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戏(十八)
神戏(十八)
屎蛋子得知何家神戏班即将出访意大利的消息之后,曾几次从蚂蚱镇跑回双碌碡来跟前跟后巴结他的爹,做出一副万分诚恳的样子来,表示他决心跟着何班长唱一辈子神戏,走遍天涯海角不变心。
然而,知子莫如父,何班长心里明白屎蛋子不过是急于想出国开一趟洋荤而已。
说起来,屎蛋子也真是把他老爹的心伤得透透的了。
何喇叭从监狱里释放出来的那个大雪飞扬的冬天,何家班的人马除屎蛋子以外,又都汇合在了一起。光阴荏苒,一个个风吹雨打折腾来去好几番,都落了一身的伤病、满肚子的酸楚,拿“残兵溃将”来形容也不为过。但何班长心中爝火不熄,决定东山再起。他只抱定了一条信念:只要数百里的黄土大山还没叫黄河冲走,何家班的神戏就要年年岁岁地唱下去。
粱迷糊子和何喇叭最知何班长的心病害在哪里。也曾三番五次拿好言好语劝说何班长,好歹把屎蛋子唤回来,好生训导训导,叫屎蛋子回心转意,好好唱神戏,再不要胡倒腾。屎蛋子的过错归过错,但毕竟大人不记小人过嘛,再怎么说,屎蛋子毕竟是何班长的骨血,何家班的神戏要传下去,还得要指靠自家的亲骨血。
何班长听他们这么苦口婆心劝说的时候,脸上却不见一丝儿解冻的意思。粱迷糊子估计是何班长拉不下那张老脸,于是和何喇叭商量着从中搭桥架梯子,轮流奔忙,找的找,说的说,和屎蛋子磨破了嘴皮。
“哼,他要杀我哩!”屎蛋子说。口气硬得像石头。
左说右劝,虽说屎蛋子好赖还是硬着头皮回去了一趟。但父子俩像贴反了的门神,终究还是没能说得合拢。问题的关键处在于:何班长一说及神戏,屎蛋子就哈欠连天,不屑地把头扭到一边去。牛不喝水强捺头,何班长气恼之间难免失控,言语一重,屎蛋子就拍屁股走人。一双黑牛皮鞋踩在地上夸夸响,看上去完全是一副翅膀早就长硬了的样儿。
“噫,罢罢罢,亏他的先人去!”
何班长气出三股,也是干急无奈何,每每想到祖宗传下来的神戏眼看就要完结在他的手里,心里就如同结了个冰砣子。自从屎蛋子在蚂蚱镇上闹闹嚷嚷地放开了录像,何班长就不仅只是忧愁,甚至是愤怒了。
从四村八庄赶到蚂蚱镇上看屎蛋子的录像的山客们越来越多。可见那玩意儿也自有撩人的地方。成群结队的男男女女赶集一般往镇上涌,差不多比得上赶何家班的神戏的那股红火劲头儿了!看罢“西洋景”的人回到庄子里来还美啧啧地说:
嘿呀,快去看呀!好看的很!看人家外国人的那个活法,神仙一样的……
有一天,何班长心里憋闷,去蚂蚱镇上赶集散心。正好赶上了许乡长的儿子结婚,大摆宴席,十分喜庆热闹。许乡长在镇街上碰上了何班长,就叫人硬拉了他到喜宴上去吃酒。黄土大山里谁人不知神戏家何班长的大名?虽然无官无职,却也算得上受人尊敬的人物。但许乡长拽他到婚宴上吃酒还有另一层意思:许乡长的二闺女翠莲不是正和屎蛋子热火着么!何班长自然不好驳人家的面子,喜酒不但是去吃了,并且吃到了几分醉意才离席。
那时辰,门前的场院里已经是人挤人的热闹了。一问,才知是屎蛋子免费放映录像为许乡长贺喜哩!
活动在那电视屏幕上的全都是金发碧眼的洋男人和洋女人,还有高速公路、摩天大楼、豪华舞厅、酒吧咖啡馆、泳池、皇宫般的别墅、流线型小轿车……这些都是山里人做梦都梦不出来的。看录像的山客们挤成一疙瘩,一个个把两眼呆呆茫茫地瞪大,嘴巴也傻傻呵呵地张开,“噢唷”声连着“啧啧”声,恍而惚之以为是在一个神仙的梦中。三番五次地有洋男人和洋女人拥抱接吻的场面。每到这时,山客们就发出一片打嗝放屁咽唾沫的声响。姑娘媳妇们你捣我一锤,我拧你一把,羞看又想看,只好用叽叽呱呱的打闹做掩饰。后生家起哄得最是张狂,只要看洋男人和洋女人的嘴儿对接过来,便是“嗷---”的一声热辣辣的哄喊,并且故意朝姑娘媳妇们的堆里做解说:
“噢唷,又啃了一嘴!”
“噢唷,连舌头都入到嘴里了哇!”
“日他的,看来看去也没看出来是两口子。”
“嫖风哩!”
诸如此类的“解说词”总要引得一阵哄然大笑……
何班长立在人缝里只扫描了几眼,已是满面烧热,浑身发冷,黑蒙蒙的夜空在他眼里竟大变了红绿的颜色。若不是人群如铁桶似地箍着,他真要扳肩踩头扑将上去,把那狗屁的录像砸个稀巴烂,当着众人的面,照准儿子脸上狠狠扇过去一巴掌!
呜呼!何班长的心彻底地死了。他这才明确地晓得他的悲哀和绝望不止是在于失去了一个神仙家的儿子,还在于多了一个神仙家的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