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的苇岸
八十年代初,以白洋淀诗派为主体的现代诗已在青年人中广泛流传。暑假期间,我、马建国和另一位同学,怀着朝圣般的心情去白洋淀游览。那时我们仅仅是站在诗的花园外面羡慕地向里张望而已。
当时的白洋淀意外地是干涸的,湖底呈现着原始草原般的荒芜与辽阔,我和那位同学在草丛中摔跤,马建国当裁判,但是不一会儿他就撇开我们,站到旁边的土堤上眺望去了,苇岸的笔名便是在习习的熏风中悄然生成的。
尽管这笔名含有“伟岸”的谐音,但在生活中,苇岸始终是一位谦卑的旁观者。命运将他安排在喧嚣的都市和宁静的田野之间的一座小城,给予他一个有着较多闲暇的教师职业,使他同日渐疯狂的时代保持着一段距离。他可以专心构筑自己精神的蜂巢,并不断加固它。
一旦需要对尘世的人或事作出反应,他那几乎转化为本能的原则便会顽强地显现出来,留下令一些人觉得亲切有趣,却令另一些人讥诮不屑的言辞和行为。按照大部分人的常识,某些词是用来在嘴里含一含的,将它们当作可食的东西吞下去,未免痴迂。
然而,即使不赞同他的人,也认为他的善良和执着是可信的,他是那种将自己无保留地服从于某种理念的人,他的肉体仅仅是理念的奴仆。他虽然较少介入社会生活,却不能自拔地沉陷于人类的整体生活当中。
对那些以整体方式发生的人类行为,比如盲目破坏和无度挥霍不可再生的地球资源,现代工商业对人的道德天性的损害等,他都会深切地感到痛苦。他因理念而与众多的人和事相抵触,却又顾忌不妥的言辞会伤害他人,多 以缄默回避冲突。
苇岸食素,他认为这习俗可以使人较少地具有侵略性,并使人与大地上的众多生灵保持互敬的关系。但在性好酒肉的友人面前,他则说自己食素是缘于体质和遗传,以免在强调自己信仰的同时,无意间具有了贬责友人的含义。
实际上,在他病重时,曾听从医生和友人的劝告,少量地摄入了一些肉食。为了这小小的妥协,他竟深深地愧悔,可见他是十分看重这个长期践行的习俗的。
苇岸游历很广,但大都在国土北部,他对北方大地怀着极深的眷恋,这或许与他生长在北方乡村的幼年经历有关。北方的辽阔、雄沉、苍凉和肃穆,不仅令他激动不已,也铸就他内在的精神气质。
他长期的精神父兄,是托尔斯泰和梭罗,一个以神祗般的胸襟包容人类的苦难,一个以苦行僧般的坚毅体验大自然的纯净。他们对苇岸的影响,不亚于北方大地对他的感染。在苇岸的心目中,他们的精神是像北方大地一样坚实,可以立足其上和可以依赖终生的。
都市对于苇岸,如同他精神上的郊外,每次进城都把日程安排得很满,逛书店、看展览、参观博物馆,然后在友人家中彻夜长谈,就像城里人偶尔到郊外恣肆放纵一般。除了文化和友人,都市对他毫无意义,他从骨子里睥睨那种“布尔乔亚”式的油滑与粗鄙。
与他同行是一件很累的事,如果不是太远,从城市的一处到另一处,他总坚持步行,这是他在多年游历中养成的习惯,也许带有征服的快感。他走起路来像一头鸵鸟,从容、惬意、步幅很大,且不知疲倦。他曾构思写一篇《徒步行走》的文章,从哲学和人本学的角度,阐述行走对于人类的美妙意义,却未来得及动笔。
苇岸的字一直保持着少年的原型,没有圆曲,没有潇洒的飞舞,全是长短不一的直线,我曾戏称它们就像许多柴棍拼成的篱笆。这篱笆自律着他的内心,抵御着外面凶悍的世界,也辟出一片淳朴明净的天地。
在那样长的时间里,他的文风几乎毫无改变,文中始终含着恬淡的诗意,充满虔敬与悲悯的温情(在较早的一篇评论中,我称他的散文“充满虔敬与悲悯的温情”,他十分认可)。
苇岸的写作很慢,很辛苦,往往每千字需耗时数周。每写一文,他都要查阅大量资料,以求精准完备。后来他终于对这种写法感到疲倦,有意向感性的方面扭转。《二十四节气》就是这个时期他的精彩构思之一。
每个节气当天的早晨,他都要到田野的同一地点,观察大地的细微变化,然后对现场图片和文字记录加以整理,逐一写出对它们的感悟。我感到这时苇岸的心灵和想象都骤然变得活跃起来,好像重新被母亲搂抱的孩子。
有时,他会把刚刚观察到的事情用电话告诉我。比如,他发现树上的鸟巢从高处移到伸手可及的枝头,他认为这意味着鸟类解除了对人类的戒备,不凡的迹象令他欣慰。
又比如,接连两个节气,他看到一位穿黑衣的老人站在地头念报纸,另两位老人坐在田埂上听着,他对此感到十分诧异,认为含有不祥的暗示。
不久,那暗示便真的应验了。一天夜里,我接到苇岸的电话。他以缓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