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色的回忆

粉儿是个招人喜欢的女孩,圆溜溜的大眼睛,一头生来弯曲的卷发。
  学校住进了军队,粉儿有机会看到她喜欢的颜色了。绿,生机盎然,总是让人充满希望和无限遐想。
  小山村不出名,却傍着一泓湖水。夏季一来,军队就会驻扎在学校。这下,那帮小女生乐坏了。学校集合全校开了大会,不允许围观,不允许搭讪。
  周三下午的第二节课是体育课,粉儿撒了谎,说是肚子疼,没去操场,留在了教室里。女孩子这个年龄,肚子疼都明白的,老师也就允许了她的假。粉儿没想乱跑的,她一直都很乖的,只是当她听到了外面的军歌,再也安分不下来。粉儿跑去窗口,一行人排着整齐的队形,唱着嘹亮的军歌从她的眼前走过,慢慢消失在了小树林。
  “寒风飘飘落叶,
  军队是一朵绿花,
  亲爱的战友你不要想家,
  不要想妈妈……”
  粉儿出了教室,蹑手蹑脚地跟着进了小树林。
  学校没有院墙,是敞开的,层叠的庄稼地,茂密的小树林,还有一座绿葱葱的山。
  粉儿钻进小树林,一步一步向前挪着,小树林的尽头,粉儿露出一张俊秀的脸蛋张望,顿时,羞红了脸,捂住眼睛,急速地跑了起来,只听见树林里发出一阵阵刷刷的声响。
  “快,快上岸,有动静,好像有人过来了!”  

“是个女孩,粉粉的裙子!”
  毕竟是当兵的,侦查力很强,眼力也好使,有人发现了树林里仓促逃跑的影子。
  男人们的笑声,玩笑声嘎然而至,麻溜地穿了衣服,离开了。
  粉儿觉得羞死了,虽然也只是远远地望了一眼,她还是羞红了脸。

  除了周灵儿,再就是跛脚的男人,他们是粉儿生活的全部,是粉儿生活中最重要最亲近的人。而今天,粉儿的心里突然塞进去了另一个人,不,应该是一群人,一身橄榄绿的人。 

 ……

  周灵儿蹬着脚踏车出现在早市。凌晨四点是早市最热闹的时候,天像是蒙着一层薄薄的纱,人们就开始了一天的忙碌。周灵儿隔三差五的出现在早市,讨价还价,白菜,萝卜,菠菜,韭菜……一捆一捆整齐地放在车里。每次与菜贩子争得不可开交,只为了能够省下几角钱。有时,哪怕是两角钱,周灵儿都乐颠颠的高兴。
  周灵儿吃力地蹬着脚踏车,汗水通过毛孔渗透了出来,浑身湿漉漉的。此时,周灵儿那身材,那优美的线条完全的显露了出来。虽然十八岁就生了孩子,但周灵儿的身材一直都保持的那么完美。修长的腿,圆圆的后臀,胸前高高的隆起。
  “灵儿,回来了。”一个跛脚的男人背着满篓子的工具,正要往外走,在门口碰上了周灵儿。他是周灵儿的邻居,他们共同租住在一个院子里。他住东屋,周灵儿住西屋,那满篓子的工具是用来修鞋补鞋的,他是个修鞋师傅。每天在距离周灵儿摆摊卖菜不远的地方修鞋,远远地望着周灵儿。
  “嗯。”周灵儿低着头应着声。周灵儿不敢看他的脸,每次看他的脸,都觉得浑身滚烫,像是沸腾的水,烫得让人难耐。
  他长着一张帅气的脸,英姿飒爽的身躯,只是脚受了伤。这不是主要的,对于周灵儿来说,他像一个人。周灵儿没有说,只是在心里偷偷地想着,回忆着。
  “锅里还留着菜呢,先吃一口再出去摆摊也不迟。”
  “不了,我,我还是先去卖菜了。”
  “那怎么行,你老这样,不要命了,身体要紧,要累垮了,粉儿咋办?你等着!”
  男人一颠一颠地进了屋,没几分钟又走了出来,他把一个饭盒交到了周灵儿的手里。
  “拿上,一边看摊子,一边吃。”
  周灵儿的脸又红了,她左脚踩在脚踏板上,右脚轻轻一跃,那轻盈的身段像是飞燕掠过水面,身体稳稳当当地落在了车座上,她蹬上脚踏车回头示意,然后便先走了。她急着去摆摊,这种季节,蔬菜最好是当天都卖出去,一旦隔夜,明儿就打蔫了。
  ……

  体育课很快就结束了,下一节课是英语。粉儿第一次走神,那些语法,单词,完全都没听进去,她小小的脑袋里只装进去了一样东西,一种颜色,好炫的绿。
  忘了那个下午是怎么混过去的,日落西山的时候,嘹亮的军歌又响了起来。
  “日落西山红霞飞,
  战士打靶把营归,
  把营归,
  ……”
  迭起迭落的军歌一首接着一首,外出的队伍接二连三的回到了宿营地。
  学校的水龙头边上,围着一群人,每到下午的这个时候,都这么壮观,各个年级的男生女生都端着塑料盆焦急地等待着。偌大的校园,只有这么一个水龙头孤单的承受着。
  “是你吗?”
  “什么?”
  粉儿端着满满的一塑料盆子水,正要离开,却被眼前的人挡住了去路。一双迷彩的鞋子,挡在了跟前,换做以前,一身橄榄绿出现在跟前,粉儿一定会乐坏了。可现在,粉儿低着头,像是做了错事的孩子,她不敢抬头,她恨不得找个老鼠洞钻进去,丢死人了。如果时间能够倒流,如果她不曾进去那个小树林,此时就不会这么难堪了。
  “小树林里,粉粉的裙子!”
  “我没有!”
  该死,这一身粉色的裙子出卖了粉儿。
  ……
  学校要开展一次军训,说是为了实施军事化的管理做铺垫。每个班级分成了两队,男队,女队。
  第一天军训,粉儿很规范地做着每一个动作,她不想有任何的差错,她是一个追求完美的人,只是她一直都没敢正视教官的脸,每次都是偷偷地瞟一眼,她害怕与他目光的碰撞,她怕她会禁不住想得太多,想得太美。
  ……

  
  那年,她遇到了他。很多女知青都偷偷地喜欢着他,周灵儿也不例外。
  “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
  他曾经写过这样的字条,偷偷塞到她的手里,“不管未来多远,前途多迷茫,我对你的执著经得住风吹浪打。”
  他偷偷送过她唯一的礼物,就是那条粉粉的裙子。他说,那是他最宝贵的东西,他视为宝贝。因为那条粉粉的裙子有一个故事。
  裙子是他妈妈年轻的时候缝的,一针一线缝制得那么完美,完全看不出针眼。当年妈妈怀孕的时候,找人看了,都说是双胞胎,有可能是龙凤胎。妈妈针线活很好,缝制了很多的小衣服,当然也缝了那条裙子,是给即将出生的女儿准备的。后来生产时,果真是一对龙凤胎,只是女儿太弱,太小,没保住。
  那后来呢?
  后来妈妈每年都会照着男孩的身高,拆拆缝缝,一直到了现在,裙子就改成了现在的这个尺寸。
  再后来红卫兵抄家时,他什么都没拿,唯一带出来的便是那条裙子,他觉得那裙子就是他一母同胞的妹妹,不能分开。
  周灵儿接过那条裙子的时候,流了泪。
  ……

  三天短暂的军训就那样安静地接近尾声了,粉儿终于可以松口气了。因为小树林的事,粉儿还觉得难为情,她发誓这是她今生做的最糗的一件事了。
  “你,粉裙子,向前一步走!”
  “哦?”
  粉儿惊呆了,她没想到,他竟然这样称呼她。难道他就是那个他,水龙头边上堵住她去路的那个人。
  粉儿乖乖地向前一步走,毕竟他是教官,她是他的兵。
  “向左转!”
  “向右转!”
  “向后转!”
  粉儿机械地做着每一个动作,没完没了地转来转去,几乎要晕倒了。
  粉儿以为他早已忘了,其实她不知道,他从来都没舍得忘。
  ……
  后来,部队搬出了学校,去了别的地方,继续拉练。粉儿的心一下被掏空了,她失去了一个梦,绿色的梦。
  她旷了课,偷偷地望着部队的车一辆接着一辆的开走,越走越远。她不想回到那个单一色彩的生活里,她想有个梦。于是,她暗暗做了决定,她逃学了。
  
  部队开出了好远,最后选择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郊野外宿营。夜里,山里发出奇奇怪怪的声音,恐惧占据了粉儿幼小的心,她吓坏了。她拼命的奔跑,裙子的下摆被树枝扯去了粉粉的一角。
  一群进山猎取野味的人,碰见了粉儿。她无力地躺在地上呻吟着,她不知道她还能不能活到明天,她开始想念周灵儿,想念跛脚男人。
  粉儿怯怯地望着这群人,像是一只弱小的绵羊望着一群凶猛的野兽,她害怕极了。
  “瞧这丫头,多俊俏的脸蛋!”
  “进山这几天,部队在此宿营,子弹不敢出膛,猎物也没见着影子,倒是意外收获了这么一小人儿,不错!”
  “是啊大哥,能卖个好价钱!”
  粉儿微弱的喘息,部队的宿营地离着她没有多少的距离,她朝不远处的宿营地望去,安静极了,没人发觉这里正在发生的一切。
  夜,幽深而惶恐。
  “什么人?”
  “别跑,放下她!”
  粉儿到底是搞不清楚当兵的人是如何的神通,以致于救了她。
  “回去吧,好好的读书,慢慢的长大,粉粉的裙子,记得,我们还会遇见!”
  又是那个他!他很淡定,像是很期待和她的再次遇见。
  ……

  周灵儿找不到粉儿,急坏了。跛脚男人也发疯似得满世界找人,见人就问,见没见他女儿,粉粉的裙子。
  在周灵儿和跛脚男人即将绝望的时候,粉儿被人送回了学校。
  粉儿没有告诉周灵儿她去了哪里,她不想周灵儿担心受怕,毕竟她也只是个女人,一个比粉儿大18岁的女人。周灵儿也只是抱着粉儿哭,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时间就这样慢慢过去了,粉儿读了高中,大学。这些年,她和他都有书信来往,他的落款,绿色的梦,她的署名,粉粉的裙子。
  信件邮寄来的地址,有五花八门的乡镇,都是粉儿不曾去过的地方。
  一个雨夜,粉儿一封接着一封慢慢地回味她与他之间的故事。她突然发现了不对劲,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把信件摆在了一起进行对比,果真是不一样的字体。这几年的书信来往,她已经很熟悉他每一个字的写法。
  “亲爱的粉儿妹妹,我想这个日记本它应该属于你。”
  这是粉儿收到的他的最后一封信,不,不是他,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了心头。粉儿颤抖抖地打开那本厚厚的日记本。

  1994年,十月。
  今天是个高兴的日子,我应征入伍了。频发的地质灾害一次一次将我们逼上绝路,我们的家园毁了,亲人没了。一个一个不知名的橄榄绿帮助我们重建了家园,还有新的校园。今天我要离开它了,离开我的家乡,去一个新的地方,开始去承担起一个十八岁男子汉应该承担的责任。


  1995年,十月。
  老班长退伍了,看着老班长依依不舍地离开,我落了泪。每一个当过兵的人,都有一种情结,都舍不得那身绿。


  1996年,夏。
  我们驻扎在了一所学校里。青少年时代是那么无忧无虑,真好!我不禁想起了我的学校生活,我的那帮小伙伴,我们一起玩弹弓,爬树,抓鸟。


  5月26日,晴。
  每个学校的周一,大概都会有升旗仪式。全校的师生集合在操场上,有一个颜色是那么的鲜艳,粉粉的。当我们排着队形走过的时候,我眼睛的余光都会注意到她,一身粉粉的裙子,漂亮的脸蛋,一种倾心的美。
  我想到了我的妹妹,阿莉。
  我的家处在山体滑坡地质灾害区,那年突发的泥石流,冲走了小小的阿莉,当部队的人找到阿莉时,她已经没有了呼吸。
  她像阿莉,但我知道,她不是。

  6月2日,下午。
  今天好热,我们排着队形穿过小树林,去了那湾水那里。不知道是谁,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接着,又下去好几个人。他们吆喝着,李班长下水,李班长下水。
  我脱掉了上衣,赤着膀子下了水。
  小赵子喊了一声,有人,大伙匆忙上了岸。
  我发现了那逃跑的影子,粉粉的颜色。
  傍晚,水龙头的边上,她端着满满的一盆子水,我堵住了她的去路,质问了她。她居然没有承认,她一直低着头,一直盯着我的鞋子看。她其实不知道,我的脚丫子都觉得紧张死了。她不敢看我,但我知道那个影子就是她,她的脸早已红的不成样子。

  6月6日,晴。
  学校决定全校各年级进行一次军训,我特意要求分到了她所在的三班做了教官。不知道为什么,我喜欢她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整个军训,动作要领她做的最规范,但我还是忍不住喊了她。
  “你,粉裙子,向前一步走!”
  ……

  2001年,夏。
  粉儿接到录取通知书了,她要读大学了,真好!好想好想看到她现在的模样,只是心里多了无名的惆怅,不知道我们有没有未来。
  多么期待与她再次的遇见啊!
  ……

  他没了,在这个世界永远的消失了。洪水来袭的那刻,他毫不犹豫的挡在了最前面。战友说,信件是他们几人轮流写的,为了圆一个梦,他们还想继续写下去。
  粉儿说不要再写下去了。粉儿做了另外的一个选择,她参军了,做了一名文艺兵,穿着粉粉的裙子,走进了军营,换上了一身橄榄绿。她想和他走得近一些,更近一些。
  ……
  

  周灵儿常常抚摸着那粉粉的裙子,还有那日渐隆起的肚子。他和周灵儿的事败露之后,他被迫调去了别处,像是人间蒸发了般,他再也没回来过。周灵儿独自忍受着,在被人唾弃,骂做破鞋的日子里,她生下了女儿粉儿。
  文革结束之后,周灵儿梦想着有一天一家人可以团圆。当那一天真的来了的时候,周灵儿的父母却把她拒之门外。母亲流着泪,说没想到她竟然会做出如此伤风败俗的事,丢人啊!
  也就是从那时候,周灵儿带着粉儿去了农村,跛脚男人是在周灵儿租了那老房子一年之后搬进来的。
  周灵儿第一眼看到跛脚男人,觉得好熟悉,那脸庞像极了当年的他。
  跛脚男人默默地关心着周灵儿娘俩,从不提过去的事,就这样住着,一住就是十多年。
  2005年的报纸上出现了一则寻人启事,寻找当年的英雄。画面中,描述了一个年轻人在煤窑塌方之际救助工友的故事。那次塌方死了很多人,时隔十多年之后,一个一直处于植物人状态的工友奇迹般醒来,讲述了整个事件的过程,于是便有了这则新闻。
  周灵儿已经猜得出他的故事,他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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