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浅喜深爱》绿亦歌

北加州下雨的那天夜里,江夜雨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穿着亚麻色长裙的楚楚,回过头怔怔地看着自己,她说,江夜雨,你可知道,我爱了你整整十年。

梦中她的神色哀伤,眼中竟然有泪滑落,他一时分不清这一切究竟是梦还是现实。江夜雨从床上坐起,扭开一旁淡黄色的床头灯,听着窗外淅沥沥的雨声,才想起这是她在美国最爱的景色。

江夜雨记得有一次他去西雅图出差,飞机晚点,过了凌晨三点才到家,楚楚就坐在落地窗前等自己,眼睛笑成一牙弯月,她说:“我最喜欢的两样东西,一样是夜色,一样是雨声。”

这两样都是他的名。

江夜雨伸手拿起摆在窗边柜子上的离婚证,他平日见过太多的英文,此时乍一看到这三个字,竟十分陌生与刺眼。

他绝望地闭上眼睛,将手中的离婚证狠狠摔在地上。

十年?他勾起嘴角,自嘲地笑了。

她连一秒也不曾爱过他。

1

2001年的秋天,楚楚已经十分熟悉从车站到江夜雨家的路。庭前的规划开了,老远就闻得见那沁人的芳香,楚楚站在树下舍不得走。

“楚楚。”母亲拉了拉楚楚。

楚楚这才回过神来,站在别墅前等待里屋的保姆前来开门。楚楚的余光看到了母亲的指尖不自主地蜷缩,而父亲也努力挺直了腰杆,原来他们同自己一样紧张。

不一会儿,穿着整洁的保姆笑着打开门:“快进快进。”

楚楚羞涩地笑笑,江夫人身上有一种好闻的、干净的味道,她礼貌地叫了一声:“干妈好。”

四人说说笑笑地走到客厅坐下,保姆早已备上茶与糕点 ,时值中秋,好看的月饼叠在一起,江夫人笑着递给楚楚一盘:“楚楚去上楼找哥哥玩。”

楚楚听话地点点头,小心翼翼地走上楼,最里面的一间就是江夜雨的房间,他搓了搓手心的汗,轻轻叩门。

没人回答,楚楚也不敢出声叫他。他干脆贴着墙壁坐下来,她的的对面是一盏明亮的落地窗,正好能看到别墅的湖泊。此时天空蔚蓝,阳光正好,湖面波光粼粼,和她在镇子上看到的大河是不同的。

不知道隔了多久,江夜雨推开房门,诧异地看到守在门前的楚楚。楚楚一下走站起来,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拘谨地说:“江哥哥,干妈让我来找你。”

江夜雨弯下腰端起碟中精致的糕点,转身推开房门,淡淡地说:“刚才没听到,进来吧。”

江夜雨的房间和别的男生不一样,宽敞明亮,收拾得整整齐齐。他绝对不会像同龄男生一样将NBA明星的海报贴的到处都是,这就是楚楚记忆里的江夜雨,她不可接近的存在。

江夜雨打开电脑显示屏,用鼠标点开轩辕剑,然后侧身问楚楚:“玩吗?我教你。”

那个年代,别说电脑,就连一个BB机对楚楚这样生活在小镇里的家庭来说都是一个奢侈的存在,她瞪大了眼睛看着屏幕里的画面猛然摇头。江夜雨早就习惯了她胆小有小心翼翼的态度,走到一旁打开书柜,语气也是冰冷的:“那看书吧。”

楚楚本来想摇摇头,看了看江夜雨的脸色,咽了咽口水:“嗯。”

江夜雨随手拿出一本《哈利波与魔法石》递给她,楚楚一脸郑重地接过来,十分爱惜。他面无表情地拿出习题册自顾自做起题来,丝毫没有想要与她交谈的样子。

江夜雨一直不喜欢楚楚一家,江家从祖辈开始就是经商,母亲是省城最大一家医院的副院长,在七年前医院组织的一次去乡镇义务兴义的项目中去了楚楚价所在的偏远镇子。那时候六岁的楚楚发高烧拉肚子,求救了当地所有的医院,民间的各种土方都没有办法,在绝望之际江夫人开出药方,妙手回春地治好了游走在死亡边缘的楚楚。

那是人很朴素实在,特别是从村里,楚楚爸妈说江夫人是他们家的活菩萨,让楚楚拜江夫人为干妈,一生当做亲生母亲待奉。其实这样的事在医院不少见,江夫人心好医术更好,收过不少的干儿子和干女儿,但也就是一是熟络,一直坚持每年春节、端午和中秋都赶来省城看望江夫人的,就只剩下楚楚一家了。

从小养尊处优、性情冷漠的江大少爷,就像每个城里人一样看不起乡下人,他搞不懂母亲为什么会为每年这家人的拜访而十分开心,他讨厌他们提来的土鸡,“咯咯咯”叫个不停,把家里弄得很脏,还有那一大口袋的新鲜花生,上面全是泥土。

想到这里,江夜雨侧头看到了一眼端庄正坐着的楚楚,她眼睛动眼不动地盯着手中捧着的书,她扎老气的麻花辫,在镇上裁缝店订做的碎花裙,又花哨又难看。

江夜雨吃了一块桂花糕,厨师知道他的口味,没有加糖,只有一股淡淡的清香,他想,这些都与他没有关系,眼前这个贫穷而可怜的女孩子,他和她的人生有云泥之别,想到这里,他不禁有点同情起楚楚,于是他开口:“你要吃一块吗?”

他江夜雨永远不会知道吗,对于当时的楚楚一家人来说,又肥又嫩的土鸡和刚从地里刨出的花生已经是他们所能贡献的最好的东西。而他们身上专门去定制的衣服,也是每年的这三天才舍得穿在身上。为了能在白天早一点抵达省城,楚楚一家头一天清晨就要出发,小镇发班的大巴只有那么一辆,中途还要转两次长途客车,每次一家人来回一两百块的车费,已经是笔大数目。

他们本只是江夫人看过的无数的病人中的一员,病人于医者,本来只是萍水相逢,一张处方的联系。

他们千里迢迢,并不是他心中所想的巴结条件优越呼风唤雨的家庭,只是真心真意地感激江夫人。七年来他们风雨无阻,接下来的人生里,也绝对不会忘记。

“谢谢。”楚楚开心地拿起一块桂花糕,让那份细腻在口中慢慢融化,她不由得感叹,“真好吃。”

她那副如获珍宝的表情让江夜雨看了都有些不忍,他拿过楚楚手里的《哈利波特》,用钢笔在扉页写上:送给楚楚,祝平安喜乐。

他的字苍劲潇洒,力透纸背。

这年楚楚十三岁,江夜雨十六岁。中秋月圆,桂花正香,未来似乎是一件遥不可及的事情。

2

那之后又是两年,省城在南方,冬天不会下雪,每逢春节却冷得厉害。楚楚坐在江家的大沙发上,不好意思地藏起长满冻疮的手。

江夜雨同往年一样,从书柜里拿出新出的《哈利波特》,还是用那只黑色钢笔在扉页写上同样的话语递给楚楚。

江夜雨正在读高三,一模成绩全市第五。这是楚楚第一次见他架眼镜的样子,看起来斯文而温和。楚楚用余光多看了他几眼,发现他手中的书是大学教材,对于十五岁的楚楚来说,江夜雨是神一样的存在。

年少的惊鸿一瞥吗,渐渐在岁月的滋养下,随着她对他的倾慕生根发芽。

察觉到楚楚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江夜雨不悦地皱起眉头。楚楚有些胆怯地缩了缩脖子。

江夜雨转过头盯着楚楚,有些讥讽的问:“你怕我?”

楚楚连忙摇摇头。

江夜雨厌烦她的反应,她总是以一种讨好者的身份出现在他的面前,小心翼翼看着他的脸色行事,从他第一次见到她开始,那时候她才多大啊,竟然如此世故,哪里像个天真活泼的女孩子?”

“你过来。”江雨夜向楚楚招招手。

楚楚战战兢兢地走上去,江夜雨慢悠悠地取下眼镜:“我妈说你再念初三?想考到哪里读高中?”

“我……”楚楚吞了吞口水,嗫喏道,“想来省城。”

“想来省城?”江夜雨毫无感情地笑了笑,“外地生招考有多难你知道吧?”

“知道,”楚楚垂下眼帘,“我考不上重点高中,和爸爸妈妈商量过,读三流的高中也好,省城的师资总是最强的,我们镇上……没有高中,也只有去远一点的县城念。”

江夜雨忽然又同情起她来。

他并不是一个同情心泛滥的人,身在商业世家,他是看着各种尔虞我诈长大的,再加上他天生心肠就硬,他一直觉得同情、感恩之类的感情是不会出现在自己身上的。

可是他却常常觉得同情楚楚,更准确地说,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

于是他弯下身打开最底层的抽屉,从里面找出初三时的笔记丢给她,连加油一类的话都懒得说。

然后他站起来,瞥了楚楚一眼。面无表情地抓起桌上自己的羊毛手套递给她:“好歹也是个女孩子。”

楚楚长满冻疮的手紧紧握住那双手套,那上面似乎还留着江夜雨的体温,男生高大清瘦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楼梯处,如果此时江夜雨回过头,他一定能看到楚楚眼里有热泪落下。

她成长在一个凡事只能靠自己,生存永远大于生活的家庭。他一点点的施舍,变换来她飞蛾扑火决绝又深沉的爱。

可惜他没有回头。他是江夜雨,江夜雨的一生,绝不会回头。

3

楚楚果然成为镇上第一个考上省城高中的学生,虽然在省城人的眼里,那并不是一所好学校。楚家夫妇很开心,他们很早就想要去省城打工,于是将田地租给别人,举家迁到了省城。

楚楚的母亲在批发市场帮人看店,父亲蹬人力三轮,一家人生活节俭,日子倒是比在镇上好过了些。

江夜雨不出所料上了清华,于是楚楚只有每年春节能见上他一面了。楚楚曾经偷偷跑去江夜雨念书时候的一中,他的照片贴在公告栏里,隔着厚厚的、有些脏迹的玻璃窗,她看到男生英俊的五官,他的目光沉沉,仿佛一尊完美的雕像。

每周周末她都会骑着自行车跨越大半个城市,只为在江夜雨曾经求学的校园,看一眼他的照片。

江夜雨大二那年冬天回来,楚楚沮丧地发现他竟然又长高了许多。

楚楚终于鼓起勇气与他搭话:“江大哥,最近好像在放哈利波特的电影,你要不要一起去看?”

江夜雨回过头,好像才意识到身边有人,淡淡地看了看楚楚:“抱歉,我已经看过了。”然后他想了想,打开电脑找到在线的资源,“不介意的话在电脑上看吧。”

楚楚一直记得那是个和煦的冬日,自己坐在江夜雨的电脑椅上,戴着他的耳机一部一部的电影看过去,手中捧着一杯温暖的奶茶。而他就在自己的不远处,低着头看书,不时向后仰起身子闭眼休息片刻。

那是一段多么奢侈的时光,后来她和江夜雨结婚后在美国,周末他大部分时光都是待在家里,两人也常这样共处一室,各做各的事情,加州阳光灿烂,可是楚楚却再也找不回那时的喜悦。

因为十七岁的楚楚,对于江夜雨,对于未来,一直是有所期待的。

可是二十六岁的楚楚,已经穷途末路,一无所有。

楚楚高三那年的冬天再去江夜雨家拜访时,江夫人送了楚楚和江夜雨一人一条围巾。江夫人笑吟吟地给站在一起的两个人拍照:“真配,你们靠近点,我拍个照。”

楚楚红着脸低下头,江夜雨有些不悦,皱着眉头说:“妈。”

话虽这样说,他倒是真的走到楚楚一旁,比划了一下,示意自己的母亲快一点拍。楚楚紧张得嘴角都在发抖,最后只好闭上嘴,牙齿死死咬住下嘴唇才能控制颤抖。楚楚拿到洗出来的照片时已经是她高考结束,炎炎夏日里看到围着同款围巾的两个人,站在树下,离的很近,却看起来都有些不情不愿。

江夫人从小就喜欢楚楚,楚楚懂事乖巧,眉目又生得好看,江夫人越看越喜欢,拍着楚楚的肩膀说:“叫了这么多年干妈,也叫声妈吧。”

这些年来,她还真是把楚楚当女儿对待的。

楚楚细声细气地叫了句:“妈妈。”

一旁坐着的江夜雨正好用手机发完邮件,抬头就听到她突然说这么一句,再看楚楚一脸的羞涩,以为她又在巴结讨好自己的母亲,他蹙起眉头。

江夫人笑着安抚自己的儿子:“你干嘛呢你,我又没有在认儿媳。”

江夜雨有些好笑地看着母亲。江夫人却有些感叹:“说你呢,暑假回来时,把女朋友也带来看看吧。”

一旁的楚楚猛然抬头,看到江夜雨嘴边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再说吧。”

看着他的笑容,楚楚只觉得心底空空荡荡。

这年夏天,楚楚拿到高考成绩,但总算是能读本科,全家人开心得说不出话来。她的父母思想保守而传统,深信知识改变命运。

楚楚第一次在夏天见到江夜雨。他穿了一件白色的T恤,英俊得像白杨树一般。他身上的女孩子留干净利落的短发,她瞪着江夜雨:“原来你有个干妹妹,怎么从来没给我说过?”

江夜雨淡淡回答:“忘记了。”

那一瞬间,楚楚忽然觉得,这个夏天,怎么会如此的冷。

顾灵是个热情的女孩子,她来自内蒙,像所有北方女孩子一样豪爽大方。她带着楚楚去吃冰激凌,她一个人能吃一大桶。她带楚楚逛街,在灯光刺眼的大商场里,楚楚唯唯诺诺不敢踏进店里,顾灵把漂亮的裙子一股脑地往楚楚身上套:“……果然啊,女孩子就应该像楚楚你这样。”

她抵抵江夜雨,打趣道:“喂,这么漂亮的姑娘,你怎么没收来当童养媳?”

也只有这时候,江夜雨才会真的将注意力放在楚楚身上,却也只是飞快一瞥,摇摇头。

晚上回家的时候楚楚和父母谈起自己的报考志愿,明明才四十多岁却已经满脸皱纹的父亲忽然说:“楚楚,你想不想去北京?”

楚楚抬起头,却看见父亲不好意思地笑:“毕竟是首都啊,趁年轻,多出去看看。”

4

楚楚选择了北京一所三本院校,学校在六环以外,江夫人让正好也要回去的江夜雨订了两张飞机票。

楚楚的行李很多,她怕北京的东西太贵,什么日用品都想带上,江夜雨一路送她到宿舍,倒也没埋怨过她的寒酸。江夜雨给楚楚买了一杯奶昔,楚楚坚持连他的那份冰饮也一起给钱:“从来没有请你吃过什么。”

江夜雨不置可否地笑笑。

江夜雨似乎心情不错,没着急要回去,便陪着楚楚逛逛。楚楚挑了一些苹果、香蕉,江夜雨见她弯腰挑得认真,有几缕长发落下,她随手将它们挽起来,江夜雨好奇:“你都是怎么挑水果的?”

他难得主动开口同楚楚说话,楚楚吓了一跳,有些紧张地站直了身子,举着手上的苹果到他面前:“你看这个,颜色红润,表皮上很多一缕一缕的红色,这样的苹果就会很甜。更仔细闻闻的话,还会有清香。妈妈说这是阳光的味道。”

楚楚上了大学后,仍然内向喜静,没有交到什么朋友,和江夜雨也就放假时被江夫人下令一起结伴回家。

江夜雨大四这年,收到斯坦福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楚楚坐在他对面,这时才怔怔地抬起头看他。

这些年来,她一直以为遥远的,是一些别的东西,比如他的家境,他的头脑,他的风度偏偏,他的玉树临风,他的爱。他正侧头低声和江夫人说着什么,一桌子精致的菜品,野生菌汤还热气腾腾,有什么关系呢,她在心底安慰自己,这就是她和他的结局了,在各自的生活里,终于再也不见。

可是江夜雨神情淡然,似乎并不为这个消息而开心。果然,这年八月,江夜雨独自坐上开往旧金山的航班。顾灵母亲病重,她必须回到内蒙照顾母亲,而且她学的中药学,专业不被美国承认,她和江夜雨,都是天骄之子,不会为了对方放弃一切。

他们真正地相爱过,可是对于二十岁的年轻人来说,世界上总有一些比爱情更为重要的事情。他将她送上回家的列车,她躲在车站的柱子后含泪看他离开。

和顾灵分手后,江夜雨似乎更沉默了,他本来就是一个不会表露感情的人,随着时日,更上一层楼了。

到美国的第一个冬天,江夜雨不愿回国。隔着千山万水同江夫人视频,楚楚正好在一旁,江夫人让她来说几句。

不知道是不是光线的问题,楚楚觉得江夜雨瘦了许多,显得一双眼眸更加沉沉如夜,她试探地开口:“江大哥,你还好吧,生活还习惯吗?听说那边的东西不好吃,我看你好像瘦了。”

每个人说来说去都是这些话,江夜雨听得有些不耐烦了,只淡淡地“嗯”了一声。

楚楚知道他心情不好,却还是想再跟他说说话,她盯着屏幕:“江大哥幸好你没回来,今年各地大面积流感,搞得人心惶惶的。干爹和干妈都挺好的,你在外面不用太挂念。”

江夜雨沉默地听着她她絮叨,忽然听到楚楚说:“····内蒙,也挺好的。”

江夜雨猛然抬头看她,她却已别过了头。

这年夏天,江夜雨在硅谷谷歌公司实习,江夫人准备去美国探望他,却被他拒绝。楚楚在秋天的时候听说这件事,江夫人难过地说:“作孽啊。”

那是他选择的生活,他没有办法忍受在内蒙的一个小城,做一份毫无技术含量可言的枯操工作,日复一日只为守着心爱的人。就算他愿意,顾灵也绝对不会同意。

她知道,她爱的男儿是一头雄狮,他应该拥有一整片草原。

楚楚心中五味杂陈,过了良久才抬头问江夫人:“干妈,美国也有月饼吃吗?”

桂花糕必然是没有了,糯糯的,带有一点清香,那是江夜雨最喜欢的糕点。

5

楚楚大学毕业时江夜雨终于被江夫人押回国。她始终不放心儿子,找人打听后才知道,他确实找了一份好工作,一夜之间风靡全球的手机是他参与设计与研发,背后的辛劳却是日日熬夜。年轻人总是肆无忌惮地挥霍自己的健康。

况且娇生惯养的将少爷从来都吃不惯美式快餐,随身带着能量棒只求填饱肚子。二十五岁,两次胃出血送入医院抢救。

江夫人坐在客厅里哭着骂他:“你就是这样对你自己的!”

江夜雨沉默不语。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他问自己,他开始觉得茫然不知所措,他生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是越长大,越发现,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万水千山,他竟然找不到一处归路。

江夫人摸着他瘦弱的手臂,手腕处青筋尽显,哭得近乎晕厥。她一生救了无数人的性命,到了五十之天命,却眼睁睁看着儿子的身体每况愈下。

江夜雨轻轻拍着母亲,叹了一口气,冷静地说:“妈,那我结婚吧。”

时隔三年,楚楚再一次在江家别墅见到江夜雨,他像是换了个人一般。楚楚不知道他糟糕透顶的工作状态和饮食习惯,她沿着三年前的线索寻过去,还以为他是仍然忘不了顾灵,那个像阳光般灿烂的女孩。

饭桌上江夫人看着楚楚欲言又止:“楚楚……”

一旁的江夜雨却打断自己的母亲:“楚楚,你能过来一下吗?”

楚楚跟着他走到庭院中,不知名的树开着花,香味淡淡,楚楚捏着衣脚低着头,忽然听到江夜雨开口:“楚楚,你可以和我结婚吗?”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得无波无澜,楚楚惊讶地抬起头看他,在确认自己没有听错后,她点点头:“好。”

哪里需要理由,他若是天父,他毕竟是他最虔诚的教徒。

一周后,江夜雨回到美国,楚楚在江家的帮助下开始办理签证,两个月后在旧金山机场再次见到江夜雨,她已成为他名义上的妻子。

楚楚英语差得很,一张口就是带着浓浓方言的英语,刚到美国的时候,她确实过了一段苦日子。去了餐厅看目录连“appetizer”都不懂,江夜雨给她买护肤品和日用品回来,在瓶子背后挨个写上“洗发露”、“沐浴液”、“日霜”等等,还怕被水打湿,撕下透明胶蒙在上面。

他礼貌而生疏地体贴她,两个人同住一个屋檐下,却客气得像是陌生人。楚楚整天大把大把的时间全部用来研究怎样做出可口的饭菜,在她的照料下,江夜雨终于有了正常的生活习惯。

偶而他在半夜醒来,看到身边蜷缩成一团熟睡的楚楚,心中涌起一股说不出道不明的情绪。

江夜雨闲暇时就教楚楚开车,楚楚便可以自己开车去中国超市买东西。偶尔在超市看到坐在购物车上可爱漂亮的小孩子,楚楚就会神色黯淡地想起拿到结婚证的那天,江夜雨走到自己面前,抱歉地说:“楚楚,对不起,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除了……”

是的,除了爱。

他不爱她。

楚楚沉默了许久才压制住心中痛楚,她努力笑着说:“嗯,我也没有喜欢的人,你如果觉得过意不去,你可以给我父母安排一份清闲点的工作吗?”

毕竟她此去经年,便是千山万水,再也没有办法陪伴在已经渐老的父母身旁。他们终于不用再养育她,为她的衣食担忧,那么她也衷心希望他们不用再在风雨中奔波。

他们没有办婚礼,是楚楚自己提出的,毕竟这段门不当户不对的滑稽姻缘,在外人看来或许是一场卖女儿的交易。

谁会知道她真的是心甘情愿。

6

楚楚在美国的第三年,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圣诞节江夜雨从旧金山开车带她去圣地亚哥,夜里忽然下起大雨,他一时没有看清路上的障碍物,车胎被划破,车身打滑,撞上一旁的栏杆。

好在两个人性命无忧,楚楚的手腕受伤,江夜雨跟严重一些,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江夜雨心里内疚,想到自己差点连累楚楚。楚楚带伤依然给他煲好了汤送到医院,江夜雨说:“你不要再来了,有护士照顾。”

楚楚将保温瓶放在他床头,点点头:“好。”

江夜雨心中恼怒,她从来对他言听计从,他想要大声问她,她就真的那么想要那些所谓的荣华富贵,无论他怎么对她她都能忍气吞声?

出乎江夜雨意料的,是接到了顾灵的电话。她正好被公司派来美国洽谈药物合作的项目,听到和江夜雨在一个公司的校友说他出了车祸。

“我还好,你呢?”江夜雨坐在病床上,一边浏览着邮件一边回答。

“我正好在硅谷,顺便来看看你。”

其实她骗了江夜雨,顾灵连夜从迈阿密坐最近一班飞机抵达旧金山,果然在病房看到无大碍的江夜雨,两个人南辕北辙地聊了许久后,她才终于问道:“听说你结婚了?”

结婚,江夜雨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结婚了。

楚楚对于他来说,是一种习惯,当一个人在你生命中待了近二十年,那彼此之间的蜀绊,必然会比爱,比婚姻,更加复杂。

他有些感慨:“没有想到吧。”然后他在电脑里找了许久,才找到了一张楚楚的照片,还是七年前江夫人非要给两人一起合拍的那张,他指着楚楚给古灵看。顾灵凑近屏幕,惊讶又伤感的说:“竟然是。”当年她一直巴结讨好你,我就知道她其实喜欢你。”

江夜雨回过头,笔记本屏幕小,顾灵不得不凑到他跟前才能看清照片,江夜雨看着她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忽然觉得命运如此奇妙。如果当年他们没有分手,他和楚楚,又怎么会是现在的模样。

“不,她不爱我。”

话一开口,他才发现这些心事已积压许久,江雨夜平静地说:“她想要的,是除了我这个人以外的东西。当年我问她要不要嫁给我,她连犹豫都没有就答应,却一点也不开心,后开我问她,她才说希望我能安顿好她的父母。顾灵,你根本不知道她有多狠,她把自己卖给了我。”

“那时候。”沉默良久,顾灵才开口,“我是真的想要跟你走。”

那天傍晚,楚楚独自回到家中,换了一身衣服,没头没脑地将两百多平米的房子彻彻底底打扫了一遍。厨房的桌子上放着她终于做成功的桂花糕,她小心翼翼带着它们去医院想要给江夜雨尝尝。

在病房门外,她看到靠在一起的两人,指着电脑屏幕说着什么,隐隐约约,她只能看到对方的侧面。那个侧面的主人,曾经笑着问江夜雨:“原来你有个妹妹,怎么从来没给我说过?”

那时候他是怎么回答的呢?他说,忘记了。

她也曾经见过江夜雨为了顾灵颓废而伤心的样子,他把生活过得一团糟,他不肯好好对自己,她以前想,如果他不肯好好对自己,那就让她来照顾他。他要记得顾灵多久都无所谓,因为自己有一辈子的时间。

原来她来不及了,顾灵回来了。

江夜雨出院后,觉得楚楚越发沉默了,他以为她还处在那场车祸的阴影下,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只能低声向她道歉:“对不起。”r /> 江夜雨其实很少说对不起,他习惯说excuse me或者抱歉,上一次他对她说对不起的时候还在中国,他们刚结婚时。

江夜雨抬起头,窗外天空蔚蓝,游泳池的水被日光照的温热,有麻雀腾空飞起。楚楚清晰的声音响起:“江大哥,我们离婚吧。”

7

楚楚回国前夜独自在家收拾行李,江夜雨已经连续几日住酒店,他说这样子对彼此都好。他依然是风度翩翩,冷漠淡然的江夜雨,楚楚看着被塞得满满的两个三十寸行李,忽然发疯一般将它们统统扔进垃圾箱。

最终她只带走七本他亲手送给她的《哈利·波特》,最初的记忆,便是从这里开始。1997到2011年,一个勇敢男孩的成长故事,IK罗琳写了十四年,于是楚楚得了江夜雨七个平安喜乐。

他依然是她的全世界,可是在这场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结局的爱情里,她从来没有勇敢过。

飞机在一片令人耳鸣的轰隆声中起飞。平缓而顺利的行驶在云层间,江夜雨和楚楚坐在宽敞的头等舱,却没有任何交谈。楚楚好几天没有休息,此时终于熬不住,围着毛毯以不太舒服的姿势入睡。

她多么希望,一觉醒来,发现一切只是一场梦,她还是那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抬起头偷偷看看他。

楚楚仿佛看见儿时坐过的又破又脏的长途客车,车窗玻璃划得四分五裂,透过劣质的厚玻璃,隐约还是能看到路上的风景。她坐车晕车,从小镇到省城十几个小时的车程无疑对她来说是场煎熬,可是每一次,每一次,她都是带着憧憬与希望,笑着坐上那班清晨出发的巴士。

每一次,每一次。

因为她知道旅程的终点,她必然能看到她爱慕的男孩,像冬天里的松柏,让她忍不住想要抬头仰望。

可是这一次,楚楚难过地睁开眼,飞机行驶在几万里的高空,横跨着寂寞而孤独的太平洋,楚楚看到窗外云层中慢慢亮起的霞光,眼泪却忍不住落下来。

因为从此以后,她的终点,再也不会有江夜雨。

那一院子的桂花香,那副破旧的手套,七个平安喜乐……年少时光历历在目,那却是她在爱着他的十年里,所拥有的全部了。

同楚楚离婚后,一向冷静理智的江夜雨连夜逃离似的飞回旧金山。

他记得签完离婚协议后在民政局门口,他站在台阶上叫她:“楚楚。”

背对着他的楚楚,顿了顿,继续走了。她不愿他看到自己满脸哀伤难堪的泪水,他却以为那是她绝情的背影。

江夜雨此生唯一一次看到楚楚的背影,消失在种满桂花树的道路尽头。

相识二十年,到了最后,他们连说再见的缘分都没有。

顾灵从昔日校友口中得知他要卖掉风景独好的房子,给江夜雨打去越洋电话,她沉默许久才开口:“原来你爱她。”

是啊,江夜雨茫然探头想到,原来自己爱她。

顾灵问他既然爱她,为什么要同意离婚。

江夜雨半晌后才静静地回答:“离婚的那天,她一个人头也不回地往前走。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绝情的人,到头来才发现,输的人是我。”

他说过,她想要什么他都会给她。

这年冬天,江夜雨再次从西雅图出差回来,回到家时已是凌晨,庭院里的路灯隐约照出一室冷清。他愣愣地站在窗前,一时间竟然不知身在何处。

她仿佛就在他眼前,笑着回过头说:“夜雨,你知道吗?我最喜欢的两样东西,一样是夜色,一样是雨声。”

他回过头,却只能听见寂静的雨声。他绝望地闭上眼睛。

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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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诗以唐为尊,唐代是古代诗歌发展的巅峰时期,唐诗足以代表古代诗歌的最高成就.古风.乐府.律诗.绝句,各种体裁各有风格:边塞风光.田园山水,各得其味:浪漫飘逸者如李白.现实批判者有杜甫.乐府通俗者如白居易 ...

  • 诗词 |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卜算子 · 春景 宋·赵长卿 春水满江南,三月多芳草. 幽鸟衔将远恨来,一一都啼了. 不学鸳鸯老.回首临平道. 人道长眉似远山,山不似长眉好. 诗词君: 为什么回首? 因为,你在:因为,人道长眉似远山 ...

  • 光阴即唱,山水亦歌

    最近爱上了诗词,慢品烟火,闲观山水,光阴在眼眸中吟唱,岁月泛起心底的醇香,临窗而坐,时光缠绵指尖,一些情愫,伴着浅夏的风,在面前不着痕迹地缓缓流过. 名在星河上,花开晓露间.一字一句在唇齿流连,叩击心 ...

  • 【远方】河南《生活亦歌如诗》作者·阳春白雪 主播·山丫

    远 方 诗 歌 文 化 传 媒 作      者 主   播 生活亦歌如诗 生活就是厨房里的油盐酱醋茶.生活就是儿时村口妈妈的轻轻呼唤,生活就是周末回家爸爸做的一桌子菜,生活就是女儿模步里走出来的自信 ...

  • 国画佳作欣赏:寒山枫叶红,江南柳条绿,烟雨沐春舟

    原创国画佳作欣赏:寒山枫叶红,江南柳条绿,烟雨沐春舟 元谷元 已关注1/6李行简 <远上寒山>

  • 亦戏 亦歌,中国味儿!就是这么牛!

    < 情 怨 > 01 <情怨>是1996年为电视连续剧<胡雪岩>创作的片尾曲.用现代流行乐手法完美地结合了中国传统戏曲元素,创造出一种几近全新的音乐风格. 傅希如( ...

  • 诗词|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宋·赵长卿、宋·朱敦儒、唐·张九龄、孟浩然、杜甫)

    卜算子 · 春景 宋·赵长卿 春水满江南,三月多芳草. 幽鸟衔将远恨来,一一都啼了. 不学鸳鸯老.回首临平道. 人道长眉似远山,山不似长眉好. 诗词君: 为什么回首? 因为,你在:因为,人道长眉似远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