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讲故事
民族风情散文系列《深山老林里的童年》

父亲讲故事
父亲不是一个讲故事的好手,但他是一个有很多故事经历的人。
夕阳沉到山岭中去了,紫红色夜幕徐徐降临。晚饭后,父亲已烧好了热水,我们父子俩就赤条条地站在小溪的木桥上,趁着紫红色夜幕辉映的余光,用滚烫的热水兑着冰凉的溪水冲澡。温热的水从头顶淋下后,阵阵山风带着阵阵凉意扑来,让人不禁一阵哆嗦,感觉已是深秋时节,其实不然,现在正值盛夏酷暑季节。冲完澡后,父亲把我们父子俩的脏衣服洗好,把吃过饭的碗筷洗净,把明早的煮饭的东西准备好,诸如此类杂务都是父亲每天必做的功课,而我穿上干净的衣服,清爽地坐在竹桌旁的木墩上,呆呆地静静地看着父亲像母亲在家里做家务一样忙碌。

三门冲实景
忙完后的父亲,朝我微微一笑,表示他已经把该做的事做完了。他也坐到了木墩上,此时此刻是他一天中最清闲的时候。山里宁静而寂寞的夜晚就这样开始了。在我瞌睡来临前,我总是纠缠着父亲讲故事,父亲近段时间也乐意给我讲故事了。
父亲闯荡江湖多年,生活阅历丰富,肚子里装满了各种希奇古怪的故事。可父亲最不擅长讲故事,往往把一些本来情节跌宕起伏,引人入胜的故事,讲得干瘪枯燥,索然无味。他不像母亲那样,能把一些干瘪枯燥,索然无味的故事讲得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一波三折、惊心动魄。比如,母亲讲本地传奇巫师李法官的故事,她重复讲上十遍,我也听得津津有味,而同样的故事,父亲还没有讲完,我已是呼呼大睡了。然而,这里是方圆几十里廖无人烟的深山老林里,这里除了我和父亲,只有溪流淙淙,山风阵阵,鸣虫声声,长夜漫漫,我们的山里之夜总是寂寞而无聊。在这样的夜晚,父亲所讲的故事即便再干瘪无味,我能听上一段也心满意足。开始的时候,父亲对我的要求不愿张口,有点难为情地说,我的故事讲得不好,你又不喜欢。后来见我纠缠不休,他慢慢地开口给我讲了,只是每次他讲着故事时,我都以坐在木墩上伏在竹桌子上呼呼大睡来回应他,每次都是他帮我脱去衣服和草鞋,抱我上床。

三门冲实景
更多的夜晚,不是父亲在给我讲故事,而是我在向父亲问故事,如同现在记者在采访一样,这样我才觉得父亲讲的故事丰满一些,也满足了我的猎奇心理。
父亲讲故事的特点,总喜欢把故事细节简单化,大多只讲故事的梗概,就如同现在电视报纸上报道的简明新闻,具体过程与细节被省略掉了,而父亲省略掉的过程与细节又恰恰是我最感兴趣的。记得在我们进山前的头天晚上,母亲曾绘声绘色地讲过父亲第一次进山的故事。母亲讲的故事虽然活灵活现,故事情节饱满,故事细节生动,我喜欢她的故事,但并不等于我完全相信她的故事。我觉得母亲把故事讲得那么精彩,在于她丰富的想象,与她讲故事时不失时机地添枝加叶,塞进了自己的合理想象。
刚来到大山里时,我怕父亲的世界里有太多的忌讳,不敢随便开口,特别是那些与鬼神相关联的话题。后来,父亲屡屡称棚子为家,还设了神坛,每次我们炒了好菜,他都要虔诚地烧香敬奉神坛。既然父亲把这里当作家,按父亲的说法,像我这么大一点年纪,在家里说话就有“童言无忌”之说。我们在寨子里每逢初一和十五,或是重要节日和特殊的日子,最忌讳有人说不吉利的话,据说会招来灾祸和赶走好时运。小孩子在这种日子里说出一些不吉利的话时,大人们总是怒目圆睁地呵斥,而父亲总是微笑着,以“童言无忌”来开脱,好像“童言无忌”能禳解灾祸留住好运气似的。在山里的日子稍久,我说过一些不吉利的话,父亲从不责备过我。我试探性地问过父亲好几次,他独自一人在这大山里遭遇的事,到底是真是假,他每次就简单的一句话,没有的事。
一天晚上,父亲又讲被他重复过多少次的巫师李法官传奇,我不肯干了,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把话题转到眼前的这个古时的苗寨。故事就在我的提问里展开。
这里以前真的是个很大古苗寨吗?
那还用说,你不是看到了这里有老屋场、荒田、荒土、坟地吗?你还挖到过铜锁、铜钱、石磨、碾盘,还有我们割漆的漆树,割棕毛的棕树,削桂皮的桂皮树,还有很多果树,都是古人留下来的。
这里的寨子有我们的寨子大吗?
比我们的寨子大多了,我们的寨子才一千多人,这里应该有五千来人,大寨子下面还有七八个小寨子。据说,这里卖猪肉的案桌就有十二张。相传当年三门冲下山时抬四条龙灯,他们过年时都要到山下的寨子里去舞龙串寨。
山里能够住得下这么多人吗?
住得下,这里有两条大山冲,三十八条小山冲,地方宽着呢,据说这个地方有一万多亩,加四周的山场有四万多亩呢。
那苗人住在这偏远的山上,谁惹他们了,为什么要造反?
他们要做山大王,不要朝廷管呗,就像你在寨子里领着伙伴到处捣蛋,不要家人管一样,人家不都叫你为人王?你不服管,你母亲揍你。他们不服管,朝廷就揍他们。他们不服朝廷揍,与朝廷对抗,就是造反,有造反就有镇压,战争就是这样打起来的。
那些苗人后来真的全部被官兵杀光了吗?
有这种说法,也有人说逃出去的人很多,这四面到处是山岭山冲,人躲藏起来还不容易,逃脱也很容易,怎么杀得光呢?
红桥头的血是苗人的血吗?人有能流那么多的血吗?
传说战斗打得很惨烈,苗人战死了多少人,官兵就战死了多少人,有人说官兵战死的人比苗人战死的人还要多,这叫血流成河。流到红桥头的血,一半是苗人的,一半是官兵的。
死去的人真的有鬼魂吗?
信则有,不信则无。
你也信吗?
父亲沉默不语。
灵魂真的会说话吗?
父亲还是沉默不语。
我记得父亲和我说过,鬼魂是飘着的,是风也是烟,但都是哑巴。他还说过,三门冲死去的苗人的游魂被他超度到桃源洞去了,已经不在这里了。可有一点我不明白,官兵也死了那么多人,是不是那些战死官兵的魂还在这里飘着呢?
你现在还能听到官兵飘着的鬼魂说话吗?我来了这么久了,为什么我听不到它们说话呢?
你素来胆子大,鬼魂怕胆大的,它们怕你呀,你来了,它们哪里还敢出来说话呢?早就飘走了,也许飘回它们的故乡去了。
……
父亲虽然不太会讲故事,但他被我刁钻的问题问到尴尬处时,能巧妙地把虚荣抛给我,我就是在这种自我陶醉的虚荣中沉沉地睡去。

三门冲实景
有时,父亲也讲自己青少年经历的故事,这时的他就像换了一个人。如讲巫教中的翻空心筋斗功夫,怎么学的,怎么练的,他一一给我做比划,还在场坪里示范给我看。如,他双手反背着,站着不动,用头往下一栽,只见他一个空心筋斗就翻过来的,人依然笔直站着。他还把竹子方桌和四个木墩摆成一条直线,之间相距四五尺远,只见他稍微助跑,人便飞起来一般,翻筋斗时手脚不落地,只落在木墩子上和方桌上,最后落地时稳稳站住。然后,父亲笑着问我,想不想学?我说,不想学,只想听故事。父亲长长地叹息一声,脸上就露出了失望的表情来。他讲上刀梯、下火海、咬犁头、踩犁头、滚刺席、打斧头、杀叉、定鸡等巫技时,底气十足,他说着说着就激动得站了起来,边讲边手舞足蹈地做出各种动作,仿佛他又回来到当年的巫傩特技表演场上,仿佛耳边传来人山人海的欢呼声。父亲告诉我,这些自己都表演过多次,是实实在在的技术,不是迷信。

说到迷信,父亲往往很茫然。有时父亲也给我讲一些非常恐怖的故事,也许因为这些故事本身就是虚无飘渺的,他心里的底气就不足了,因此,故事也就讲得更加简明扼要。比如讲赶尸的故事,他说,那是家里没有钱的人,他们在外面很远的地方谋生,死去后没有钱运回来,人总要叶落归根,在外面埋了就成了孤魂野鬼了,因此,苦主就请赶尸的赶尸匠,把尸体像赶牛羊一样赶回来,再埋掉,因此,赶尸匠把尸体称为畜生。父亲还讲了一个叫赶车的故事。有钱人不用赶尸,他们用棺材装了尸体,运回来时,请一个法力高深的法师和四个劳力去抬。那么重的棺材,还装了死人,四个人是抬不动的,就由法师作法,四个人就每一个出一只手托着棺材的一角,飞一般的跑起来,用不着两天就到家里了,这种方法叫做赶车,也叫起车。
我问父亲,你赶过尸和赶过车吗?
父亲说,我学的不是这一行,一码归一码,学这行的人是专门超度亡灵的道司,他们藏得很深,不能让本地人知道的。
你看到过赶尸和赶车吗?
我也只是听老人们说过,并没有亲眼看到过,就是你爷爷也没有看到过,他老人家也只是听说过。
那是世上没有的事啦,是迷信啊!
父亲被我这句刁钻的话给噎住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笑得十分尴尬,讪讪地说,呵,呵,你说得对呀,现在的人都是这么说,是迷信哦。
文革时的父亲,因为积极与巫教作了切割,成了大队破除封建迷信的先进典型。据说他的先进典型得来很容易,也就是上大会上的台子上作了几次表态发言,家里巫教的法器一件也没有拿出去。我家的阁楼上,一直堆放着一堆傩面具和师公法器。那时,我还经常爬上阁楼里,拿着那几个面相很凶恶的面具去吓唬人,我从不吓唬小孩子,怕把小孩子吓得只有进气没有出气,闹出人命来。我要吓唬的是那些对我不太友善的大人,多半是报复。我总是躲藏在铜鼓石巷道的某一角落里,见人来了,突然间出现在人的面前,那人被吓得脸色苍白,一声惊叫,一边后退,一边拍自己的胸口,等那人反应过来,咬牙切齿地寻找棍棒来追打我,我早已跑得远远的了。
父亲对迷信两个字非常敏感,我长大以后,才知道我们寨子里的人们对迷信二字也一样敏感。记得小时候,也是到文革晚期了,我们寨子的祠堂在政治运动的压力下拆除了,祖先的庙宇也拆除了,有人举报我家里还藏着师公的法器,要求公社来破“四旧”,大队干部对着上面来的干部矢口否认,拍胸脯对天发誓。责任制后,大队干部对巫教的死灰复燃,开一只眼闭一只眼。我如今在研究苗族文化时发现,苗族人自生下来,他们的血液中就流淌着对鬼神的崇拜。他们认为,宗祠和祖庙可以拆除,流淌在血液里的信仰是永远拆除不了的。看来,当时,父亲被大队树为破除迷信的先进典型,与那些巫傩法器毫发无损,并非偶然。

因我的“童年无忌”触到了父亲的软肋,他有好一段时间没有给我讲与巫傩有关的故事。而是给我讲寨子里的另一些传奇故事,如水师传奇,四五年跑日本的故事,长毛的故事等等。后来,慢慢地他好像忘记了我的刁钻问题,又给我讲起了巫傩故事,如放蛊、女子落洞、巫师求雨打精、巫婆上筒等等。
父亲讲的故事本来可以精彩纷呈,只是他不太会讲述,因此他讲故事也就褪色不少。然而,在大山里的时候,我从父亲嘴里听来的故事,还是满足了我的好奇心,同时也使我们父子俩度过了一个个寂寞的夜晚。我回到家里后,父亲给讲过的那些故事,我又要母亲讲了一遍。这些故事,从母亲嘴里讲出来,故事就要生动和饱满得多,可我又觉得母亲讲的故事里缺少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