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慧生与“四大金刚”

(文:王永运)

人们每当谈到京剧“四大名旦”之一的荀慧生,很自然地会想到当年同荀合作的“四大金刚” 。“四大金刚”指的是卓有成就的“四大杰出配角”,他们是芙蓉草(赵桐珊)、金仲仁、马富禄、张春彦。这四位著名演员从l928年同荀慧生开始合作,直到l933年。尽管他们的行当不同,但都身怀绝艺,与荀红花绿叶,相衬得宜, 赢得观众啧啧称赞。

我1935年始观赏荀艺,此时,芙蓉草与张春彦已从荀剧团退出。芙蓉草当时多搭入王又宸、程砚秋两个剧团。有时他在大轴前演的单挑戏很为光彩夺目。如他演的《穆柯寨》,武工纯熟,做工精细,将穆桂英活生生地凸现了出来。穆桂英初上场的趟马跑圆场身段,矫健大方而又稳重;射箭时使用的翻身背弓,将箭射出,既边式好看,又俊俏伶俐;同杨宗保的对阵,对打极为紧凑,颇有气势。特别是戏中运用的“京韵白”,富有音乐性和节奏性,在发声、吐字、气口上很讲求轻重疾徐、抑扬顿挫的变化。芙蓉草在《悦来店》、《能仁寺》中饰演十三妹(何玉凤),完全遵循其师王瑶卿的演法。他头戴风帽,身着红袄红裙,眉间一颗朱砂红痣,挎弹囊,背弓刀,扎腰巾,脚穿花薄底红鞋,手执青丝马鞭,以示身骑乌云盖雪的驴儿。芙蓉草掌握住人物的性格特征,大处落墨,着意渲染,以细致的表情、矫美的身段动作,赢得了观众的赞赏。譬如,十三妹在悦来店盘问安骥那场戏,芙蓉草用脆亮的大段京韵白,来显示这位女中豪侠的气概,念得有节奏、有性格、有身份,具有浓郁的生活气息。能仁寺同众僧的开打,如秋风扫落叶,轻捷迅猛。而当演到十三妹为安骥和张金凤说亲的戏时,芙蓉草则运用灵活的眼神、洒脱的形体动作与饶有风趣的说白,一方面显示出十三妹性格的爽朗,又见出她女性的妩媚。芙蓉草对人物的体会,称得上深入骨髓了。

1939年底,我离开北京远赴上海,偶在黄金大戏院观剧,芙蓉草已长驻该院,成为“二路旦 角”尖子了。芙蓉草扮演的萧太后,在当时是颇具声望的。《四郎探母》“盗令”那场戏,芙蓉草先是闷帘唱【西皮导板】“两国不和常交战”,高亢浏亮,似风起蛟腾,功力饱满,给人以大气磅礴之感。在【慢长锤】声中,芙蓉草徐步上场,身着旗蟒龙袍,头戴镶满珠光宝玉的金钿子,台步举止端庄华贵,紧接大段【西皮慢板】“各为其主锦江山……”,清脆响亮,句句动听。但当演至铁镜公主骗取母后令箭时,芙蓉草所唱的【流水】中末二句“我今交你金鈚箭,五鼓天明即刻还”,为表现萧太后虽赐给公主令箭,却又放心不下,到唱结尾“即刻还”三字时,唱腔拖长,一再延宕,最终戛然停住。而萧太后下场,更显芙蓉草做工的精到。他踩着【滚头子】锣鼓经,先朝上场门台前迈出三步,转至“九龙口”,转身遂向下场门走去,步子先缓后急,头饰微微摆动,一面捶腰一面迈步进入后台,博得观众齐声喝彩。

此后,又看到芙蓉草与江南名旦黄桂秋合作,上演了其师王瑶卿亲传的《雁门关》。芙蓉草所饰的萧太后,与《四郎探母》中的萧太后堪称“双并举”。像萧太后因兵败不得不向杨家乞和几场戏,芙蓉草利用眼神、手势以及疲惫、颓唐无力的台步,十分细致地表达出萧太后由于兵败无奈向对手求和的沮丧心理与痛苦情绪,真把戏给做足了。

1941年荀慧生由京来沪公演,因荀多年未曾来沪,故而上座非常火爆。荀慧生当年主要辅弼芙蓉草适驻黄金大戏院,过去许多荀派名剧多由芙蓉草助演,使得荀剧格外增色。芙蓉草不仅擅演正面人物,同时也擅演反面人物。如他此次同荀慧生合演《红楼二尤》,芙蓉草饰演荣国府当权人物王熙凤,可称舞台上一个成功的反面形象。王熙凤笑里藏刀,毒辣阴险,她将尤二姐赚进荣国府, 待尤二姐分娩之时,王熙凤先唆使丫环秋桐烫死婴儿,更逼尤二姐服下以金戒指为药引的汤药,致其毙命。芙蓉草把王熙凤妒忌成性、难容他人的凶残心态,描摹得入骨三分,为整个演出增添了光彩一笔。

金仲仁原为满族贵胄,自幼酷爱戏剧,宁舍功名,由票友正式下海为伶,拜前辈小生德珺如为师。他文武小生戏均有根底。武小生戏曾演过《取洛阳》、《雅观楼》、《岳家庄》等,而文小生戏更属金仲仁之专长。金仲仁扮相雍容温雅,台上灵活洒脱,十分擅长演褶子小生。他演戏的最大 特点,是能够深入到角色中去,善于进行角色间的感情交流。金仲仁长期同荀慧生合作,是荀的重要配角之一。荀慧生的剧目,很多是描写封建社会中的男女爱情,在表演剧中人悲欢离合的各种遭遇时,荀、金都能以动人心弦的唱、做,尤其是出自内心的真实情感,塑造人物形象,给予观众深 刻的艺术感染力。每一次观赏他们的演出,曲终人散,都能给我留下无尽的回味。我清晰地记得六十几年前他们在北平哈尔飞戏院合作演出的《钗头凤》,金仲仁配演的陆游,将戏烘托得格外有声有色,特别是戏至结尾,唐蕙仙改适他人,病势垂危,金仲仁为展示陆游与唐蕙仙诀别之际纵有满腹言语又难倾诉的一往情深,他长久凝望唐蕙仙,目不稍瞬,“此时无声胜有声”,达到了很高的艺术境界。类似《钗头凤》这类男女情爱戏,金仲仁演过的还有全部《玉堂春》中的王金龙、《绣襦记》中的郑元和、《荆钗记》中的王十朋、《红娘》中的张君瑞、《晴雯》中的贾宝玉等。在这些戏里,他完全从刻画人物性格出发,以“情”带戏,声情并茂,具有极其传神的艺术魅力。更值 提的是,金仲仁在《十三妹》中饰演的安骥,很为观众推崇。金仲仁通过他的精湛演技,将一个忠厚老实、涉世未深且带有几分书呆子气的世家子弟,演得活灵活现,引入瞩目。

一代名丑马富禄,从1928年起,曾同荀慧生合作过一个相当长的时期,举凡荀慧生的传统剧目与新编剧目均有马的参加。在京剧舞台上,无论是他创造的机智灵敏、幽默风趣的正面形象,还是灵魂丑恶、道德败坏的反面形象,都有独特的风采,令人玩味。譬如他在《十三妹》中饰演的赛西施,是能仁寺恶僧的姘妇。在劝张金凤与其同事恶僧时,马把赛西施演得寡廉鲜耻,嬉笑满面,非常滑稽。而他在《红楼二尤》中扮演的秋桐,是《红楼梦》里王熙凤得宠的丫鬟,秋桐听命王熙凤,先用热水烫死尤二姐刚出世的男婴,再用毒药将尤二姐害死,成为王熙凤的十足帮凶。马富禄将这样一个反面人物演得穷凶圾恶,令人憎恨。

马富禄有一副得天独厚的佳嗓,声音宏亮响堂,宽广脆甜,为其他丑角演员所少见。马富禄为了表达剧中人的所思所想,很为重视丑角的念白。他的白口咬字清楚,出口有力,收音准确,高低急缓,抑扬顿挫,做到悦耳动听。荀慧生早年每演《双姣奇缘》,马富禄前饰刘媒婆,后饰贾桂。在法门寺贾桂念宋巧姣诉状时,长段念白,马富禄以充足的丹田气,将气口、喷口处理得爽朗明快。马富禄还擅说山西话,在整本《玉堂春》中饰山西商人沈雁林,说的山西话别有一番风味,令人忍俊不禁。不过,马富禄演的以唱工为主的丑角戏则较少,他曾与荀慧生合演《棋盘山》,饰程咬金,在程前往山寨游说窦仙童投唐破敌时,马富禄安排了一大段【西皮】唱腔,声音高亢嘹亮,气力异常饱满,很能见出他的不凡功力。

我还想起,在上世纪30年代初,他同荀慧生合演的《小放牛》中,扮演一个十几岁的牧童。他那时四十岁上下,在舞台上却是天真烂漫,活泼舒展,每逢马富禄一张口唱出“三月里来杏花开

……”,声喉高亮而又娇美,引得观众掌声不停。随后同村姑对舞,如蛟蝶穿花,姿态美妙。建国以后,因为马富禄年事已高,身体发福,这类载歌载舞的武丑戏就不动了。

遗憾的是,我自1935年初观荀剧,张春彦已退出荀慧生的留香社。

去年,蒙陈志明先生赠我《立言画刊·京剧资料选编》,内中有“编者”(金达志)所写的《名伶访问记——张春彦》,我就此文章及我历年来观张剧的感受,撰成以下文字,以作荀慧生与“四大金刚”的补充。

《立言画刊》“编者”文章提到:“张春彦之好处在于玩艺老练,一出戏只知为主角衬托,不喧宾夺主,又兼资格火候俱备,于是成里子老生首屈一指之人物矣。”“编者”谈及张春彦早年曾投已故老伶工徐春明门下习艺,徐工二路老生,坐科小荣椿科班,为张春彦打好坚实的基础。张春彦二十余岁即同谭鑫培配演《击鼓骂曹》之张辽,后搭梅兰芳之承华社,演《西施》之范蠡而大红,后又为古稀年龄之孙菊仙配演《逍遥津》穆顺,众口交赞。此时,张春彦曾为王少楼、陈少霖等人传艺,使得他们艺有所成,蜚声梨园。日后,张春彦加入荀慧生、尚小云、程砚秋各剧团,成为不可多得的硬里子老生。尤以他在程砚秋的秋声社时,同侯喜瑞合演的《打严嵩》(张饰邹应龙、侯饰严嵩)与《下河东》(张饰呼延寿廷、侯饰欧阳方),堪称珠联璧合,舞台双绝。

我初观张春彦的戏,是在上世纪30年代,尚小云有次在北平华乐戏院演出《鞭打芦花》。这出戏尚小云很少上演。张春彦在戏里饰演闵子骞父,尚小云饰演闵子骞后母,全剧情节是:前房子闵子骞受后母虐待,冬日以芦花絮棉衣,闵父见闵子骞驾车时寒战瑟缩,怒而用鞭笞之,棉衣打破,芦花飞出,闵父见状十分愤怒。只见张春彦不停抖髯,怒斥妻子的所作所为,竟欲休妻。但当闵子骞跪而求情,说道:“母在一子单,母去三子寒。”张春彦所饰的闵父一时怔住,再三思索,且妻子亦有改悔之意,终于打消休妻之念,全家和好。整个戏张春彦的表演细腻传神,剖析人物的内心思想准确而又生动鲜明。

建国后,张春彦参加张君秋剧团,他同张君秋合演的《玉堂春》,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张春彦在戏中饰演蓝袍刘秉义,他审案时察言观色,见到王金龙时露窘态,知道内中有因,于是,当着王金龙与红袍潘必正面,言谈冷嘲热讽,声东击西,张春彦演得洒脱自然,别具一格。

总之,作为戏里为主角佐配的配角,不单要与主角衬托得严丝合缝,既不“抢戏”,也不因配角无关紧要而掉以轻心,更要在“有限”的天地,展示出“无穷”的意境,若不经心揣摩,是难以恰到好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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