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2期A || 匡燮:《蛮荒时代》5市井人物(上)静华播读

美丽诗文 | 精品连播 | 美丽杂谈 | 艺术空间 | 经典时刻

上期结尾:

看戏的时候你刚坐下,趁着乱,身旁就会坐下一个妖艳的女人,拿出一支烟,点着了,吸一口,嘴里吐出一个烟圈儿来,在你眼前飘散着,如果你会意了,也点着一支烟,吸一口,吐出一条烟线去,这烟线刚好穿进烟圈里,两个人便对上暗号了,于是,这女人站起身来向外走,男人跟着就出去了,听得我云里雾里,不明白其中玄机。但剧场的戏已经开始,锣鼓家伙骤然响起,半条街上都听得清清楚楚。

:匡燮

导语轩诚

诵读:静华

《我与世界》第二部

《蛮荒时代》(四)市井人物(上)

我两个叔父所从事的镶牙技艺,现在早已从属医疗工作了,但在我刚到渭南的一九五三年前后,却属手工业,身份是小手工业者。一九五六年实行公私合营,由农村合作化运动催着,口号是“跑步进入社会主义”,几家个体镶牙所,就实行了联营。过了一段时间,又成立了城关镇医院,地址在老城,镶牙业并入医院,从此,镶牙的小手工业者,正式成为了医务工作人员。

但不知什么原因,参加城关镇医院的是三叔和三婶,二叔二婶好像在联营阶段,又退出单干了。上世纪六十年代末,二叔去世,二婶依旧单干。二婶叫夏秀芳,镶牙所就叫“夏秀芳镶牙所”。

本来,在镶牙这个行当里,三叔手艺最好。他自己没上几天学,却喜欢钻研。我刚来渭南那阵儿,记得三叔曾在夜里,壮着胆,来到郊外的乱坟岗,拾了个完整的人頭骨,用开水煮了消毒,放在桌上,看着它,来研究各个牙齿的位置,查看拔牙,注射麻醉药,行针的骨槽。三叔是同行中最先掌握拔牙麻醉技术的。二叔是跟三叔学的手,二婶又是跟二叔学的手。手艺就都不如三叔的精熟。

可自从二婶挂出“夏秀芳镶牙所”的招牌后,却声名鹊起,以至名声大振,满渭南的人都知道了有个“夏秀芳镶牙所”。镶牙所开在大街上,镶牙的人找到大街上,镶牙所开在背巷里,镶牙的人寻到背巷里。

许多年后,二婶的大儿媳妇、三儿子孝昂弟,小儿子冬昂弟,后来都学了镶牙。孝昂弟是三叔的徒弟,当年还在西安军医大学附属医院牙科进修过,技术相当不错,但他们的名气都不能超过二婶,甚至后来,三叔的名气也不如二婶大了。尽管有时候,难做的活,二婶还须请三叔帮忙。三叔看到二叔去世后,二婶撑起了这个家,把一大群孩子逐渐养大,心里自是欣慰。但一说到二婶的手艺,还是笑笑说:“那手艺,也能哄人。”其实,二婶连自己也说不清为啥会这样出名:“谁知道呢,你三叔手艺那样好,可人家都来找我。”毎当说这话时,二婶就笑得很开心。

如今想来,三叔手艺再好,是早早就没有招牌了,二婶却是在大家都没有招牌的时候,反打出了自己的招牌,就格外的醒目起来。用今天市场经济的观点看,说不定也是个体私营的魅力所在。我的弟弟们若能一直沿用着二婶的这块金字招牌的话,说不定“夏秀芳镶牙所”,还真能变成“中华老字号”哩。仅供一笑。

这些都是闲话。

且说,一开始,镶牙的这种行当,既属于小手工行业,二叔和三叔的镶牙所隔壁就都是做小手工业生意的,像隔壁的洋铁铺,整天敲敲打打的,是真正的手工活儿。

洋铁铺的材料是一张张像过去铜板那样的厚铁皮,起明发亮,铁皮上有密密麻麻锻打出来的花纹,如同炸开的一朵朵冰花。每张铁皮有一张席那么大。大家都把这样的铁皮叫洋铁皮。但这种货很普通,肯定不是进口的,至于为什么叫洋铁皮?或者大概也和过去人们把火柴叫洋火,把煤油叫洋油同样是遗传的一种时尚吧。用这样的铁皮,很多种容器都能做。叔父隔壁的这两家洋铁铺,主要是做桶。铺子都是两间门面,铺板门,屋里很宽绰,地上随意放着一两张铁皮,几个粗糙的小木凳,每个木凳旁有个小木墩,木墩子上一律安着个丁字形一尺来高的铁架子。做桶時,就把剪好的铁皮,放在丁字形铁架上,用一块扁方的木头敲打,一下一下,“梆梆梆!梆梆梆!梆梆!梆梆梆梆!”很有节奏地敲打,直到敲出一个桶的形状来。

整天听到的就是这种敲打声,听久了,便不觉得吵,还觉得是种打击乐呢。

这两家洋铁铺的掌柜和伙计,都是河南怀庆府人。当时在渭南,一是开碎货铺的,一是开洋铁铺的,还有修钢笔的,多一半都是怀庆府的。

开碎货铺和修钢笔的,衣帽鲜洁,眉飞目动,人都显着很精明的样子。不是怀庆府的河南人看了,都叫这种精明人“怀串儿”,有种不太恭敬的意思在里边。

开洋铁铺的这两家,无论掌柜还是徒弟,却憨厚老诚。灰暗衣服,筋骨身板,面目皱巴着,不干活也多半低头顺眼地看着地面,仿佛他们始终都在思谋着如何裁料,如何敲制似的。我在不上学的时候,时常过到洋铁铺这边来看他们干活。他们很少和我言语,总是曲背在丁字铁架上不停的敲打,发出单调而有节奏的声响。这样,为邻多年,都未能把他们的姓名留在记忆里。

有印象的,只有二叔隔边洋铁铺掌柜的外甥,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在西安某信箱工厂当工人,文革武斗,到他舅舅这儿来躲闲,我也因学校武斗回家。两人闲聊,知道他舅家是陈氏太极拳的发源地河南温县陈家沟人,不记得他是不是说他是跟陈家沟的一位老太太学的太极拳,还是跟别人学的,只记得他说这位老太太的功夫十分了得,说她快死的时候,躺在病床上,有人想试试老太太还有没有功力,但这人刚一接触,老太太肚子一鼓,那人立即飞出了一丈多远,说得神乎其神。他还对我说过,陈氏太极是静若处子,动如脱兔。可惜我只向他学得了一半拳架,他就回工厂去了。我独自练了一阵,因缺乏指导,也就渐渐废了。

三叔镶牙所的西隔壁是个画像社,掌柜的姓孙,五十多岁,好像也是河南某地方人,据说旧社会在国民党军队里当过连长之类的低级军官。解放后,在渭南开了这个画像馆,长脸,高个儿,自己专门搞烙画,用小烙铁,烧热了,像画笔一样在木板上烙出画来,和我二、三叔关系很好,家里都挂有他送的作品。

我叫他孙伯。孙伯的女儿小莉也会烙画,小姑娘个子不高,生得娇媚可爱,后来,与我孝昂弟结了婚,生一女,再后,因种种外力干预,二人离异,各自成家去了。

孙伯有个大徒弟,姓张,名春智,渭南塬上人,农家子弟,绘事十分刻苦,除画像业务外,日夜临摹古画。春智与我一度交善,我有空就到他房子看他作画。他为人耿直,一说话就瞪着圆眼。我曾写过十多篇短篇小说,装订成册,名为《红烛试燃》,封面就是春智为我设计的,画一支红烛在上面,素底红烛,十分醒目。此册文革中丢失了,从此,我也与春智再没见过面,听说后来,他成了渭南的著名画家。他长我数岁,想来如今早已是老人了。

三叔的镶牙所在公私合营前,地址基本没变过,除两隔壁一家洋铁铺,一家画像馆外,,街对面还有家新华书店,这也是我常去的地方。

书店里从来没有断过前来看书、买书的人。我不买书,只拿起一本站着看。记得有一次,翻看《红楼梦》,看到对贾宝玉的一段描写,一下被吸引了,就背上几句,马上跑回去,抄在本子上,如是者多次,一整段描写也就背会抄完了。

当时,大概我已从东关小学考上了附近的北塘小学,离家近,放学后有了许多多余时间。在书店里,我看书的地方,就靠着开票的桌子,负责开票的是位中年人,三十来岁,白白净净,见我这样,也不阻拦,只是斜一眼,不动声色地又招呼别人买书去了,一任我跑进跑出的好多趟。大概他是认出我是对面镶牙所的学生了吧。但无论如何,回想起来,至今我都感激他。

两位叔父的镶牙所都在渭南西关大街的中段上。这一带,有全县唯一的电影院、最大的百货公司和新华书店、南塘和北塘小学,地委机关也在这儿,是当年最繁华的地段。三叔的镶牙所,一直在新华书店对面,二叔的镶牙所搬过三次,搬来搬去,也始终还在这一地段上。

干镶牙这一行,虽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属小手工业,但毕竟与别种小手工业不同,是与人的口腔打交道的细活。在那时人的认识里,镶牙,照相,修表属同一类型,在小手艺人中,是文明和讲究一些的。所以,照相和镶牙的门面都是落地玻璃窗和玻璃门。照相的橱窗里摆着放大了的照片,镶牙的橱窗里摆着做好的全口牙,这往往是主人手艺精湛的展示,当然,也是一种实物招牌和广告。修表的一般不自己单独开门面,通常是借照相舘的地方,在橱窗后摆张桌子就行了,却从未见过修表的在镶牙所借地方的。

记得,上小学,二叔的镶牙所在西关中段靠西一点,路北。上初中,镶牙所又在中段靠东的南塘西侧,路南。上了高中,镶牙所又搬到原先的地方附近,不在路北了,在路南。总之,二叔镶牙所的三次搬迁,都在电影院的东西两边移动。

电影院也是个巷子,是有电影院后,新建的,与其他老巷子相比,宽些,直些,也整齐些,二层的安架房,一般高低,下层是门面,上层住人,后边还有个小院。巷子两边都是卖糖果的小铺,铺板门,糖果摊伸出在房檐下。

电影院做这种小生意的也都是河南人。渭南在陇海铁路线上,河南人特别多,都是不识字和识字不多的下苦人,但却也还有些有文化的人杂于其中。

二叔和三叔有个朋友,姓范,我叫他范伯,家住北塘巷,以拉架子车为生,五短身材,方头虎脑,夏天,穿件家做的无袖背褡,是前后两块粗布,腋下用几道布条连着,前边两个口袋。下身是条大裆裤衩,都是家织布的土白颜色,露着两臂肌肉和小腿肚十分粗壮,一付下苦人的典型形象。然而,这范伯却是个装了一肚子墨水的文化人。二叔、三叔写什么材料都请他代笔,书法也好,时不时在道林纸上写一句名言警句送给二叔和三叔,贴在镶牙所墙上。

但渭南真正有名的书法家,还是何爷。二叔和三叔的招牌以及价目表之类都是请何爷写,很少麻烦范伯的。

关于何爷,我在《留在小城的梦》一书中已有介绍,且在许多文章中都有提及。我少年习书,除爷爷外,何爷是我正式的第一位书法老师。其实,我并未真正的磕头拜师。据说,何爷早年是渭南著名商号“集泰祥”的学徒,后来做到了襄理,是商号的第三把手。他曾向我说过他当学徒时,练习书法的情景,说掌柜的对学徒甚严,除了学习生意外,每天打烊后的基本功课就是两门,一是打算盘,一是临帖习字,十数年间,寒暑不辍。我到渭南时,何爷早已退休养老,他在北塘巷内置有一所房产,独门小院,三间二层上房,他老伴我叫何奶,是家庭妇女,一位拙于言语,很是祥和的老太太。何爷有几个子女,另有他居,我只见过他的一个儿子,好像是老大,与二老同住,老老诚诚的,但何爷经常骂他。

何爷晚年,体格略胖,胸前一把白须,手拄文明棍,经常到二叔和三叔的镶牙所闲坐。文革前,我三叔在电影院买了一套房子住家,何爷差不多天天都到三叔家来。

何爷的书法,早年习欧,中年习颜,晚年尤喜天津华世奎,曾藏有一整套华世奎大小双烈女碑拓片,装订成册,视为珍宝。有一次,他带着那本大《双烈女碑》帖,来到三叔家,要我当面临写。我一直临欧,不谙颜体,但只临得一字,他便赞道:“中,中,像是临这帖的料儿。”又道:“这本帖是我早年花二十块大洋买的,现在送给你,你好好临吧。”

因当时年幼无知,不喜颜体的太过敦厚,更不喜华世奎这种将颜体的刚烈几乎强调到极致的地步。但何爷盛情难却,也只好应承了下来。

第二天,何爷又把小《双烈女碑》帖也送给了我,我又接住了。这一接不打紧,从此,我就改临了双烈女,一临十年,竟几乎无一日断过,后来,我曾买过本华氏大字帖,看到华氏颜体并非字字斩钉截铁的果敢与刚烈,亦有种别样的柔美于其中,方悟《双烈女碑》所以一味刚烈者,乃华氏极赞烈女之烈者也。于是,受益匪浅,在之后的习书中,尽管偏喜二王、赵体的逸迈风流及汉隶、魏碑的古茂丰沛,然无论如何,行笔运腕间的一种勃然之气,是再也回避不了的,便深深感激起何爷当年教我书法的用心良苦来。

还有王爷,我在《留在小城的梦》里,亦有较多说及,这里要特别提及的是,与何爷相比,王爷的胡须则另具一格。何爷是颌下一把白须,而王爷的胡须尚黑,却像画上的关公那样,颌下与两颊上三缕长髯,飘在胸前。他是正骨、按摩大夫,自己开着个私人诊所,性子也没有何爷的急,始终不紧不慢的给病人一种信任和安全。为了工作方便,他在给病人治疗时,便用黑胡套把飘在胸前的长髯装起来,闲暇了,才将胡套取下,一边与人闲谈,一边慢悠悠的用手指理着胡须。

我爷爷也是一把雪白胡须。这三位老人在一起,王爷最胖,腆着肚子,长髯搁在肚子上,何爷次之,脸色丰润,爷爷最瘦,面目清癯,让人觉得他们便是隐于市缠中的神仙一类人物。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