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届天津散文杯征文】山脉向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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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脉向东
湖北 刘玉新
祖籍五峰。祖籍于我只是个概念,像空中飘过的白云,时聚时散,不到重要的场合、不在紧要的节点、不进特定的人群,它仍然缺乏着清晰明确的视点,像一阵空气,缥缈而遥远。
如果,哪天想起了“祖籍”,想起了五峰,一定是与父亲有关,与父亲的父亲有关,甚至与父亲的父亲的父亲有关,也就是从我的太公往下,一辈一辈挂起钩来,长长的一溜,像儿时手里那一串穿起来的田螺,大大小小,沾满了泥土。
我的故乡养在深闺,远离大城市。
我出生的地方小,地名叫八丈岩,再大一点叫朱栗山,还大一点叫石城,石城有没有城,无可考,是不是石头的城亦无可考,但她却与旧时的金陵石头城几乎重了名,倒是让人有几分激动。
一个地名,在这样的深山之中留下一个带“城”的意象,想想就有一种莫名的兴奋,从儿时起就一直保持着那种探寻的小心思:一座峭壁幽深的峡谷,一条清澈向东的小河,一日三餐飘荡起高低起伏的炊烟,千百年来究竟演绎了什么,有着怎样的生命长河?
有一点很明确,石城与五峰城仅十五公里之遥。石城属长阳县所辖,毗邻五峰县。石城与五峰城之间有一座山,西面五峰,东向长阳,中间的这座山叫界岭,顾名思义,以界为岭。一界之隔,东和西就分属两个县治,不用解释,一眼如故。
古时长阳又名长杨,几易县衙,遗址了了。我曾在长阳康熙县志上看到有所记述,如今那些地方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地名了。五峰旧名长乐,儿时听祖母讲长乐长乐,记忆犹存,从此有些无来由地向往长乐。幼小的心里还容纳不下“祖籍”这样厚重的词语,但血脉里或许注定有一段未了的缘分,冥冥之数渗进的山川河流因子若干年后让我终于有所领悟。长阳五峰,山南水北,一脉相承于武陵山,站在老家后面2259米高的原始森林崩尖子上,登高望远,清江迫在眉睫,长江亦在视线内浩荡东流,心里的懵懂氤氲就豁然清晰明朗起来。
西向而望,武陵山大气磅礴地一路向东,走到五峰县地界算是稍稍有了个停歇的时候,以界岭上一条横山为线缓住了急急东去的势头。白鹿庄,带着一地诗意,一头牵手桥坪,一头挽住千丈坑长乐坪,沿着潺潺西流的菖蒲溪,把周围大大小小的村庄揽进怀里,紧挨着老县城往那儿一坐就是上千年。
1940年,父亲出生在离白鹿庄不远的地方,小地名叫北冲,徒步向南,与白鹿庄相隔不过小半天路程。与北冲一山之隔的地方叫南冲,当地人合称为南北二冲,在海拔1400多米的地方,山已不再雄峻巍峨,山岭之间的冲积地带形成一冲一冲的平地、黑土、矮松、灌木丛,还有疯长在山梁上下一蓬一蓬的蒿子草。
土豆是盛产之物,当地俗称洋芋。萝卜成片成片地长在深秋,贮存在冬日。个小的包谷算是主粮,黄黄白白,性软,耐饿。祖辈父辈,子子孙孙,靠山吃山。高山有句民谚:向的蒿子火,吃的洋芋果。把旧日的劳顿辛酸叙说得透彻之极,多数人居家无奈,外出无门,一待就是一辈子。
四季之中,冬天来得早而去得迟,很多个日子,一家人只能窝在火塘里,任凭厚厚的积雪反射出耀眼的白光,穿过窗棂泄进来,把一屋的火光映照得白里透红,热烘烘的板壁,热腾腾的鼎锅,热乎乎的家常便饭,原始地温暖着一个冬天的高山人家。
父亲家人多,兄弟姐妹就有八个,而我大爷爷直到五十岁上还没有生育,兄弟之间过继便成了自然而然的事。父亲在儿子中排行第二,按照老规矩,承续烟火的自然是长子,我的大爹当然的要守住北冲的老屋场,于是,父亲5岁的时候从五峰过继到长阳。
石城、朱栗山、八丈岩,沿着山脊、峡谷、溪流一路向东,踩一路泥土,从高海拔到低海拔,尘埃落定的时候,我的爷爷终究没有忍住眼里的泪水,哪怕儿子交付的是自己的亲人,哪怕爷爷为了父亲的生活买下了几十石课田。
父亲年小,当然得一切随了大人的意,就像风中的种子,吹到哪儿落哪儿。八丈岩,一个陌生的地方,从此就是自己的安身之所。对面的朱栗山,也是一个陌生的地方,每天只要打开大门,随时可见,朱栗山上的大坪里散居着百十户人家,炊烟袅袅的日子,晨曦从南坡映照过来。
人生碌碌,竞短论长。却不道枯荣有数,得失难量。爷爷或许想不到,乡愁不会永远记住西头的五峰,孩子的生命里欢乐永远多于忧虑,转过身,也许迎来的是别样人生风景。
朱栗山是个有故事的地方。朱栗山与八丈岩,遥遥相对,中间只隔一条溪谷。溪谷的两岸平地而起数百米悬崖,弯弯曲曲沿小径向上,两边均是百亩平地坡田,若是背靠清江看过去,左边是古树坪,右侧则是银子屋场。一根古树,一个屋场占尽了农耕地利,几十户人家世代定居于此,沧海桑田,自给自足,一代代繁衍生息下来。
两块平地之侧,再矗起百米石崖,刀削斧劈一般,从古树坪或是银子屋场上去,仅有一条石壁上开凿的小路可通上下,形势十分险峻,登上悬崖,上面土地或平旷或缓坡,一片殷实景象。相比之下,岩上比岩下,人户更加稠密,行者休于树,负者歌于途,几条大路被往来乡邻踩踏得如同拍打过一样,紧实、平整,沾不到一粒尘土。
曾有人想过,如果有一股神力将两边合起来,那不堪堪就是一个微型的小平原?据说有人在铜鼓包下捡到过海螺海蚌,说不定在哪个冰川期,这个地方原本就是一块平地,是地壳运动把它们一分为二了。
这样的一个地方,即使藏得再深,终究有一天它也会免不了抛头露面。同治元年(1864),长阳爆发了一场震慑清王朝的农民起义,田思群,文武双全,一个“文章报国犹嫌浅”的人,于资丘杀族长后树旗起义。据《长阳县志》:“十一月初四日,率其党至资丘,杀青远及其弟桂远……制旗帜,移家属黄柏山,僭称'天下倡义都统领’,封其党羽军师、先锋等官,立五营。”
至此,义军在长阳干得轰轰烈烈,清政府于是下令剿杀。“十一日荆宜施道张建奎,资商宜昌镇叶永泰拨标兵二百,饬千总马长得、朱德富、资丘外委周大文,驰赴长阳城防堵,游击樊国泰率炮泊宜都清江口”(《长阳县志》)。双方攻守中,清廷损兵折将,湖广爵督官增派唐协和统新训毅桓四营兵继续进剿,一时大军压境。义军也伤亡很大,于是,田思群避其锋芒,向西移师。
县志说“十二月初六,群移营朱栗山,山形如甑,壁立千仞。”确是一个安营扎寨的好地方,这也是一度时期坊间称朱栗山为朱栗寨的原因。田思群看中朱栗山,就是因为山上“广输百里,鸟道程孤”,有土有田可耕可守,"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其情势形如山寨无异。清军亦知朱栗山,仰攻不能,长围不可,非说之下,万难得手。最终清廷恩威并用、剿抚齐下,加之田思群识人有误,诈降之策欠周,终在鸭子口静安遭遇了毒手,一家老小俱引颈受戮。一场声势浩大的农民起义被镇压了,可田思群的起义精神却成了人们广为传诵的一段佳话。
朱栗山,这样一个兵家眼中的宝地,不唯田思群独具慧眼,上溯58年,清嘉庆元年(1796),农民林之华、覃士辉与榔坪覃佳耀等举白莲教起义,声势浩大,武装发展到16000余人,与清军连战皆捷,朝野震动。也曾驻军朱栗山,虽然义军最后也失败了,但朱栗山这一方热土却留给了人们长久的记忆。
朱栗山的传奇,少年的父亲陆陆续续地听,中年的父亲又给我们陆陆续续地讲。故事断断续续,好在有些史料可查。山不在高,水不在深,地灵则人杰,是父亲多年后的一个小结。
父亲向东,如今看来,虽说是身不由己,误打误撞,却也成就了他的一生。小门墩是父亲5岁的伙伴,大人下地,留守看家成了父亲肩上的重担,蜻蜓、蝴蝶、屋旁的稻田、一眼望过去的朱栗山都成了童年心中的歌谣。
爷爷算是有见识的人,加上父亲的懂事,父亲被爷爷送进了私塾,先读《三字经》,再读《百家姓》,稍长则读到《学而》《述而》,一部《论语》就这样起了头,忙则看家,闲则读书,前前后后三四年跟了三个先生,算是进了学堂的人,不仅在八丈岩,就是在朱栗山也是少有的机遇。一个小村子,方圆不过数百亩,却可以随时找到熟读“四书五经”的人,即使现在看来,那也是一个了不起的地方。
八丈岩,一个直观可感的名字,虽然听起来有些土气,却有饱学之士隐于山泉林下,于父亲来说,多了一份人生经历,多了一份闻香读书的缘分。
十岁的父亲迎来了共和国的诞生。1949年,开办新型学校,学堂变成了学校,先生变成了老师。父亲入了学,一年级读语文,二年级加了算学,“人口手,狗牛羊”展示的是不同于“四书五经”的另一片崭新的天地,读完初小,便告一段落。因为再读,则要沿着河流继续向东,向东有高小,有县中,有更广阔的天地。
农事依然是一个家庭的重头戏,父亲是个孝子,一切听从爷爷的安排,从此,父亲一手握着锄头,一手还握着书本,白天黑夜,各有所属,锄头上的活儿越干越熟练,书本上的知识也常温常新。
父亲十八岁,被村里选为记账员兼信用社会计,一应大小账目都让他料理得清清爽爽。老书记说,到底是喝过几年墨水的人,脑子就是比别人好用。父亲每每跟我讲到这个章节的时候,一脸的自豪。
四年之后,父亲接替了村支书。父亲恪尽职守,一个村子的当家人,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在他心里装着,谁家有了病人,他总是第一个送去问候,谁家地里欠了收成,他会及时想法救济。
大办钢铁、三年自然灾害、四清运动、文革十年,直到改革开放,一干就是二十六年,他把村支书当作了事业。他说,人生一世,做事得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中间对得起良心,他这么说也这么做。直到离任,村民们仍然给了他极高的评价。
回望东向的历程,父亲这一生值了,于私,他尽了人子孝道,安葬了养父母,完成了过继的全部使命;于公,他尽了支书的职责,带领一个村子走过二十多年,虽历经艰难困苦却能倍受村民尊崇,完成了历史上赋予父亲接力的这一棒。
故乡的北纬3 0度线上,一段河流一段风景,从八丈岩和朱栗山为起点,龙潭飞瀑,重溪双流,新门峡谷,西湾古渡,五彩的石头把一条河流铺陈得绚丽而浪漫,一直蜿蜒向东,直抵清江。
等不得父亲老去,我就沿着故乡的河流继续向东,寻找属于我的人生旅途。在西湾,我完成了高中学业,1976年,响应号召,知识青年回乡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白天种地,晚上读书,成了常例。父亲有空的时候,便一起聊老家的人和事,聊老家的传说轶闻。那些日子,父亲成了我的乡村教师,老家的火塘和稻场成了我的第二课堂。父亲指着对面的朱栗山给我讲了一个古老的传说,至今记忆犹新。
老家的张姓是大姓,十家有八家姓张。说起张家大姓,父亲给我讲了一个生张死刘的故事:张福生出门做生意,无意间落在了一个黑店,等到发现的时候,已经无处可逃了,幸运的是隔壁住着一个海南客人刘福仁,白天两人交流甚是投缘,刘福仁也知道形势紧迫,他当即找到张福生说,不慌,我有武功,半夜子时,你到我房间,一切听我安排。
果然,半夜时分,店家拿了刀剑正从楼梯走上来,还没等店家下手,刘福仁就一手抓住张福生,让他闭了眼,夹在腋下,从屋瓦破空而出,张福生只听到耳边风声呼呼,吓得紧紧地抱住刘福仁,也不知飞行了多远,只感觉到刘福仁时不时地在起落,直到刘福仁说,张兄,你可以睁眼了。张福生睁眼一看,东方已经发白,落地的地方居然就是八丈岩,对面就是他的家朱栗山。
又一个起落,二人便到了朱栗山。救命之恩,张福生当然涌泉相报,当即约定,家产共同拥有,儿女养老送终,在生姓张,故后姓刘,至今张姓人亡故后的墓碑上总会看到“张刘公老大人”的字样,就是这个来历。据说,刘福仁死后的墓前有铁靴铁帽,没有人能搬得动,一直流传在家乡。
故事有鼻子有眼,让人越发觉得这是一块神秘的土地。这样的课堂,于我来说,一生不可多得,珍藏,整理,挖掘,即便我继续东进,深深的乡情总是萦绕于心,不敢稍有忘怀。
清江,日夜不息。终有一天,我把家安在了长阳最东头的县城,我任教的学校也从大山深处的小学一路向东来到了县城的职教中心,四十年来,从小学教到初中,从初中教到高中,从高中教到电大,又从电大教到中职学校,这一生,和校园结下了深厚的情谊,无论走到哪里,心中总是常常装着校园的美丽。
只是闲暇的时候才偶尔向西回首祖居的地方,那一片云雾之下,那是生我养我的地方,祖籍,虽然已经成了一个单纯的概念,但是却给了我今生一路东进的动力。

刘玉新,男,土家族,湖北长阳人。中学高级教师,湖北省作协会员,宜昌市散文学会理事,在各级报刊发表散文、小说、时评和报告文学50万字,出版有散文集《河流与村庄》《爱在深处》和旅行随笔《谁与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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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陈彩洁
编校:韩佩瑄
制作:李 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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