴滴,在他看来,老师作为那一代中医前辈就是如此,以深厚的传统文化素养为根基,以博览群书为学习手段,以实地游学为治学特色,他深刻地了解每一派中医学术是如何以经典为原点发展起来的,所以,他在临床中不拘一格,以融会贯通的知识灵活应对所遇到的各种问题,无法将他简单地划分为哪一派大家。

也许,正如张志远自己所说,“我只是一个不断学习的中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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