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样本||许晓韧：老南的茶杯
许晓韧，1969年生，四川中江人。爱读书，勤思考，偶尔写作，有散文、诗歌、杂文等面世，出版有专著《沧浪翁苏舜钦》。
老南的茶杯
文/许晓韧
1.
老南的茶杯是玻璃杯
细长如实验室的一节导管
没有logo却有滤茶的篦子
半腰印有两个行体字——“茶杯”
招来不少明里暗里的嘲笑
嘲笑这是山村的“Y货”
可山村Y货又何止嘲笑一种
老南很明白很珍惜很看重
这是山民全家送他的彩虹
也像远天的薄云，近山的乳峰
胜过他曾想挖采的人参松茸
和那一见面就开始惦念的
无名涧流，挂霜紫茄
以及遥远而清晰的星空
星空下的陈老汉很穷
这Y杯子多年也舍不得用
全家人用葫芦瓢土窑碗喝水泡茶
却把宝贝献给了县城来的“南总”
“南总”是同行的老李硬塞给他的名号
也是给那段山里的日子涂抹的口红
老南不愿提起比下岗还要伤心的痛
只念叨那段日子全靠这杯子撑着
撑出了生命的张力
撑住了快塌的天空
也撑破了异想天开的梦
梦是山村每夜生长的烟云
飘散在老南每一次与茶杯的触碰
老南用茶杯喝井水泡竹叶
漱口刷牙养池塘边捞到的蝌蚪
盛米汤、面汤、菜汁和新磨的黄豆
透过杯子里的四更山泉
看晨雾的山梁和夕阳的垭口
也偷看过陈家女子小翠的双眸
山泉浸润了十八年的水汪汪的双眸
虽然仅此一次，两年前的一次
却一直是个痛，一个隐约的痛
让老南啊，千遍羞愧万遍脸红
上月吧，上月开始
老南用茶杯来冲咖啡了
是儿子从非洲寄回的咖啡
用茶杯，冲咖啡
老南上了社区微信群的头条
老南晓得人家都用咖啡杯
晓得咖啡有苦味
晓得咖啡不能一遍一遍加水
老南无所谓
南山之情不在菊
醉翁之心不在醉
2．
老南随身带茶杯是一种习惯
早年他用过搪瓷缸
先进工作者几个鲜红大字
跟新冲的沸水一样
充满着向上的激荡
激荡
老南喜欢那股热乎劲的力量
后来老南下了岗
把搪瓷缸放进了厨房
他不愿再有激荡的感觉
不愿再有激荡之时浑身骚动的热乎劲
那股劲成就了他也毁灭了他
让他变成了大家眼中的一根筋
老南改用罐头瓶喝茶了
一个又粗又壮的罐头瓶
那是邵领导看望过他的见证
各种劣茶草叶摩擦了无数遍了
滚烫的自来水冲洗过无数遍了
挂满胡子的大嘴又吹又吸无数遍了
老南说依然有蜜水浸泡橘瓣的味道
那是领导的味道
那是兄弟的味道
那是青春的味道
日子不过是一种味道
不同的日子不同的味道
邵领导是个好领导
曾跟老南一个班组一起打闹
没过一年给老南找了份工作
——某单位传达室
看大门外加收发报纸
传达室有不少公用杯子
通体纯白的烤瓷杯
或点缀几朵傲雪冬梅
或勾画几抹挺拔竹翠
都是大单位的首选
会议室的标配
老南选了一只有缺口的
掐了一道金丝边的
跟电影里电视里领导干部
一个样子的茶杯
老南的选择很快得到了应验
茶杯的威力逐渐向四周蔓延
主动打招呼的人堆满笑脸
满脸堆笑的人夸赞不断
被人请求的时候心叶乱颤
不再落寞的下岗职工老南
浑身有了热乎劲，慢慢地
找回了当年突击队长的感觉
3.
人一辈子不过是活一种感觉
花一辈子不过是活一种颜色
幸福是一种感觉
沮丧也是一种感觉
罐头瓶是一种感觉
搪瓷杯也是一种感觉
跟着感觉走
抓着梦的手
蝴蝶翩翩落窗口
老南的蝴蝶心在彼岸
不过半年就飞向了天边
那边老邵免职了
这边老南被辞了
单位送他一个保温杯作纪念
老南知道这是老邵的颜面
老南记着老邵的恩
老南不领单位的情
他不疼惜传达室那份差事
也不留念警卫般说话的口气
老南不喜欢像暖水瓶样的保温杯
不喜欢去蹭刮时尚的油腻
不在于是否买得起红枣、虫草和枸杞
老南喜欢死沉死沉的磁化杯
没有茶叶也能让人喝得
气壮腰直
有滋有味
4.
在去山里挖人参的日子
是心绪稍微顺畅一些的日子
是心底那股劲儿抬头的日子
老南带着女婿买的不锈钢杯
双层的真空的没有看到产地
张三说是小日本的
王五说像思密达的
不管哪里的
都是女婿送的
都是老南的欣慰
老李带去了正在流行的紫砂壶
在山村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老南一瞅就明白这壶并不正宗
只当是老李自个儿涂抹的口红
有一天老哥俩在山崖寻找松茸
他们的背包不小心落进山沟
钢杯被一块石头彻底毁了芳容
砂壶竟没有缺口没有缝
老南更认定自己的判断
紫砂壶要不是y货，天理难容
山民将自家的宝贝送给老南
证明着这个世上的天理
儿子带着老陈的儿子一起干
证明着这个世上的天理
周围的人笑话用茶杯冲咖啡
不过是不明白这层天理
老南无所谓
依然用茶杯冲泡儿子
从非洲寄回的咖啡
老南用茶杯
天天冲咖啡
不用勺子搅
用嘴使劲吹
老南不在乎街坊流传的段子
高兴时就走进厨房
拿出儿子寄来的咖啡杯
与搪瓷缸、罐头瓶、烤瓷杯们排队
排一个山峦的起伏
排一个岁月的流水
排一个蝴蝶低落高飞
排一个大雁寒往暑回
茶杯，咖啡
咖啡，茶杯
老南在晨光里梦醒
在夕阳下陶醉
咖啡醇美
杯子这边的岁月多了一股热乎劲
咖啡浓郁
老南再也看不到杯子那边的羞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