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小说】​李小娟丨兰 香

文学

作家新干线

主编寄语

且读书,你就是活了两世;

且写作,你就是活了三世。

作者简介

李小娟,笔名叶子,山西太原清徐人,1981年生,中学英语教师。工作之余,酷爱写作,作品风格以多写实为主,着眼小人物,洞察生命和亲情,富有思考,饱含悲悯。代表作有小说《不算沟》《年关》,散文《亲亲我的宝贝》《消失的村庄》《活在她们中间》等。

文学天地

兰香

李小娟 

 

兰香从手机店出来,一阵巨大的酸楚袭来,瞬间攫住了她的心。店门前左右两边两只大音响噼里啪啦迸发着有力的鼓点,像是将一把一把的石子朝她劈头盖脸狠狠砸过来,她在颤抖,她要窒息了。这是不想让活的感觉。像一缕幽魂,兰香哆哆嗦嗦飘下了台阶,一阵冷风袭来,她的脸刀片划过般地生疼,用手一摸,满脸都是泪。

电动车静静站在手机店门口,那是她新买不久的坐骑。红亮的颜色,在冬日的阳光里闪闪发光。它可真是争气啊,三十里的路程没耗掉一半的电。它在那里虎虎生威,等待着它的主人。兰香过去打开车锁,推着它朝服装商场走去。

她要去服装商场干什么呢?买衣服吗?不,今天进城她只预备买一部手机。时间还早,她不想回去,那就去服装商场——她每次进城都要光顾的地方。那个黑咕隆咚的大商场里总有川流不息的人,混杂着各种各样的气味,她觉得亲切,像她的一处避难所,像她在城里的家。

寒风夹着尘沙一浪一浪卷过来,街上偶有行人闪过,都缩着脖子步履匆匆;汽车总是很多,风驰电掣般地呼啸而过,喇叭声尖厉地响着,此起彼伏,像是极不耐烦地重复着一句话,让开!让开!

让开!对,生活不正像这错综复杂的大路小路吗,为什么无论她走到哪都觉得自己不入流,大半生的时间,兰香只做了一件事,就是闪,就是躲,寸步未行。

她一路推着车走,不敢在车流中骑车也压根不想骑,寒冷让她疼痛,她想再痛一些,最好让身体的痛吞掉心里的痛。手机店里那几个女孩小妖一样的脸不停在她眼前晃,连她们都瞧不起她!凭什么呀?她们算什么东西?不学无术,只配干这下流的服务行当!

她要买一部老年手机,给她十七岁的儿子。这有什么奇怪的。每个人都有权利选择购买自己需要的东西,问那么些问题干嘛?现在的导购员啊,职业道德真是不高,对顾客那个好奇,好讨厌哪!还恨不能把顾客的钱都骗走,可恶至极!

瞧那老年机柜台的导购员那副假惺惺的嘴脸,阿姨,请问是您自己要用吗?您这么年轻,我推荐您用一款智能机吧,正巧这几天我们店里有活动……

兰香打断她,说不用,我就买一部老年机。

阿姨,我看您不像普通的家庭主妇,您还是……

兰香又打断了她,我要一部老年机。

阿姨,您不知道手机有多重要,微信您不能没有吧,这会影响您的工作……

兰香不耐烦了,我就要一部老年机。你不卖,我去别家买。

那女孩有些尴尬了,或许假眉毛假眼睛假嘴唇也制造不出什么表情,塑料人似的僵在那儿了。不过随即她就面露鄙夷,随手拿出一部很便宜的老年机,说,旧款特价88。

兰香拿起手机看的时候,她发现店里不少女孩都冲她看,有的还在窃窃私语。她们一定是在笑话她,说她小气,说她古怪。

对,她是古怪,如果她告诉她们这部老年机是买给她儿子的,她们也许会把眼珠子都瞪出来吧。

服装商场很快就到了。兰香突发奇想,她把车子锁好又打开,她想看看这辆漂亮的电动车会不会瞬间被人偷了去。

像个孩子在玩藏猫猫的游戏,她不声不响地跟自己玩了个略带赌注的游戏,带着一点刺激的兴奋,她走进了商场。她是不是有些希望车子丢掉呢?那是两千五百元啊,相当于她一个月的工资呢。这个赌注有些大了。她不由捏了把冷汗,可还是一路向前走向了商场深处。

商场里人不多。这种经营地摊服装的商场主要顾客都是农村人,今天天气不好,农村人都窝在家里抱火炉子呢。兰香走马观花闲逛着,终究心里还是七上八下、忐忑不安的,不行,不能这么赌,她忽然又后悔了,撒腿就往门外跑。

电动车果然丢了。情理之中,意料之外还是情理之外,意料之中?兰香想到了文学课本上的两句话,突然有些哭笑不得,无论怎样,冥冥之中,这都是上天的安排!

兰香拿出了手机。她想给他打个电话。或者说这就是她故意弄丢电动车的全部动机。他叫李国盛,人长得白白净净挺斯文,一看就是有涵养的,上星期他们刚刚见过面,国盛在国税局上班,据说还是领导级别的,他的妻子去世一年,他有个上中学的女儿。兰香多喜欢一个女儿啊,她自己没有女儿,她一定会好好待他的女儿的。听介绍人说他有几套房产,存款也不是少数,她要是跟了他,下半生就掉进蜜桶里喽!她的儿子也就有了指望了!

她翻出了他的电话,但是很犹豫,她不敢打;她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她害怕第一次通话即刻就会变成最后一次。她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一想到他,她就会心跳紧张,像个初恋时的少女,羞答答地害怕别人窥见她的内心。本以为,他会先给她来电话的,那天见面他们虽没聊多少,但气氛挺温暖,他看着她的手,说,你是够苦的,是太不容易了。她的泪止不住涌出了眼眶,他还给她递了纸巾。一个大男人,包里竟然有一小包纸巾,够细心,够体贴的。

可是一个星期过去了,他没来电话。兰香等得着急了,她真的不想错过他。跟他怎么说呢?说她的车子丢了,回不去了,让他送她一下?他有车,很方便的。这样说会不会太唐突?可是又能怎么说?

只能这样说了。她咬了咬牙,拨通了他的电话。忽然,她又后悔了,急忙点了挂断。万一他有事不能来接她呢?那她就只能给三宝打电话了,看看他会不会来接她,看看他到底是真情还是假意。

这又是一场赌,她要看看哪个男人对她更用心。一个是她爱的,一个是口口声声爱她的。

国盛的电话拨通了。里面传来他浑厚好听的声音: 你好啊,兰老师。兰香赶紧说,你好。那边又说,兰老师找我什么事?我这边有些忙。兰香一听人家说忙,就不好意思开口了。说,也没什么事,就是车子丢了……她支支吾吾说着,在服装商场门口……她希望那边急切地打断她的话,然后告诉她,等着,我这就去接你!但是现实与想象相反。电话那头平静地像冬日里的湖面,不是波澜不惊,而是冰冻三尺。她不知道国盛还是不是在听,就轻轻问了声,你在吗?那边接话了,不好意思,我不在。在外地呢。他顿了顿又说,自己找辆车,早点回去吧。

 

三宝还是像往常一样,嘴里叼一根烟,翘着二郎腿坐在床沿上,听着舞曲,看向窗外。今天可真冷,大风像只巨手,抓住什么就狠命地抖,狠命地摇,好像要把这个世界抖散,摇碎的样子。保安室门口的一棵小柳树在风中跳了一天的霹雳舞了,要是人早该晕过去了。

三宝正憋着一泡尿,都快一个小时了,门口车进车出没停歇过一会儿。他想溜出去在树下的垃圾桶后面小解一下,越是着急就越瞅不到机会。这个保安室,什么都好,就是附近没个厕所。这大冷的天,拉屎撒尿要跑到小区公厕,人不得冻成冰棍才怪。

三宝正尿得舒服,只听背后老孙头扯着嗓子喊,三宝,有电话!三宝急匆匆赶回来,一屋子打扑克的人都冲他笑,三宝,你个王八,监控头底下破坏环境,学会偷偷玩直播了!

三宝红着脸笑着赶忙看手机。是兰香。一定没好事。三宝把那破手机往床上一扔,装作没听见。

“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怎么爱你都不嫌多……”手机兴高采烈地唱着,激动得要蹦下床了。三宝抓起手机,按下了接听键。

兰老师,今儿您不忙啊。三宝说。

三宝,你快来接我一下吧。我的车子丢了,回不去了。我在服装商场门口……话筒里呜呜的声音,不知是兰香的哭声还是风的哭声。

妈的,这个女人!三宝望望窗外,昏天黑地的,还没吃中饭,天上就像垂下了帘子,整个是蒙上被子睡大觉的气氛。

三宝半天没说话,他想听听兰香今天到底有多狼狈,他想听她对他千求万求,千恩万谢,絮叨不止……

你别哭了,三宝终于说,你等着别动,我这就过去。

三宝回头跟老孙头说了一声,开起他的电动三轮车出去了。这次出去他是一千个不情不愿,对兰香这个女人,他已经看透她了,她分明就是拿他当备胎!两年了,不说愿意也不说不愿意,你想见她她总没空,她想见你一刻不等!切,她哪有想见她的时候,她只有用得着他的时候!

上车吧。三宝看见兰香,不冷不热地冲她喊了一声。三轮车载着兰香走了。

三宝不说话,加足电门一路向东,这个蓝色三轮车像个勇敢的小甲虫,竟然敢跟外面的大风赛跑。大风的巨手抓着它的壳又摇又颠,想要一把将它端起来摔碎一样。可这小东西居然不卑不亢,三只脚跑得挺欢。

兰香不知道三宝心里不痛快。此刻三宝心里结着冰,兰香心里却点着火了。今天,为了检验两个男人的假意真心,她付出了天大的代价。尽管这个结果不是她想要的,可三宝雪中送炭的情意她是深深感激的,她像个又饥又渴的流浪汉,走到今时今刻,实在已经筋疲力尽,眼前的他虽说只像座破庙,可来得太及时,太暖心了。

想到这里,兰香主动挑起了话头,三宝,今儿忙不?

三宝说,就那样。

太谢谢你了,这么冷的天还让你出来……你说我那车子丢了还能找回来吗?

回头我给你跟派出所报个案吧,过几天看看收缴回来的脏车里面有没有你的,抓贼不太可能了,那块儿没监控。你先别急,咱们先去吃点饭,一辆车子而已,别太伤心……三宝一边开车一边说话,他呀,总改不了这副热心肠,一张开嘴就不由自己了。

快出城的路上,三轮车转了个弯,停在了“大碗面”饭馆门口。

两个人找了张桌子,面对面坐下。兰香拿了张餐巾纸把桌子又擦了一遍,两个杯子重洗了洗,才满上水。三宝心里鄙夷这种做法,穷讲究什么?等会端来饭你也能擦也能洗么?好歹就这一回了,往后再不搭理这娘们了。

三宝兀自喝水,眼睛望向窗外。窗子是很单薄的铝合金,被风吹得呜呜啦啦瑟瑟发抖,饭馆外大卡车轰鸣而过,黑土满天飞。

兰香也喝着水,这水呀,苦得跟黄连似的。她心酸着,也隐隐幸福着。不管三宝多差,至少他心里还有她。不像那个国盛,眼睛长在脑门上。

兰香说,三宝,咱好久不见了,今儿我请客。

三宝一听这话,心里一酸,你也知道咱好久不见了呀,我还以为你忘了我了呢!

怎么会忘了你呢?你是救人于危困的君子。兰香是语文老师,说话夹文带白的,在三宝面前,她觉得这样说更能抬高自己的身价。

三宝转过脸,目光逼视兰香,他没全部听懂她的话,但知道君子是个好词,她是在赞美他。一股暖流从他心底升起,他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三宝的手很糙,但很厚,很暖。现在用来安慰兰香再合适不过。兰香流泪了,不知是伤心,还是动情。她知道三宝的目的,她一想到他的目的就会战栗——她可不愿嫁给他。她自己倒没什么,关键是她的儿子涛涛。三宝不配做涛涛的继父。

但是此刻,兰香不想抽出她的手,涛涛把她伤得体无完肤,她必须找个人帮她疗伤。

兰香跟三宝来到他的住处——老县城最黄金位置的一个最破烂的院子。这个地方早二十年就说要拆了,说着说着却没影了。如果从高空俯瞰县城,这个小院就像花园里中心突兀的一个垃圾堆,太难看了。这是三宝父母留下的院子,是留给三个儿子的,一共三间房,属于三宝的是西边的一小间。二十年前,别人家都翻修院子,三宝家穷修不起,后来修得起了政府又不让修了,这房子就只能是这副样子了。再后来三宝的大哥二哥都另置了房子搬走了,最后只留下了三宝一个人守着这颤颤巍巍的老房子,打发寂寞寡淡的日子。

这个冬天,三宝基本没回来住过,小区保安室里暖洋洋的,他可不愿回家受冻。他更想不到兰香会突发奇想要来他家看看。

看就看呗,迟早的事。三宝开着他的小三轮,穿过大街,转进小巷,很快就停在了家门口。三宝不让兰香下车,说好久没在家住了,家里一定落满土了,等他收拾一下她再进去。兰香哪里肯呢,说还是让她帮他收拾吧。

这是兰香第一来三宝家。以前她知道三宝有间房,值钱却不实用。今天一看,明白了,这间房像是位百岁老人,不,二百岁的老人,他已经奄奄一息,他的周围已经没有同龄人,看来他的愿望也一定是能尽快死去。还好,地段不错。兰香一边擦柜子一边想,要是拆迁至少能换两套楼房吧,到时涛涛就不用愁了……

三宝生着了火炉,又换了只大灯泡,屋子里暖了,也亮了。兰香把脏床单换下来,眨眼的功夫又买来了一床新的。红黄相间的格子布,看着就想脱掉衣服滚上去。三宝乐了。一脸的皱纹和黑胡茬子陡然生动起来,像极了动物园里得了食物的黑猩猩。

三宝一把将兰香搂进了怀里。兰香不是没想到这一步,只是没料到自己会对三宝如此反感。她想推开三宝,可此刻的他简直就是一头脱了缰的公牛,他横冲直撞,蛮不讲理。兰香越是推他,三宝便越有了战斗的欲望,他一把撕开兰香的羽绒服,脏兮兮的脑袋脏兮兮的脸猛地贴到了她胸前,他笨拙地隔着毛衣拱她,哈喇子渗进了内衣里面,湿湿的让她恶心。不错的,如今她的心是在抗拒,可身体却在不停地响应他的动作,这种感觉像是一股股的电流从她身上流过,让她酥软,让她兴奋。兰香闭着眼,不由落泪了,她想,也许这就是命吧,三宝忘情地忙活着,兰香的眼前却是她儿子涛涛的身影,她病重的老父亲的身影……生活啊!不可理喻的生活!

三宝的美梦还没有真正开始,兰香的手机响了。如今手机这东西能耐得不像话,你离不开它,它也看得你死紧。好多人抱怨忙呀,累呀,人生失败呀,细想想,败给谁了?不都败给手机了吗?

手机在兰香的包里又跳又叫,兰香的心一阵紧似一阵。是父亲有事还是涛涛?她使劲推开三宝去接电话。三宝耷拉着脑袋,扫兴沮丧到了极点。

话筒刚放到耳朵上,兰香就泣不成声了。好,好,我赶快回去。说完,挂了电话。

怎么了?三宝揽住她的双肩。别怕,有什么事我帮你。

兰香一下扑到三宝的怀里,哭得撕心裂肺、歇斯底里,我爸不行了!

三宝急匆匆穿好大衣,他要陪兰香回去照顾老人。兰香却左推又拒,说今天实在不合适,一家人还都没有心理准备呢。

三宝只好把兰香送到公交汽车站,最后一班车还在等待最晚的一波农村人回家。兰香朝三宝挥挥手,说,别挂心,回去我给你电话。三宝站在车窗外,忽然他像想起什么似的,急急地把手伸进了内衣里。他摸出了一叠钱,热乎乎的带着他体温的钱,大票子不多,小票子不少,厚厚的一叠,他尽数放在了兰香手中,兰香不要,三宝就跟她瞪眼睛,说你是瞧不起俺咋滴?兰香只好含着泪收了。

一路上,夜色昏沉,风似乎停了,天上飘着大雪。远处的路面晶莹闪亮,附近村庄里灯火闪烁。兰香想到了她的家,此刻,她的几个兄弟姐妹在干什么呢?没准又在吵架。这些日子,他们要么不来,一来就是吵架。眼看父亲不行了,他们还那么计较钱,真是越穷越在意钱,越在意钱越穷!兰香恨恨地想着,气得牙齿咬得咯咯响。父亲才六十二岁,春天就发病了,硬等着她放了暑假才做的检查,结果晚了,不治了。不光是她的兄弟姐妹,包括她妈妈,都在想办法搜罗她的钱。她是有工作的,她还没老公,嘿!她就是最该掏钱的!

兰香把三宝给她的钱藏到了羽绒服内兜里。她妈妈爱翻她的钱包,不管翻到几块钱,她都会撇着薄嘴唇说,啧啧,还是二姑娘有钱。兰香恨得她都快流鼻血了。

下车后,兰香先去看父亲。她儿子涛涛还在十几里外的她的学校宿舍里。兰香揪着心走进院门,里面很安静,节能灯的白光透过紫红色的窗帘映在洁白的雪地上,红光刺人眼。

一进屋门,兰香直冲到父亲床边,父亲安睡着,母亲也在打盹。兰香松了一口气。看到女儿进来,老太太打个大哈欠说,星期天不来家进城干什么?

买个手机。兰香说。

刚才大伙都在就差你。我们商量好了明天去给你爸买寿衣、定棺木。你先把钱垫上,回来大家分摊。

不是让我一个人去吧。兰香低低地说,话语里是明显的不快。

你弟没空,你妹厂里加班,你姐跟你去也行。

那就算了吧,还是我一个人去好了。兰香想想自己的大姐,病病歪歪糊里糊涂,出门带她只能是累赘。

妈,以后没事别吓唬人。兰香说着去推自行车,我回去看看涛涛。老太太要说什么,兰香已经走入了雪光夜色中。

钱,钱是好东西,男女老少人人都爱。钱是人的血液,有了钱活得才有精气神,才能在人前挺直腰板。可是钱啊,就像这满天雪花,纷纷扬扬落下来,你伸出双手拼命接,也接不住几片,而且它们几乎是瞬间就化了。兰香细数她的半生,省吃俭用,劳碌不停,就是为了这一样东西——钱。

她是穷怕了。小时候家里穷,结婚后男人家也穷。穷也就罢了,男人还爱赌几把,赌输了就厚着脸皮跟兰香要钱。这种男人,离开他没错。这么些年,她一个人带着涛涛,供他吃穿,供他上学,多不容易!涛涛是个苦命的孩子,从小到大,他没看过电视,没玩过电脑,假期从没有出去旅游过。她相信孩子的心跟她是相通的,她不买电视电脑既是为了省钱,更是为了给他一个安静的环境,让他好好读书,将来出人头地。可是涛涛怎么就不听话呢!兰香的泪又来了,难道是她自己做错什么了吗?本来,她预备开春在县城首付一套房子,给涛涛一个惊喜,让他感激这么多年妈妈的辛苦付出。可是现在,做什么都没心情了,她的全部希望,全部梦想都落空了!她前功尽弃,一败涂地,唯一的指望成了别人的笑柄,活得还有什么劲啊?

大雪纷飞,兰香骑车走在乡间公路上形单影只。雪很大,她用力地蹬着车子,不一会儿她的衣服里外透湿了。濡热的体温蒸着汗水变成一股股的白气从她脸上头上渗出来,又立刻冰冻,又一股热气出来将它再融化随即再冰冻。兰香就在这骤冷骤热之中艰难喘息着,穿过一个村子,两个村子,渐渐离她的儿子近了。

包里的手机一路不停地嘶鸣。她知道,一定是三宝。这个时候,全世界恐怕就剩下他一个人在关心她了,可是他又是个什么货色?一个爱听舞曲的小区保安。夏天他给小区里爱跳舞的女人们搬音响,放音乐,眼睛盯着那些短衣短裤的女人们一眨不眨。冬天呢,女人们嫌冷不出来了,他就一个人在那儿听舞曲,谁知道他是爱舞曲的呢还是在想那些女人呢。

不过,不是因为跳舞她也不会认识三宝。前年夏天的一个晚上,她在朋友家里住了一夜,朋友给她介绍认识了三宝。朋友说三宝人不错,年轻时家穷,家里弟兄又多,所以没娶到媳妇。现在时过境迁,三宝成地主了。别看他没什么本事,人可不懒,一面当保安,一面开三轮车送送货什么的,收入也不少。

人,就是这么矛盾。兰香的心里总住着两个自己。一个自己说三宝好,另一个自己立马反驳说他不好。一个说将就吧,何时能找到称心的?另一个又反驳,宁缺毋滥宁缺毋滥!他一个文盲,怎么能配得上她?

涛涛听到楼道里的动静,知道是他妈妈回来了,急忙藏了手机,一骨碌钻进了被窝里。

屋里一片狼藉。这是涛涛今天的“杰作”。最扎眼的是地上飞溅四散的碎瓷片。花花绿绿的,有盘子有碗,数量可观。涛涛缩在被子里使劲闭着眼,只把耳朵竖了又竖,他的心怦怦跳着,等着看母亲的反应。

不多一会,涛涛听到了轻轻的开门声,接着就是收拾碎瓷片的声音,夹杂着低低的啜泣。一切都在涛涛的预料之中,他胜利了,他多想一跃而起,来个彻夜狂欢!

这个办法起初是从一本魔幻小说中学来的。涛涛不想做个乖孩子了,早就不想了。他需要一个变坏的办法,让他妈妈彻底地放弃他。从小到大,他的生活无异于监狱里囚犯的生活——没有自由。他的全部时间全部活动都由他妈妈来安排。这样的安排里,从来都只有一件事,就是学习。

学习本来不是件多无趣的事。 涛涛学得很认真,成绩很好。只是他妈妈呀,要求太高,太严厉。小学时她要求涛涛必须考全班第一名,考了第二名就罚一个月不许吃肉。平日里涛涛粗心错一道题她就得罚他做五十道题,其他孩子最喜欢的周末永远是涛涛最讨厌的受难日。他妈妈只会没完没了地逼他做题,做题……

最可悲的是,涛涛从没完整看过一部动画片,网络时代里,他不知道孩子们玩的QQ到底是什么东西。这已经让他足够自卑,也足够让别的孩子瞧不起他了。而对学习,他的兴趣也与日俱减,上到初一时,连班里前十名的位置都不保了。

也就是从那时开始,他妈妈兰香开始了陪读。她是学校的老师,她要求涛涛一下课就去她的办公室,不是背书就是做题。涛涛没一阵喘息的空,有时上厕所回来晚了,他妈妈不是当着那么多老师厉声训斥他,就是声泪俱下地诉苦。单亲妈妈不容易,他从小接受的就是苦痛教育,仇恨教育。

涛涛压力很大,他要崩溃了。他一向是个乖孩子,他不知道怎样才能变坏。他想了好多办法,打架斗殴他不敢,跟女生谈恋爱他不会,偷东西被抓嫌丢人……他苦苦思索,他不要学习,只要解脱。

之后不久,他从一本描写变态狂的魔幻小说里得到了启示——他也做一个变态狂。

一节自习课上,他大吼一声,然后推倒了自己的课桌,把那些书呀,本呀,哗啦啦地都扔到了窗外。

在桌子“哐当”一声倒地的时候,涛涛听到了女声们齐刷刷一声惊恐的惨叫,他的一颗少年心同时也被劈成了两半,一半是喜一半是悲,从今往后听天由命,再不争什么前途了。

收拾停当,兰香也上了床。

兰香睡双人床,那是从前涛涛和她一起睡过的。现在涛涛长大了,他要一个人睡,兰香就在靠门的地方,给他支了个窄窄的单人床。

她太累了,哭不动了,也想不动了,睡意袭来,意识渐渐模糊了。就在半梦半醒之间,眼前朦朦胧胧出现了三宝的影子。兰香一个激灵醒过来,突然想起回家后还没给三宝回过话。

手机让有十几个未接来电,都是三宝打来的;还有一条未读信息,竟然是李国盛发来的。兰香的心一下子就激动地乱了节奏。她颤着手打开那条信息,李国盛说:

兰老师,对不起,今天有事很晚才回家。你也早该到家了吧?车子丢了要宽心,我会设法帮你寻找。祝你事事如意,开心快乐。

这简直像在做梦。兰香摇摇脑袋,揉揉眼睛又读了一遍才确定这是真的。她太高兴了!就连在跟三宝热乎的那会儿,她都在痛心痛肺地后悔自己故意弄丢了电动车,现在却有些沾沾自喜,也格外欣赏起自己的智谋来了。

该怎么给他回信呢?

兰香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端坐在床上,开始苦思冥想。她是语文老师,曾经是同学中满腹诗书的才女。她要亮出看家绝活来给他看,她要用尽洪荒之力来俘获他的心。

兰香写了又删,删了又写。她总是对自己写的话不满意,太华丽不好,太朴实也不好,太热情不好,太冷淡也不对,太长了不好,太短了也不对……临到黎明,她才写了几句比较可心的话: 谢谢关心。古语说“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福祸相依,我也在尽力宽慰自己。只是今后一定要引以为戒,粗心铸大错。听闻你帮我寻车,不胜感激。

兰香写好了这些字,反复检查无误后才点了发送。刚刚发送出去又觉得不妥了,是不是太文了点?不知道他喜不喜欢呢?

兰香一觉醒来,已经日上三竿了。雪后初晴,阳光格外明亮,晃得她眼睛都睁不开。涛涛出去了,书桌上放着他的作业本。莫非他刚刚写作业了?兰香来不及穿衣服翻身下床,急急地奔到了儿子的书桌前,她想看看儿子是写了英语单词还是算了数学题。结果她惊呆了。

涛涛写的是: 杀!杀!杀!警察快来!警察快来!警察快来!……就这几句话,他翻来覆去,写了整整一页纸。兰香绝望地一屁股跌坐到了地上,止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兰香在给夏医生打电话的时候,她不知道涛涛就在楼道里,正倚着门偷听。兰香抽抽搭搭地说,夏医生,这可怎么办?她把昨天涛涛摔了盘子和碗的事告诉了夏医生,又把她刚刚看到的涛涛写的那些话告诉了夏医生。接着,涛涛听到她说,没有停,一顿不落地都吃着呢。这不,就剩两盒了。涛涛听到他妈妈翻他的药袋子,瓶子盒子撞来撞去的声音。妈妈呀,涛涛心想,你怎么会想到我根本就没吃过那些药,那些药我不是偷偷吐了就是把它们都扔了。

兰香在电话里嗯,啊了几声就把电话挂了。夏医生让她尽快带涛涛去医院复查。兰香嘴里应着,心里却已经打好了主意。不去那破医院了。花了那么多钱治不好病,这不是坑人么?涛涛得的不是身体上的病,用医生的话说是精神上的病。吃药能医身体,医不了精神。这是她母亲说过的话。她现在想明白了,母亲说得对,该找个灵验的神家给涛涛看看了。

兰香又开始打电话,她联系了几个朋友,找到了一个神家。问好了人家的地址,见面的规矩,她长长舒了口气,然后挂了电话。

涛涛推开门轻轻走了进来。这段时间,他就是这副魂不附体的样子,耷拉着脑袋,腿软软的,浑身没了骨头似的。兰香抬手摸摸儿子的头,忽想起昨天给他新买了手机,他看见一定会很开心的。

兰香把手机送到涛涛手上,涛涛竟然没有一丝反应。兰香切切地问,涛,这是妈给你买的手机。你不是早就说想要个手机吗?妈想好了,等你好了,送你去县城上学,你带上手机给妈妈打电话。

涛涛压根对那个手机不感兴趣。老年手机,拿出去不被人笑掉大牙才怪!更何况他现在手里已经有一部手机了——别管怎么来的。

涛涛接过手机看都没看就放到了书包里。他知道他妈妈那点小心思,既想省钱又怕他玩手机影响学习,她这主意也真够别出心裁了。涛涛转过身咬咬牙,慢吞吞地说,妈,我不想上学了,我一看书就头疼。

等你好了头就不疼了。兰香说,明天妈妈请假带你去看病。

十一

兰香带着涛涛倒了三趟公交车,进了城又出了城,车子一路爬上了山,直走到了羊肠子似的细公路上,一边是万丈深渊,一边是高崖万丈,才到了神家所在的这个小山村。

神家就是神家。果然名不虚传。兰香下车后本想找个村民问问地址,不想半车的人都蜂拥下来了,这些人叽里呱啦叫嚷着也正是要去神家那里。兰香和涛涛就跟在他们后面一路往过走。

神家的小院里挤满了人。有看病的,有看运势的,有求子的……五花八门,神家屋门上方贴着红纸黑字“有求必应”。兰香探着身子往里望了一望,屋内青烟缭绕,馨香扑鼻,各路菩萨一屋子,锦旗一屋子。祈祷、等待。兰香也像所有人一样,心中充满了虔诚。

神家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年轻女人。兰香不由羡慕人家年纪轻轻,财源滚滚。她是天神下凡,天赐福分,别人自然不能比。她看看涛涛,又看看兰香,眉间蹙起了个大疙瘩。然后她喝口茶开始唱: 慈母不慈急名利,傅山一怒殃亲子……

神家说,你这个妈妈教子无方,惹恼了傅山先生,我已经帮你向他忏悔致歉了。忏悔一次不够啊,你得多留贡品。兰香一听是自己的过错殃及了涛涛,心里自责不已,赶紧掏出预备好的一千块钱递到神家手里,虔诚地说,一点薄礼,请神家笑纳。等孩子好了再来酬谢。

神家给涛涛喝了傅山先生赐予的神水(香灰倒进水里),说暂时不要上学了,先静养一个月吧。

这是今天涛涛听到的最好听的话。一个月,三十天,他不用去上学了。至于以后,以后再说!

回去的路上,兰香心里的石头不但没减轻分量,反而觉得又加重了不少。她是个老师,比一般的家长更会教育孩子,怎么会教子无方,还惹恼了傅山先生呢?喝那点香灰水能管用吗?

她一面这样想着,另一面又恨不得打自己一个嘴巴,半信半疑,能灵验吗?

十二

三宝一口气拨了五六次电话,总是无人接听。自从兰香走后,他给她打过无数次电话了,每次都是无人接听!若不是保安室里老孙头还在,三宝早就把手机摔烂了!

这个女人太反复了,一会儿热情如火,一会儿又冷若冰霜。这也罢了,问题是无功不受禄,你不愿意接人家的钱干嘛?那七八百块钱是三宝一个月全部的零用,他倾囊而出,那些钱代表的是他的心啊。这女人道德败坏没良心,三宝恨恨地想,如果再没回音,过两天去找她把钱要回来,让她知道我三宝也不是好欺负的。

又隔一天,三宝收到了兰香的一条信息: 对不起,这几天忙,让你挂心了。三宝就势给她拨了过去,很快电话被挂断了,兰香又来一条信息,我上课。

兰香得承认,她是有意躲着三宝。她不爱三宝,所以不能给他太多希望。这个时候,她还不舍得跟他干脆了断,毕竟李国盛还只是镜中之花水中之月呢。

兰香以为在她和三宝之间,有一座张驰有度的桥。兰香是这座桥的建造者,她享有绝对的控制权。她可以随意穿过这座桥抵达三宝,三宝却不能。他只能遥遥地望,如果没有得到允许,他不敢迈出半步,因为这座桥随时可能会被抽离,他会永远失去对岸的风景。

兰香把自己想成女王了。你对一个人呼之即来挥之即去,这个人凭什么言听计从受你摆布,那是他的目标和希望在支撑着他。况且,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三宝疯了。他好像什么都不做了,就一个劲给兰香打电话,狂轰滥炸,要把兰香的手机打爆了。兰香已经告诉他这几天忙得很,可他不听,还是打。这个局势,根本不在兰香的预料之中,她有些惶惶然了。

兰香为了逃避三宝,把手机调成了静音。一不小心,错过了李国盛的电话。

 

十三

幸好没误了大事。兰香看到未接后赶快给李国盛回了过去。那头说,明天下乡正好要去兰香所在的乡镇,他问兰香能不能过去看看她。

兰香惊得说不出话来了。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她想努力回忆一下李国盛的样子,可越是着急越是想不起来。她慌了,她想自己的样子怎么能见人呢?头发乱蓬蓬,衣服也没一件像样的……

兰香举着话筒,心思已经飞去做准备工作了。直等到李国盛又喂喂叫了两声问,兰老师,在听吗?兰香才醒过神来说,在,在,明天等你。

兰香将李国盛迎进屋,正是阳光和暖的近午时分。窗外孩子们在操场上欢蹦跳跃,没课的女教师在楼前的健身器材旁锻炼、笑谈。兰香的宿舍里有一种家的温馨。素雅的米黄色床单上印有浅浅的驼色牡丹花,高贵大气;被子叠得小巧整齐,上面盖着红丝绒卡通图案的小方巾。阳光按窗玻璃的轮廓剪出几格好看的菱形投射在这张很老旧的双人床上,暖暖的感觉让人心里舒服。李国盛想起了自己从前的生活,他也在乡下的单位宿舍里住过,那时他的妻子每天都会把家收拾得妥妥帖帖,就是这样简单而不失雅致,贫穷而不失情韵。

靠窗放着兰香的双人床,靠床放着两只旧沙发。淡青色的沙发巾已经洗得发白,也是李国盛喜欢的。他落座的一瞬间,忽然对这个女人生出了无限好感。今天的兰香,卷发齐肩,虽有些焦黄可看起来还算干净清爽。她穿着深绿色的呢子大衣,翻领处露出黑色的高领毛衣,愈发显得她身材修长,皮肤白皙。

兰香是个好看的女人。李国盛心想,不过好看的女人不一定会有好命,这个女人,可惜了。

兰香给李国盛倒好一杯水,自己在另一只沙发上坐下来。她有些紧张局促,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李国盛也不说,只是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看,看不够的样子。

今天的李国盛,仿佛比上次见过的还要帅气。他穿着黑色呢子上衣,头发一丝不苟,脸上有藏不住的笑意,很亲切很随和的样子。

兰香看着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走得飞快,食堂的饭香已经从窗口飘了进来。兰香轻声说,你坐会,我给你做点饭吃吧。

兰香刚要起身,李国盛一下按住了兰香的手。兰香一慌,本能地要把手抽回。可是已经晚了,她的手已经被李国盛的大手牢牢攥住,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他们才第二次见面,电话里也几乎没有交流。兰香觉得太不真实了,像做梦一样。可这个梦是幸福的梦,她愿沉溺梦中永远不要醒来。

李国盛声音温柔,说,不急,等一下我请你到外面吃。刚刚我跟同事们说好了,今天中午要陪你吃饭。

有时候,幸福是天上掉下的一颗人参果,冷不丁砸下来,会把人砸晕。此时的兰香晕了,不知如何是好了。她羞答答地低了头,脸上泛出了红晕。既然不知道怎么办,就由他安排好了。她喜欢他,他怎么安排她都乐意。他这样的男人,成熟,自信,优雅,不像男教师那样文弱,又比那些个体老板沉稳,他这样的男人,怎么就让她遇上了呢?

李国盛抓住兰香的手,缓缓把她拉到他身前。她像个不谙世事的少女,羞怯却很顺从。男人的行动总是先于他的思想,昨天他一时兴起,想要顺路来看看这个女人,今天看到她忽然来了感觉就想立马拥她入怀。截止现在,他丝毫没有想过要跟眼前的这个女人有什么未来,他对爱情可以不认真,但对婚姻是认真的。他要找的女人不是这个样子,她的古怪的性情,她的有病的儿子,他都是有所耳闻的,这些统统不在他的理想范围内,跟她地久天长无异于天方夜谭。

可是李国盛还在进一步地靠近兰香。男人的特点不仅是行动先于思想,有时还会省略思想直接行动。此时的李国盛,什么绅士风度,文质彬彬……所有所有属于表象的外壳全都不见了,他就是个男人,一个充满雄性荷尔蒙,充满征服欲的男人。他的目光在燃烧,引燃了兰香的心,兰香的身体,终于,他们抱在了一起……

 

十四

门被推开的一瞬,兰香和李国盛都被惊呆了。

好你个兰香!三宝冷冷的一声,不等兰香反应,他径直冲过来就给了她一巴掌,这一巴掌好狠啊,满满的都是愤怒,鄙视,决绝,仇恨……

李国盛压低声音问,你是谁?三宝说,我是谁?你问她!

李国盛看了兰香一眼,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扭头走了。兰香捂着脸,呆呆地站在那里,这一切来得太突然,像小说里故意设计的某个戏剧化的情节,要给人物来一个颠覆命运的变转。这是小说里妙笔生花扣人心弦的部分,却是人物苦苦挣扎求生作死的节点。兰香苦笑着,这就是她的人生,老天见不得她好,总是想法设法地来搞破坏,小说里的偶发事件一般不会左右人物的命运,它严格遵循“性格决定命运”的版式,否则这部小说会被评价为不成功。但是现实生活呢?老天安排人的一生,他不管成功不成功,艺术不艺术,他只管由着自己的性子,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任意狂妄,甚至还有些故意捉弄人的意味。三宝为什么会来?为什么来得这样及时!

李国盛走了,三宝还在,他坐到了李国盛刚刚坐过的那只沙发上,一声不吭地抽烟。兰香头晕得站不住,蹲在地上抱着头哭。门噌的一声朝外拉上了,兰香猛一抬头,涛涛一闪而过。

屋里只剩下了兰香和三宝。在三宝面前,兰香任何时候都是底气十足的女王。兰香站起身来,擦了眼泪对三宝说,你满意了?开心了?你以为他走了我就会跟你好?你做梦去吧!那天我是丢了车子气昏头了,你以为我那是同意跟你过了呀!你撒泡尿好好照照你自己,看看你也配!

三宝垂着脑袋不吭声,只是狠狠地,狠狠地抽烟。

兰香重重地叹了口气,说,你走吧,我跟你,完了。说完这句话,她的泪竟然又汹涌而来,她知道,失去三宝,这个世界上恐怕再没有一个人心疼她了。

三宝还是不说话,似乎也没有要走的意思。

往事依稀浑似梦,都随风雨上心来。兰香的脑海中浮现出了这两年与三宝一起经历的许多往事碎片。这个人呆头呆脑的,可是懂得一门心思为她着想。她总是不冷不热,对人家爱搭不理,可是关键时候,只要她用得着他,一个电话人到车到。今天是怎么了?莫非有人悄悄告诉他李国盛要来了?可这又怎么可能呢?

如果三宝跟她认错,就原谅他吧。兰香想着,在另一只沙发上坐下来,说,三宝,其实我跟他也没什么……

三宝突然抬头打断兰香说,这跟我没关系。

兰香这下又火了,心想,三宝,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硬气了?竟敢这样跟我兰香说话!跟你没关系?那你来干嘛?你不承认吃醋那你还故意来搅人家的事?

兰香正色问,那你来干什么?

三宝看着兰香,一字一顿地说,我来拿我的钱!

 

十五

这几个字字字千斤,重重地砸了过来。哦,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穷人就是穷人,几百块钱看得比命珍贵。兰香冷笑一声,大吼一声拿走拿走!你以为我稀罕!她起身去给三宝拿钱,整颗心都凉透了。

三宝拿了钱,头也不回地走了。兰香与三宝,好像从来都没有开始过,此时却有了这样一个明晰的结果。兰香曾以为,既然没有开始,便无所谓结束。可事到如今,她的心痛得要滴血了。她想起了李国盛走时的冷漠,带着些幸灾乐祸的嘲讽,他哪里真正在意过她呢?只有三宝,对她百般迁就,两年来不离不弃。她以为她从没有对他交出过她的心,现在看,绝不是她想的那样。

三宝走了,让他走吧,是时候该放了他了。三宝没成过家,他急切地渴望着婚姻,渴望着家庭。他还不知道婚姻是陷阱,家庭是牢狱。给他自由,让他去找别的女人吧。

兰香的心被掏空了。她这一生,从没经历过一次像样的爱情。当初跟涛涛爸结婚,基本没有经历恋爱过程,她一眼瞅准人家长得帅,家境不错,着着急急就结了婚。那时学校星期天总是补课,晚上还得上自习,她压根没工夫谈恋爱。兰香从来就是个心高的女人,她的生活中从来都不乏追求者。尤其是学校里那些同龄的男教师,明里暗里几乎都打过兰香的主意。兰香哪能看得上他们呀?她要进城住楼房,他们哪个能满足她?涛涛爸爸跟他们明显不是一个层次,他符合现在女生择偶的三大要求“高富帅”,她有什么理由不嫁给他?

谁能一眼望穿命运呢?你明明选了一条阳光大道,谁知道它慢慢就变成一条死胡同了呢。两个没有磨合过的人直接走入婚姻,好比将两颗棱棱角角、奇形怪状的石子投入了犬牙交错的生活轨道里,只有撞击,只有埋怨,加之涛涛爸爸之前有那么多恶习,婚后一天天又变本加厉,兰香积怨越来越深,那个男人也倍感委屈,很快,这段婚姻宣告了结束。

兰香啊,有一点她得承认,总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这边看着那边高。在婚姻里那段日子,她总是爱拿自己的老公跟别人比,越比越生气,越比越想放弃。她不顾一切地要放弃,就像她当初要结婚一样着急。她要恢复自由,重新去寻找幸福,她还要去寻找爱情,本该属于她的一份爱情。

爱情是一件多美好的事。她们那个年代的人,总是害羞,潜意识里以为婚姻的这段前奏根本就是可有可无,仿佛那就是纯洁,就是忠贞。看看现在的年轻人,花前月下,卿卿我我,过不完的节日,收不完的礼物,想着法子浪漫,那才叫享受生命呢。兰香太羡慕他们了。

兰香还是太天真了,她走出了婚姻,却舍不下孩子。孩子是她寻找爱情路上的绊脚石,是生活变质的主要化学品。她是后悔要了涛涛吗?不,涛涛是她的全部希望,她先是母亲,然后才是女人。

兰香这一生,再不会有爱情了罢。一个带着孩子的女人,人老珠黄,还说什么爱情呢?可是,兰香啊,为什么这个时候那么那么地渴望爱情呢?没有爱情怎么活,没有爱情,可怎么活。

 

十六

涛涛回来了,还是像往常一样,耷拉着脑袋。今天发生的一切,他都看到了。这个孩子,说他脑子不够使了,却不是变傻变呆的样子,神秘兮兮,古里古怪,完全像变了一个人。

本来,知道李国盛要来,兰香一大早打发他去外婆家了。外公病重,她让涛涛去瞅瞅外公,还买了一包新鲜水果给他放到车筐里,兰香还嘱咐他中午不要回来,晚上她去外婆家,他们娘俩一起回。可是这孩子就是这么不听话,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回来了,唉,今天的事要把他吓出个三长两短,她这当妈的,真是罪孽深重。

涛涛回来,径直走到门边他的单人床上,倒头就睡。兰香走过来问他,涛涛,你吃过饭了没?涛涛不说话,被子蒙着头,头在里面轻轻点了点。兰香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涛涛还是个孩子,大人的事跟他说不明白。兰香又问他,外公怎么样了?你去看他了吧?

他不吃东西了。涛涛还是躲在被子里,很平静地说出了这句话。兰香的泪又热腾腾地涌了来,什么事比父亲的命打紧呢?该去看看自己的父亲了。

还没等到下班,最后一节自习课接到母亲的电话,说父亲不行了,兰香气喘吁吁赶回去,终究没见到老人最后一面,晚了几分钟。

一家子兄弟姐妹四个,哭声震天响。兰香擦擦泪,拨通了寿衣店的电话,成套送来吧,棺材也送来。

兰香父亲这辈子做得最对也是最错的一件事就是供兰香读了大学。兰香从来就不是拔尖的好学生,再者,农村的孩子,小时候拔尖的也没几个能读到大学。兰香的读书时代,就像是一场长长的马拉松,考不上,复读,再考不上,再复读,高考参加了四五回,终于大功告成。那几年,一家子老的小的都在干活挣钱,只有她一个老姑娘坐在学校里花钱。家里人谁不嫌弃她?尽管兰香一门心思地学,学得焦头烂额,头发直掉,家里人都是一副姿态,冷眼、嘲讽。

只有她的父亲,默默支持女儿读书。他常说,不管读得好不好,只要愿意读,我就供你们!你们想读到什么时候就读到什么时候!一句话堵住了姐妹们的嘴。

兰香对父亲充满感激自不必说,常常的,她还有一种负债的感觉。她想加倍偿还她的父亲,彻底改变家里的面貌。不仅为是父亲分担,更是要给大伙看看,她的书没白读。看看这个家哪样不是兰香的贡献。房子是她盖的,弟弟的三轮车是她买的,父亲母亲穿的用的哪一件不是兰香的。

若不是为了这个家,兰香或许不会那么心高气傲,或许不会那样看重金钱,或许不会草率地跟了涛涛爸。

 

十七

一连几天在父亲葬礼上操持,兰香累极了,到出殡那天,亲朋好友最后来上香道别,兰香递香,道谢,整个人机械地忙碌着,感觉脑浆都凝固了。

涛涛一身孝衣跪在灵棚前的地上,低着头悄悄看手机。兰香坐在里面,忙乱间看见涛涛连续接了几次电话。兰香顾不得理他,那部老年手机,再玩也玩不出什么花样,由他吧。自从在神家那里求过之后,这段时间涛涛一直都没有过什么过激的举动,看来还挺灵验的。

涛涛接完电话之后就站起身出去了。兰香直着脖子望了望他,还是由他去了。

时近中午,葬礼进入高潮时分。孝子们按照习俗开始“祭奠”。大家排成一队,围着死者棺木前摆满了祭品的长条桌哭着转圈,并轮流选择好的祭品夹到长桌前的罐子里,这个罐子是死者要带去阴间的,黄泉路上他要艰辛跋涉,所能带的吃食全在这个罐子里。一家子边哭边念念有词,唢呐吹得异常凄婉。这个仪式结束后,所有人吃一顿馒头烩菜,死者就该出发了。

“祭奠”的时候,兰香的伤感又给拱到了高潮。她哭得最是凄凉,最是心碎。父亲的死是根导火索,让她想起了她生活的诸多不如意,她的婚姻,她的儿子,一点点伤感连成一片伤感,痛得她哭倒在地,站不起身。

涛涛在背后喊了声“妈”,随即伸手去扶她,兰香正想问问他刚才干什么去了,怎么把“祭奠”也给误了。她忽然看到了一个人,他就在涛涛身后,面无表情地站着。

是谁让你来的?兰香狠狠地瞪着他,你来看我笑话来了是不是?

那个人仍旧面无表情,说,我来送送他外公,顺便来看看我儿子。他已经答应,过几天就跟我走。

你说什么?兰香转脸看涛涛,说,你背着我跟他来往,有没有良心?

涛涛头垂得低低的,一声不吭。他的手插在衣兜里,还攥着那部手机。

我给你买了手机,就是让你跟他联系吗?涛涛,你忘了妈是怎么把你拉扯大的了吗?兰香边说边去掏涛涛的衣兜,东西拿出来一看,根本不是她买的那部手机,而是一部现今很流行也很贵的手机。

兰香明白了,她中了涛涛爸爸的圈套。这么多年他对涛涛置之不理,如今一部手机就能骗走儿子,他够聪明。

涛涛嗫嚅着说,妈,你不让我读书我就不走了,否则,我就走了。

你还病着,涛涛,先不说读不读书……

不,我没病!从来都没有,涛涛打断了兰香的话,他哭着说,妈,对不起,我一直都是骗你的!

兰香惊呆了。是喜是悲,她不知道,只看见父亲的棺木被抬上了车,她晃着身子,缓缓地跟了去……

            (责任编辑:张辉)

推广团队

平台顾问

李清水 运城市文联党组书记

李云峰:运城市作协主席《河东文学》主编

本刊主编:谭文峰 

平台策划:高亚东

小说编审:张   辉 

微信号:zhanghui750525  

散文编审:杨志强 

微信号:yzq13734283479

诗歌编审:姚   哲 

微信号:8913480

图文编辑:李竹青

微信号:gushancuizhu

小说投稿:3295584939@qq.com

散文投稿:3118633192@qq.com

诗歌投稿:3474682901@qq.com

关注我们

(0)

相关推荐

  • 【望安山文学】兰天宇||大山里的父亲母亲(散文)

    大山里的父亲母亲 作者:兰天宇     主编:非    鱼 二十岁的某一天晚上,做了这样的一个梦.梦见被弟弟的鼾声吵醒,厨房里妈妈在做早饭,锅碗瓢盆碰在一起发出细微的小声音,爸爸在屋前劈柴,与来往的邻 ...

  • 一地鸡毛 作者:远方 【散文】

    一地鸡毛 文|远方 我来看兰香时,她正坐在沙发上生闷气.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硬是挤出六十多岁女人的一脸褶子来.两个孩子,外孙三岁,外孙女一岁半,正在客厅里兀自玩着积木. 为什么又生气?我问. 上次生气 ...

  • 一只傻涛涛

    这位是我儿子   pingpu

  • 尊重你的儿子

    我们经常听到父亲们发牢骚:现在的孩子不愁吃.不愁喝.不愁穿,他怎么就是不争气.不好好学习呢? 是的,如果你的儿子非常幸运,其生理的.安全的.归属和爱的需要都得到了满足,那么尊重的需要就开始支配他的生活 ...

  • 北戴河有“三宝”?对,郭文香,救过130人生命,养过300多位老人

    在美丽的戴河之滨,有一个小村庄,因地处戴河以北,故名北戴河.1893年,中国第一条铁路唐胥铁路延修至此,在北戴河村南修建了火车站,便称为北戴河火车站.后来人们为了方便,便把北戴河火车站以南至海边的这片 ...

  • 小欧:月亮与婚纱(上)

    月亮与婚纱(上) 湖南宁远  小欧 今天是我的大喜之日.我与苏苏青梅竹马,又历经二十多年方才修成正果.村里的长辈直夸"有情人终成眷属". 闹洞房时,有人突然问了一句,怎么没看见婚纱 ...

  • 【金小说】李小娟丨年关

    文学 作家新干线 作者简介  李小娟,笔名叶子,太原清徐人,1981年生,中学英语教师.工作之余,酷爱写作,作品风格以多写实为主,着眼小人物,洞察生命和亲情,富有思考,饱含悲悯.代表作有小说<不 ...

  • 【金小说】李小娟丨梅开何处

    文学 作家新干线 作者简介  李小娟,笔名叶子,山西太原清徐人,1981年生,中学英语教师.工作之余,酷爱写作,作品风格以多写实为主,着眼小人物,洞察生命和亲情,富有思考,饱含悲悯.代表作有小说< ...

  • 【金小说】李小娟丨我的小泥钵

    文学 作家新干线 作者简介  李小娟,笔名叶子,山西太原清徐人,1981年生,中学英语教师.工作之余,酷爱写作,作品风格以多写实为主,着眼小人物,洞察生命和亲情,富有思考,饱含悲悯.代表作有小说< ...

  • 【金小说】李小娟丨看 病

    作者简介 李小娟,笔名叶子,山西太原清徐人,1981年生,中学英语教师.工作之余,酷爱写作,作品风格以多写实为主,着眼小人物,洞察生命和亲情,富有思考,饱含悲悯.代表作有小说<不算沟>&l ...

  • 【金小说】李小娟丨心乱如麻

    作者简介 李小娟,笔名叶子,山西太原清徐人,1981年生,中学英语教师.工作之余,酷爱写作,作品风格以多写实为主,着眼小人物,洞察生命和亲情,富有思考,饱含悲悯.代表作有小说<不算沟>&l ...

  • 【金小说】李小娟丨鞋匠

    - 作者简介 - 李小娟,笔名叶子,山西太原清徐人,1981年生,中学英语教师.工作之余,酷爱写作,作品风格以多写实为主,着眼小人物,洞察生命和亲情,富有思考,饱含悲悯.代表作有小说<不算沟&g ...

  • 【金小说】李小娟丨新村旧事(连载之四)

    作者简介 李小娟,笔名叶子,山西太原清徐人,1981年生,中学英语教师.工作之余,酷爱写作,作品风格以多写实为主,着眼小人物,洞察生命和亲情,富有思考,饱含悲悯.代表作有小说<不算沟>&l ...

  • 【金小说】李小娟丨新村旧事(连载之三)

    作者简介 李小娟,笔名叶子,山西太原清徐人,1981年生,中学英语教师.工作之余,酷爱写作,作品风格以多写实为主,着眼小人物,洞察生命和亲情,富有思考,饱含悲悯.代表作有小说<不算沟>&l ...

  • 【金小说】李小娟丨新村旧事(连载之一)

    作者简介 李小娟,笔名叶子,山西太原清徐人,1981年生,中学英语教师.工作之余,酷爱写作,作品风格以多写实为主,着眼小人物,洞察生命和亲情,富有思考,饱含悲悯.代表作有小说<不算沟>&l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