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理解与亲近,很大一部分缘于自古至今寄情于草木的诗赋文章。草木一秋,人生一世,梦幻泡影,如露如电,能穿越时空的,不是肉体,而是文字背后饱满的深情。张枣说,“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我想,落笔的那个当下,古人就坐在面前。草木有情,时空是可以压缩、转换的。我也自认为,送心上人一束买来的鲜花固然很好,但远没有牵着她的手奔向野外,亲口为她讲述身边的花花草草那么浪漫。
我不想再唠叨太多让人困倦的学术,而是劝你读读《本草博物志》,然后油然而生一种翻阅诗赋、亲近传统和走向大自然的冲动。
今年是我与中医结缘整整二十年,我自认为是个有福之人,在求学、工作的不同阶段,都遇到过不少给予我人生启迪和学业帮助的师长,成都中医药大学的王家葵老师便是其中一位。王老师的专业是中药药理学,但于本草、书法、金石、道教、诗词等领域涉猎广泛,且研究深入,同样不亚于专业水准。用他自己的话来讲,“很多年后我才明白一个道理,业余研究的面不必太广,但一定要深,所幸我在本草、书法、道教方面基本如此,于是能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这种知识视野、学问追求与治学自信,在其新近由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的《本草博物志》(2020年)中,皆有极为鲜明的呈现。“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论语·阳货》),“考释性理,实吾儒格物之学”(李时珍语),是书所收81篇本草随笔文章,内容兼及药物基原探讨、本草理论建构、本草药名训诂等诸多方面,尤其是于传统本草考证之外,融会诗文、书法、碑刻、道教等诸多文献,考证名实,层层寻绎,正应“博物”广博之本义。
本草的百科全书式写作模式
本书的写作,也可以说延续的是中国古代本草的“博物学”(natural history,清华大学吴国盛教授建议用“自然志”的称谓。他认为,今天我们谈论的“博物学”本质上是一个来自西方的概念,尽管古代中国并没有与近代西方的natural history完全对应的、现成的博物学学科,但对中国传统的自然知识进行整理,使用博物学框架比使用数理实验科学的框架更为贴切和自然。按照博物学的眼光来看待中国传统自然知识,以天学、地学、农学、医学四大学科为代表更为恰切。可参阅氏著《什么是科学》,广东人民出版社,2016年)书写传统。
这个传统,既有百科书式的写作模式,也有对自然细致入微的观察、体验与描述。稍稍翻阅《证类本草》《本草纲目》等古代本草典籍,便可一目了然。
就具体本草而言,中国古代对于本草性效的认知,固然离不开“尝本草”的亲身实践,也与结合本草外在特征及其生长地域环境等诸多自然因素,对其所作的综合推理判断密切相关。
元代医家王履《医经溯洄集》便列有专篇“神农尝百草论”,对此问题进行反思。正如明代贾所学《药品化义》中所言,药物的体(燥、润、轻、重、滑、腻、干)、色(青、红、黄、白、黑、紫、苍)“乃天地产物生成之法象”,而性(寒、热、温、凉、清、浊、平)、能(升、降、浮、沉、定、走、破)则需要“借医人格物推测之义理”。
王家葵老师书中对本草古人记述的分析,将大量基于现代药理学的“传统语言的现代转换”,与对“物类相感”等中国古代认知论的解读相结合,既具现代性,又不失传统意蕴,为我们提供了认知与评价古代本草博物学传统的新视角。
近代以来,西学东渐日盛,中国古代人文与科学知识体系经历了重大的时代嬗变。例如,1933年4月,中央国医馆公布的《中央国医馆整理国医药学术标准大纲》,便仿照西方学科体系建构形式,将中医学厘分为基础与应用两大类学科,并初步确立了两大学科下属各门科目的内涵与外延。《大纲》明确以“药物学”替称“本草”,属于基础学科之一,主张其内容“宜参照近世药物学通例”,分总论、各论二篇,总论“讨论药物之一般通则或禁忌配合”,各论中“宜仿药质分类法,每述一种药,须别列子目,如异名、产地、形态、性质、功效、成分、用量、禁忌、附录等,以清眉目”。古代本草以自然属性为核心的分类方式,为之一变。近代医家的思路,深刻影响了现行中药学知识体系的构建。1956年底南京中医学院编写的《中医学概论》,将药物分为解表药、涌吐药、止吐药、泻下药、利尿逐水药、祛风湿药、祛寒药、清热药、治咳化痰药、调气药、理血药、补养药、芳香开窍药、安神镇惊药、固涩药、消化药、驱虫药、外用药18类。1960至70年代后,高等中医院校《中药学》教材,又陆续以原植物(或动物、矿物)的中文名、拉丁学名和药用部分说明药物来源,在选摘历代本草文献记载之外,附上药理研究等现代研究成果,这种体例沿用至今。我曾撰文指出,如果说近代医家以功效分类本草,是为了实现传统本草学形式上的科学化,那么1950年代后以《中药学》教材为标志的新的中药学范式,则有从内容上将功效作为中药学主体的趋势(《中国古代本草传统的近现代嬗变》,《中华中医药杂志》2018年第12期)。因为要突出功效,“一种药物,因入药部份不同而功用相异者,则亦按其功用,分别归类”(南京中医学院,江苏省中医研究所:《中药学·凡例》,人民卫生出版社,1959年),古代本草中渗透的博物学传统,也与之一并消失。高等中医院校《中药学》教学、学习、考核各个环节的重点,变成了对功效的讲解和记忆。甚至是,古代本草在很大程度上蜕变为一种承载功效的“符号”,许多中医根本不会关心古代本草的博物传统,临证开方书写本草,无非是堆砌功效符号而已。也正因如此,今天大部分人,即使是中医业界人士,对中国古代本草传统的认知,是很有限的。对古代本草与现代中药学之间的差异,无论是关注的热度,还是研究的纵深度,都远远不够。从这个角度而言,《本草博物志》可以成为我们了解和评价古代本草发生原理与书写传统的今人佳作。例如,书中《人形药物》一文分析了人参、何首乌、枫香脂、商陆因药物外形拟人而被赋予的神奇疗效,陆游“奇书窥鸟迹,灵药得人形”即是古人观念的写实之论。《药名拟象》以栀子、马鞭草、马兜铃、飞廉、萝藦子为例,探讨了本草得名的拟象之义。《五台山下寒号虫》认为复齿鼯鼠的发情期正处于严寒季节,可能就是“寒号”之名的由来,或许因为鹖鴠鸟也有冬天昼夜鸣叫的特点,渐渐混为一谈。《伟哥话题》总结古人判断“壮阳”药效的方式主要有两种,一是通过动物行为学观察,二是基于交感巫术的取类比象。《道在屎溺》则直言本草人部粪尿屡用不止的的原因之一,便是巫术之厌胜原理。《石头剪刀布游戏》评价“一物降一物”的寻求治疗药物的思路,认为古人的许多相关记述,经常与生物学常识相违背,恐怕不是古人观察所得,更像是既成事实之后的圆谎式解释。明清时期,大量《神农本草经》注释类著作出现,这类著作的重点不是博物学的记述,而是因为《神农本草经》“言其然而不言其所以然”,所以需要“据经以疏义,缘义以致用”(缪希雍《神农本草经疏》)。从理论特质而言,中医学将传统文化思想作为重要的理论架构与说理工具,传统文化内涵的相对宽泛,在一定程度上也决定了中医理论诠释的宽泛。时至今日,“没有中医说不通的理”,依然是许多人诟病中医的重点。因此,用阴阳五行、四气五味、引经报使等传统中医理论阐释本草功效的发生原理,在药性与功效之间找出一种表象的所谓因果关联,并非难事。而至于这种阐释,是否真正触及问题本质,则另当别论,也鲜有深究。这也正是此类注释著作往往不乏牵强附会的原因所在。清代医家徐大椿《医学源流论》中坦言:“药之治病,有可解者,有不可解者。”可谓是明清医家中少有的公允之言,《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因之评价“其说最为圆通”。今天看来,可解与不可解,主要缘于中医传统药性理论解读本草功效的局限。或者说,诸多本草古代记述的“不可解”,需要借助新的理论或诠释工具方有变为“可解”的可能。由此来看,正如王家葵老师所言,“古人著书以前后因循者居多,难得创见”,“尊经守旧的思想,应该是制约传统医学发展进步的原因之一”,《本草博物志》借助现代中药药理学对许多“不可解”的解读,是一种颇具启迪的尝试。当然,解读这些“不可解”,有赖于多种方法或理论,中药药理学并非是唯一的根本途径。例如,《“不可描述”的石南》中分析《名医别录》说石南“女子不可久服,令思男”,或许是因为蔷薇科石南Photinia serratifolia花的气味,通常被描述为“带有一种精液的味道”,原因是石楠花的挥发性成分中可能含有的三甲胺(trimethylamine)与精液中所含精胺(Spermin)等胺类物质结构类似所致。《“见鬼”法术》以摄入大剂量莨菪碱、东莨菪碱产生的幻觉,阐释古籍记载的“见鬼”,是古代表述的现代转换。《淮南子》《博物志》等所谓“巴豆肥鼠”,王家葵老师则认为,或许是巴豆醇二酯(phorbol diester)的致癌或促癌作用,鼠类荷瘤以后体型畸形,古人不了解前因后果,偶然见到,竟以为是肥胖,遂致以讹传讹。《雷公炮炙论》所说“心痛欲死,速觅延胡”,是因为延胡索中所含的生物碱类成分,尤其是延胡索乙素具有中枢镇痛作用,类似于吗啡,故古人此句的侧重点在“痛”而不在“心”。《神农本草经》提到的阳起石专主“阴痿不起”,或许系阳起石石棉Actinolite asbestos纤维在空气中飘荡,“日中暴热,便能飞起”(《五杂组》)的附会。毋庸讳言,《本草博物志》所作的大量名实考证,特别是中药药理学解读,对于非专业人士而言,读起来还是有难度的,但这并没有影响全书的可读性、趣味性。我建议普通读者甚至可以直接略过一些太过专业的考证与古籍引述,即使是挑读一些结论性的表述,也趣味横生。例如,书中言王羲之当年雅集的时候,兰亭周围艺植的是佩兰,而不是我们通常想象中的兰花。《月中桂树考》一文则告诉我们孩童时代好奇的实即是樟科桂树,而非木樨科桂花树。《诸葛故事》读出了风土异域的“沙文主义”倾向。《捣椒自随》大胆设想《旧唐书》于志宁“无言以持两端”是“含一把捣碎的花椒,不失为最佳选择”,读来极具画面感,忍俊不禁。《苏东坡的“人参》告诉我们,或许当年友人程正辅正是以盘龙参之类持赠东坡,诗人因“参”而起兴,并没有计较小圃中长成的根苗,与文献描述人参的形态差之千里;王家葵老师因之感叹,清代吴其濬《植物名实图考》所言“诗人之言,未可胶滞”,苏东坡笔下的“人参”,可以算是绝佳的注脚。《猫薄荷》一文分析,“猫奴”陆游的“薄荷花开蝶翅翻,风枝露叶弄秋妍。自怜不及狸奴点,烂醉篱边不用钱”,实即猫接触唇形科荆芥属(Nepeta)的某些植物,比如拟荆芥(Nepeta cataria)之类揉碎的茎叶以后,会出现摩擦、翻滚、拍打、啃咬、舔舐、跳跃、低鸣或大量分泌唾液等反应,有些猫则会发出嗥叫或喵声,即所谓的“醉猫效应”。通常所言的唇形科薄荷属(Mentha)物种,主流品种薄荷(Mentha canadensis),并不含荆芥内酯,猫对其也没有任何特别反应。《马肝禁忌》中言,古人所谓“食马肝死”,或许是因为动物内脏较肌肉组织能容易腐败,古代没有完善的保鲜措施,食用变质食品可能引起严重中毒,甚至死亡;陶弘景认为“人体有疮,马汗、马气、马毛并能为害”,可能是剥马皮或处理马肉时,发生的破伤风或其他细菌感染。《守宫砂》打破“直男癌”的幻想,壁虎一类因为“常在屋壁,故名守宫”(《新修本草》),由“守宫”之名而附会出“守宫砂”的传说,毫无悬念可言。本草非我专业,以上读书体会,自然也是肤浅的,或者是错误的。但我于草木,天地、日月、星辰、山川、河流,是热爱的。一花一世界,草木亦有情,我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理解与亲近,很大一部分缘于自古至今寄情于草木的诗赋文章。草木一秋,人生一世,梦幻泡影,如露如电,能穿越时空的,不是肉体,而是文字背后饱满的深情。张枣说,“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我想,落笔的那个当下,古人就坐在面前。草木有情,时空是可以压缩、转换的。我也自认为,送心上人一束买来的鲜花固然很好,但远没有牵着她的手奔向野外,亲口为她讲述身边的花花草草那么浪漫。那一刻,她看云时很近,看你时也同样很近。所以,文章的最后,我不想再唠叨太多让人困倦的学术,而是劝你读读《本草博物志》,然后油然而生一种翻阅诗赋、亲近传统和走向大自然的冲动。(本文刊载于《中国社会科学报》2021年1月20日“书品”栏目,刊发内容有删节,转载请注明来源出处)
本草博物志
王家葵 著
北京大学出版社2020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