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专栏 | 张书勇:在希望的田野上(62——64上部 长篇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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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希望的田野上

(62——64上部)

文|张书勇

第十卷

62

天将近午时候,赵夏莲坐骑一辆崭新的米白色电动车,驶上了由水源镇通往仲景村的乡村公路。

再有不到一周甚至更短些的时间,水源镇一带的小麦就该开镰了。叫雀钉子般的静止在晴蓝而高远的天幕间,口中发出喳喳脆鸣,似在催促农人们赶快做好各种农事准备。公路两旁的麦田里,万千麦穗青中带着微黄,像被利剑劈开了的海浪一般朝向遥远的天际铺排开去,不过因为没有风,这海浪便暂时沉默着,静止着;极目四眺,不时便可看到三处五处簇集着的茸茸绿荫,——自然便是若大若小的村庄了。

此刻的赵夏莲身穿米黄色韩版绉纱小翻领带袖连衣裙,脚蹬半高跟交叉襻带真皮凉鞋,鼻尖上大大的一副框架墨镜,将她原本细腻的肤色衬得格外皙白。公路路面虽然宽阔平整,但却随着地势变化而多有起伏,因此赵夏莲的身子也便随着电动车的行驶而时高时低,远远望去宛如波海乘舟一般;与此同时,电动车在行驶间带起的风柔柔的迎面拂来,将赵夏莲的长发飘飘的曳向身后,使她看去又有了一种飘逸飘洒的感觉。

和赵夏莲身体一样飘逸飘洒的,还有她的心。

昨天上午,市里召开市乡村三级干部会议,安排部署三夏抢收抢种工作。禾襄市是传统的农业大市,全市每年小麦耕播面积二百余万亩,玉米、花生、大豆等秋作物耕播面积也在一百八十万亩以上,因此每年的夏收秋种便显得尤为重要。近年来,随着本地农机的普及和外来农机的增多,禾襄市的夏收秋种时间已经大大缩短,同时也不像过去那样紧张疲累,但作为安排三夏生产工作的三级干部会议依旧作为保留剧目延续了下来;当然会议的重心有了转移:服务好外地机手,抓好秸秆禁烧还田工作。

赵夏莲身兼水源镇主抓农业的副镇长和仲景村党支部书记两职,理所当然的也在参会人员之列,于昨晨八点随同水源镇党政领导班子及二十五名村支书分乘两辆中巴一道前往位于禾襄市区的会议中心。上午九时许,会议正式开始,照例是动员讲话、任务部署、涉农部门和重点乡镇负责人表态发言等,一切都和往年的套路程序不差多少,赵夏莲自然烂熟于心,无需多费脑力;不过令她颇感意外的是,会议宣告结束,大家纷纷起身准备离开会场的时候,李颉却叫住了她:

“赵夏莲同志,请等一下!”

赵夏莲停脚住步,回头望着李颉道:“李书记,有什么事情吗?”

李颉神秘的一笑,并未回答,两人便站在各自的座位上静静候着。直到所有参会人员络绎离去,整个会场只剩下了李颉和她两人,李颉这才伸手拢了拢长发,将头顶正中裸露的头皮覆好,说道:“走吧!”

赵夏莲跟着李颉穿过会场,一径走至主席台后的休息室内,但见巨幅的“万里长城”墙画下面,一个背影正静静的端坐沙发中间。李颉走上前去说了句话,那背影立刻起身,大踏步的朝向刚刚跨过门槛的赵夏莲走来。

“尹书记!”

赵夏莲望着来人,惊叫一声。

“是赵夏莲同志吧,请坐,请坐!”尹朝河普通话中夹杂着浓浓的异乡口音,含笑和赵夏莲握了手。待赵夏莲在右侧的沙发内浅浅坐下后,尹朝河又亲自倒了杯水,递在她的手里。

李颉不待尹朝河相让,主动坐进了左侧的沙发内。

“赵夏莲同志,你的'三权分置’改革试点工作开局相当不错。尽管有人觉得你在一开始就把'香雪’公司拉了进来,有违市场公平竞争原则,使'天凤’公司尚未对阵便处于不利地位,”尹朝河开门见山的说道,“但我认为:仲景村通过'三权分置’改革,具有土地集中连片的优势,而'香雪’公司具有寻找承租大方土地的愿望。——这不是瞌睡遇到枕头,通过政府牵手,实现了二者的完美结合吗?”

这是赵夏莲第一次和尹朝河正面近距离的接触。在尹朝河侃侃而谈的间隙,她在心里默默的端量着尹朝河。尹朝河五十二三年纪,短发黑而浓密,面部轮廓柔和,给人一种极其和善的印象,尤其是架在鼻尖上的那副深度近视眼镜,更增加了他身上的学者气息。听到尹朝河对于自己工作的肯定,赵夏莲刚要表示谦虚,尹朝河却又转了话锋:

“我从事基层工作三十多年,农村土地问题是我观察最多、思考最深的一个课题。建国初期实行的集体化生产,土地的所有权、经营权均属集体,可以谓之'一权制’;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实行的农村联产承包责任制,土地的所有权归集体,承包权及与承包权相应而生的经营权归农民,可以谓之'两权制’;现在我们正在进行的改革,是土地的所有权依旧归属集体,而将承包权和经营权剥离开来,使其分属农民和新型经营主体,可以谓之'三权制’,因为所有权、承包权、经营权分属不同的主体,所以又称'三权分置’!”

“尹书记,喝口水吧!”

李颉起身,将尹朝河放在旁边茶几上的水杯端起递过。尹朝河接过水杯喝了口水,继续侃侃说道:

“不管是'一权制’还是'两权制’,都是一定历史条件下的产物,也都在一定程度上推动了社会的发展;现在,农村土地即将步入'三权分置’历史时期。其实关于土地的所有权和承包权、经营权分离的问题,我三年前在邻县担任县委书记的时候就有过设想,——邻县农村土地流转之风盛行,然而因为政府缺乏相应的引导监管,这项工作始终处于无序状态,也由此引发了数不清的矛盾和纠纷,——但因害怕群众不肯接受,所以迟迟未能付诸行动。去年中央正式提出'三权分置’土地改革政策,李颉书记又在全市农村土地'三权分置’改革论证会上郑重的举荐了你,所以我才决心在你们水源镇仲景村搞试点,把设想变为现实。可以说在农村土地'三权分置’改革方面,你做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赵夏莲笑道:“谢谢李书记的举荐,谢谢尹书记的看重!”

“尽管召开过了论证会,在理论上推定农村土地'三权分置’改革切实可行,但我心里实际上并没有底,”尹朝河捧杯喝了口水后继续说道,“所以在确定仲景村作为'三权分置’改革试点前夕,我曾和李颉书记有过一番深谈:必须尊重群众的意愿办事,如果绝大多数群众持反对意见,那就说明时机不够成熟,工作可以暂时停下;如果绝大多数群众表示赞同,那就说明时机已经成熟,工作可以继续开展。事实证明,由于你的工作魄力和干事能力都很强,目前来说'三权分置’改革至少是在仲景村取得了初步成功!”

赵夏莲听出尹朝河口气里含着赞许味道,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说道:“这都是领导重视支持的结果!”

尹朝河笑道:“当然,市委政府关于'三权分置’的更多规划还只是纸上谈兵,真正要想变为现实,还得依靠你们这些具体干事的基层干部。赵夏莲同志,我这次约见你,是要给你压担子派任务呢!”

李颉在旁说道:“赵夏莲同志,这是市镇两级领导对你的重托!”

赵夏莲站起身来,语气庄重的说道:“请尹书记只管安排任务,我保证按时完成!”

尹朝河也站起身来踱了几步,沉吟着说道:“一、目前仲景村的'三权分置’工作已经走完了第一阶段,也即村民签约同意流转土地阶段,往下还要继续做好第二阶段,也即大规模的土地整理工作;二、组织水源镇其他各村前往参观学习仲景村的成功经验,开始在水源镇整体推进'三权分置’改革工作。等水源镇工作取得成绩,我们打算将这一经验在全市复制推广!”……

山呀山呀山绿绿,

水呀水呀水盈盈。

刺呀刺呀刺尖尖,

草呀草呀草青青。

人呀人呀人儿美,

风呀风呀风儿轻。

……

一阵野里野气的歌声传来,打断了赵夏莲回想的思绪;她猛一抬头,发现已经驶到了距离仲景村不足二里来地的十字路口。还是初春时候,在赵夏莲的主持下,村里出资在这里竖起了一座巍峨石碑,碑上石匠镌刻、红漆涂刷着“医圣故里——仲景村”七个大字。“我们今后一定要捡起并打响'医圣故里’这个招牌!”在石碑落成后的揭幕仪式上,赵夏莲慷慨激昂的宣布。

现在,站在雄伟嵯峨的石碑下面,站在铜汁淋漓的阳光下面,赵夏莲四面环望着。她看到了金黄色的地毯一般铺展开去的喧嚣麦浪,看到了麦浪中星星点点点缀着的远近村落,她听到了犬吠、鸡叫、机器轰鸣的声音,听到了年轻母亲温和的呵斥孩子、上了年岁的老人娓娓絮叨的声音,甚至听到了微风拂过耳侧的呢喃声、阳光跌落地面的碎裂声。啊,一派多么安宁恬静的农村生活场景呀……

我们的家乡,

在希望的田野上。

……

突然,口袋中的手机震响了铃声;赵夏莲取出手机,刚一捺下接听键,便听到了孙殿秀气急败坏的声音:“九姑,有人要在村部门前上吊自杀!”

赵夏莲情知村中出了大事,登时脸色煞白,颤抖着嗓音问道:

“谁?是谁要在村部门前上吊自杀?……”

63

半午时候,钱兴茂家的堂屋房内,一个三十来岁的外乡男人被让坐在了酒桌上位。钱兴茂并坐作陪,酒桌两侧打横坐着李大牛和钱二狗,猴跳三独独坐于下席口处,——尽管如此,他已经大感受宠若惊了。

“来来来,喝酒。”钱兴茂端起酒杯,热情的劝让着外乡男人,“咱先走一个!”

“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外乡男人端起酒杯,说道,“我天性戒酒,可初次踏脚贵地,你们几位朋友就这样热情,我若不喝上一口就显得太不懂规矩了!”说完将酒杯靠近嘴唇稍挨了挨。

钱二狗双目一瞪:“我说杨二哥,你这是啥意思,看不起人吗?”被称作杨二哥的外乡男人吓了一跳,赶紧摆手说道:“没,没。我是真的不能喝酒的。咱们还是说事吧!”

“杨二哥,你不喝,倒是便宜了我们。”李大牛嘿嘿笑着说完,抓起酒杯一饮而尽;猴跳三见状,也自先干了一杯。

钱兴茂以手握杯,横了钱二狗一眼,慢条斯理的说道:“二狗,怎么说话呢,这是咱仲景村待客的礼数吗?”说完转头向着杨二哥,“杨二哥,既然你不肯喝酒,那咱就开门见山直奔主题吧:你们的收割机队进我们仲景村收割小麦,每亩须得要价六十元!”

杨二哥连连摆手:“贵了贵了,我们收割机队定过了,每收割一亩小麦要价四十五元。这是目下的行情嘛!”

“我话还没说完,你急个毛线啊?”钱兴茂冲着钱二狗挤了挤眼睛笑道,“你们收割机队只管进村收割小麦,我们负责帮你们收钱,每亩要价六十元;当然这六十元中,你得给我们抽成三十元。你想啊,这大热的天,我们又是跑腿又是吆喝,总得喝口茶吧?得,这抽成的三十元啊,就当茶水钱了!”

杨二哥听了顿时脸色发白,道:“三十元?这茶水钱也太贵了吧?这不是……和拦路抢劫差不多吗?对不起对不起,我们是安分守法的收割机队,不搞这一套的。”

“兄弟,看来你是初次出门,社会经验不足啊。”钱兴茂变了脸色,冷冷说道,“我告诉你,抽成三十元已经够便宜的了。要是没有我们几个点头,你们收割机队根本就进不了村,下不了田;进不了村下不了田,看你们到哪里挣钱去?”

杨二哥态度也强硬起来,脖颈一别:“进不了村就不进村,下不了田就不下田。此处小麦不让收割,我们就找别的村去。哼,我就不信,大半个中国十多亿亩地的小麦,难道我们的收割机还能闲下不成?”说完起身就走。

“哟,哟哟,看不出来还是硬汉一条哩,钱某佩服。”钱兴茂嘿嘿冷笑着,待杨二哥走至院门下面,忽然伸手叫道,“二哥留步!”

杨二哥闻声停住脚步,扭头过来望着钱兴茂;钱兴茂右手将一个桑皮信封高高举起,嬉笑说道:“你的身份证、农机跨区作业证明还在这呢,你不想要了吗?”

“你……你什么时候……?”杨二哥把手伸进挎在腋下的皮包内摸了摸,诧异问道。

钱兴茂嘿嘿笑道:“刚才请你进门的时候,实在技痒……真人不露面,露面不真人,怎么样,想不到钱某还有这手本领吧?——杨二哥,你乖乖的照着我们说的办,这依旧还是你的东西;倘若你不肯合作,那就请自便吧。大半个中国十多亿亩地的小麦,难道你们的收割机还能闲下不成?”

“对,大半个中国十多亿亩地的小麦,难道你们的收割机还能闲下不成?”李大牛、钱二狗和猴跳三伸长脖颈,异口同声的叫道。

接下来,钱兴茂在前,钱二狗、猴跳三、李大牛在后,四人一块走到了院内。钱兴茂一面走,一面左手提着桑皮信封,在右手手心里啪啪的拍着。

杨二哥双目盯着钱兴茂皮笑肉不笑的面孔,脸色渐渐胀红,双拳握了又握,突然猛的向前一扑,想要抢回原本属于自己的桑皮信封。钱兴茂眼疾手快,呼的将身闪在一旁,杨二哥扑了个空。

“你们这是要挟,赤裸裸的要挟!”杨二哥返身站定脚跟,咬牙叫道,“拿来,还我的证件!”说着再次扑向钱兴茂。

“对,我们这就是要挟,赤裸裸的要挟!”李大牛和猴跳三嬉皮笑脸的冲着杨二哥喊道。

“我们不但要挟你,”钱二狗叫道,“不答应我们的抽成,我们还要揍你!”说着狠狠一拳擂在了杨二哥的后脑勺上。杨二哥猝不及防,一个趔趄差点扑爬在地,他怪叫一声:“我和你们拼了!”返身挥拳,径朝钱二狗扑去。

“扁他!”钱兴茂将右手小拇指甲伸进嘴里剔了半天,“噗”的吐出卡在牙缝间的半片菜叶,厉声喝道。

李大牛早摩拳擦掌蠢蠢欲动,此刻听得钱兴茂口令,立刻跳脚加入战阵,和钱二狗一道左右夹击杨二哥,猴跳三也混在中间不时的打着太平拳;杨二哥很快便落了下风,头上背上连连挨了好几拳脚。钱兴茂双臂抱胸站在圈外,慢声细气的说道:“哎呀我说杨二哥,你这是何苦呢,明明可以做朋友的,干嘛非要做仇人呢?出门三里便是外乡人这道理你知道不?强龙不压地头蛇这道理你知道不?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看看,这下中招了不是?哎呀二狗,你他妈拳脚轻点嘛,看把咱二哥给打的……”

几个人间的战斗很快便见了分晓:杨二哥右额头上汩汩的淌着鲜血,背靠院门廊柱叉腿而坐,一面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一面咬牙切齿的瞪着钱兴茂;李大牛、钱二狗和猴跳三则各自停脚住手,笑嘻嘻的围在四旁。

钱兴茂扯过一条脏污的毛巾,弯腰蹲在杨二哥跟前替他擦着额头上的血迹,满口既关心又责怪的语气:“啊呀我说杨二哥,你也太不小心了,刚喝了点酒便醉成这样,竟然碰到了廊柱上,瞧把额头都碰出血来了呀。幸亏我家的廊柱结实,幸亏我是个宽宏大度的人,要不然我非让你赔偿不可……”

“你们……你们简直是一群土匪。”杨二哥气炸了肺,“呼”的推开钱兴茂的毛巾,大声吼道,“明明是你们打的,哪里是我喝醉酒碰了廊柱。你闻闻,你闻闻我身上有一丝一毫的酒气吗?”

钱兴茂抬头望了望天,惊讶的叫道:“呀,青青白日,朗朗乾坤,哪里来的土匪?”一面说话一面取过酒瓶拧开盖子,将少半瓶酒浇在杨二哥的头上,然后伸过鼻子闻了闻:“呀,身上这么大的酒气,还说没喝酒。鬼才信你的话咧!”

杨二哥简直要被气疯了,他双目喷火,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大声吼道:“打吧打吧,你们干脆把我往死里打吧,——只要打不死,我出了这个门就非告你们威胁要收收割机队的抽成不可!”

“我们威胁你要收抽成,谁可作证?”钱兴茂站起身来,转问李大牛道,“你吗?”李大牛摇了摇头:“我不作证!”钱兴茂又转问猴跳三道:“你吗?”猴跳三也摇了摇头:“我不作证!”

“唉,这就叫死无对证呀。”钱兴茂双手一摊,重新蹲到杨二哥面前,诡笑着说道,“至于你头上的伤嘛,二狗,你说怎么办?”

钱二狗嘿嘿笑着,突然跳脚起身,照准李大牛狠狠抽了一记耳光;李大牛正呆笑着看得有趣,猝不及防,恰被抽个正着,半个脸颊登时红肿起来。李大牛吼喊一声:“二狗你他妈的疯了,敢打老子!”扑身出拳便要回击钱二狗,却被猴跳三和钱兴茂从中拉开了。

钱兴茂将蘸着杨二哥鲜血的毛巾在李大牛的脸上胡乱抹了两抹,然后转过头来,狞笑着对杨二哥说道:“看看你个外乡人,我们好心好意请你来村商谈收割小麦的价格,你一言不合就把我们的人打成了这样……怎么样,我们现在不要三十了,我们每亩只要抽成二十五元可好?”

杨二哥目瞪口呆的望着钱兴茂,半天忽然一跃跳起,声嘶力竭的吼喊道:“冤死了,我简直比窦娥还要冤呀。不行,我要找你们村干部说理去呀!”

“你去你尽管去,这抽成的事正是村干部们商议定下的哩!”钱兴茂话音刚落,杨二哥已经拉开院门,冲了出去。

“形势好像失控了!”钱二狗颇显惊慌的叫道。钱兴茂冷静的答道:“不忙,你和猴跳三赶紧准备一下……”说完便拔脚冲出院门,追在了杨二哥的后面。

杨二哥一路大喊大叫,在数名村人的围观指点下,急步冲进了村部院内,村部大院静悄悄的不见一个人影;刚刚转身过来,钱二狗和猴跳三却用一块门板抬着李大牛,在钱兴茂的扶持下奔了过来。钱兴茂大声喊道:“把人打成这样,还要来找村干部说理,这不是恶人先告状又是什么呀?”

围观村人纷纷上来打问原因,钱兴茂便将刚才编造的理由添油加醋的说了出来。村人立时纷纷指责杨二哥起来,杨二哥直气得拍手跺脚,哭喊说道:“天哪,这世上还有天理吗,这村子还是共产党领导的吗?我怎么第一次出门就遇到了这样一群无赖啊?我不活了,干脆就吊死在你们村部算了!”说着解下裤带搭在树上,将脖子伸了进去。

 

64

编,编,编花篮,

编个花篮上南山。

南山栽满红牡丹,

朵朵花儿开得艳。

银个丹丹嘿银牡丹,

银牡丹那个咿呀嘿。

……

李进前独自坐在“香雪”公司踩麯车间旁侧的休息室内,背倚沙发,两臂抱胸,双目茫然的望着前方。这个姿势,他已经整整保持了半个上午,而且看样子还要继续保持下去。

和休息室间仅隔着一道透明的玻璃墙的踩麯车间内,一派欢乐喜庆的繁忙气象:

在旋律轻快的禾襄民歌《编花篮》的伴奏下,六十名身穿水红色短衫裙裤、手擎青荷色木柄纸伞的妙龄少女分作三排,各自伸展颀长的玉臂,裤腿绾至膝间,雪白的赤脚按照节拍踩着三排彩绘木槽,舞蹈一般的跳跃而来;走至木槽尽头,便似有人喝着口令一般,齐刷刷的立定后转,重新舞蹈一般的跳跃返回……

三排高约半尺、宽约一米的彩绘木槽内,尽是麦麸、马鞭草、椿菇菇和清凉井水按着一定比例配兑的混合物;这些混合物在少女们的反复践踏下,已经柔软若泥,搅和均匀,散发出的腥甜气息弥漫了整座车间。

这便是禾襄民间酿制黄酒的第一道传统工序,——“踩麯”。

李进前对于近在眼前、美轮美奂的踩麯场景全然熟视无睹,他正沉入在自己深沉的思索当中。

人,很多时候往往只看重结果,不看重过程;只看重成绩,不看重付出。

也许在外人看来,他的事业从来就充满了鲜花与掌声,那些流血流汗的艰苦奋斗,那些没日没夜的辛劳付出,那些劈不断斩不尽的杂草荆棘,那些今日去明日来的坎坷挫折,似乎统统都没有过;——有时候,甚至就连他自己也会产生这样的错觉。

然而,只有当从纵横错杂光怪陆离的名利场中抽身出来,只有当从崇拜的艳羡的嫉妒的仇恨的目光中脱身出来,独自一人闭门枯坐而冷静深思的时候,他的内心深处,才会生出阵阵的隐忧与焦灼。

这些年来,他几乎已经形成了习惯,那就是,不论是在快意与舒畅的时候,还是在失望与焦虑的时候,如果脑海没有钱洁琼的身影萦绕,他的眼前都会浮现出欢欢那可爱的可怜的影子:

在快意与舒畅的时候,他就会想起欢欢那可怜巴巴的眼神,那为了一块儿指头肚大小的红薯皮而吞咽口水而苦苦守侯的身影,那片片稀疏纷乱粘满尘屑的黄毛,那根根精细瘦弱凸凹毕现的肋骨……

在失望与焦虑的时候,他就会想起欢欢那调皮捣蛋的意态,那配合口哨节拍而跳起的滑稽逗人的舞姿,那伸长舌头一遍一遍轻舔掌心而带来的麻麻凉意,那在空旷平坦的田野间骤然跃起时的矫健身姿,那在寒冷漆黑的夜晚里坚守岗位时的悲壮剪影……

许多个夜晚,更深人静的时候,他甚至还会想到,面对三叔高高举起的大棒,面对三婶闪闪锋利的菜刀,面对李大牛穷凶极恶的围堵,欢欢,可怜的欢欢,又是怎样一种凄哀悲绝的眼神,怎样一种恐惧惊骇的心态呢?……

许多个夜晚,更深人静的时候,他都会梦到欢欢。“——欢欢,你去了哪里?我怎么这么多年都找不到你了呀?——欢欢,咱们现在有钱了,走,我带你去这城里最好的肉店,买最好的排骨给你炖吃!”他大喊大叫着,然而欢欢的身影却似在遥远的天边一闪即逝,再不复现……

醒来时候,泪水和汗水常常濡湿了他的被褥。

现在,随着公司事务的诸多不顺,李进前内心深处的担忧和焦虑越来越多,对欢欢的回忆与思念也越来越厉害了。

尽管“香雪”黄酒高票入选国家商务部“中国特色产品万里行”活动,公司由此获得一大笔预付订金,尽管省市媒体都辟出大幅版面对“香雪”公司进行隆重推介,李进前走到哪里都能迎来鲜花和掌声,但只有他自己才清楚的知道,他和他的团队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危机和挑战。

李进前的判断并非全无道理:

近两年来,“香雪”公司的战线实在拉得太宽太长了,除了涉足种植、酿酒、营销等五大行业之外,前年年底又和北京一家地产公司联手斥资五亿四千万元,轻轻松松的购得了禾襄市区北郊五百亩商用土地的使用权。尽管当时市里打造湍北新区的规划尚未出笼,北郊一带尚属城乡结合部位,但他已经敏感的意识到了这片土地中潜藏着的升值空间,他打算在这五百亩土地上建造欧洲风情的别墅群,然后公开对外出售,并准备以此为突破口,向房地产业进军。在经商方面,他的宗旨是,只要能够赚钱,只要不违背国家的政策法规,什么都可做得,什么都可干得;况且当时全国的房价都在暴涨,只要资金源源不断,只要目标单一明确,肯定会稳赚不赔。然而这次他却感到,好吃的东西必然不易消化:市里建设湍北新区的规划刚一出台,北郊一带的低价便连夜翻了几番,与此同时省里一位领导多次通过中人暗示,有公司愿以四亿五千万元的价格换取这五百亩土地的使用权;北京方面坚执不肯让步,他又不能单独决策,结果他的别墅群刚刚进入测绘阶段,便遭到了当地居民的群起拦挡围攻,至今无法开工,造成了土地闲置,资金套牢……

同时,公司购进的德国酿酒设备安装调试完毕,刚刚开工试产不到三个来月,厂家派驻中方代表便突然无缘无故的撤走了技术人员,同时又紧急索要剩余的百分之二十欠款。对于这笔欠款的偿还,他原本是极有信心的,因为购买设备之前,市长袁清晨就已经口头答应到时候由市政府出面担保,协调中国农业发展银行禾襄支行提供六亿八千万元的农业扶持贷款,而银行方面也完全表示同意并说定年前贷款即可到帐;同时,“香雪”公司通过商务部拿到的一亿两千五百万元预付订金,在支付德国方面的部分欠款后,原本也可把他拉出绝境,送上坦途。如今,银行的贷款迟迟不能到位,罗柏伟也几次回避与他见面;工厂又因技术人员的撤走、德国设备的停用而暂时处于停产状态,倘若不能按期交货,公司便须向商务部承担预付订金百分之十五的赔款,而德国方面的欠款也已开始产生了利息和滞纳金……

还有,那天晚上遭遇的劫道事件,也使他逐渐感受到了一种无形的压力。经讯问,劫道人名叫胡子才,原为郊区一依靠扒窃为生的无业游民;一年半前,一位三十来岁、长相清俊的男子找到胡子才,以每天二百元的价格雇佣了他,任务就是找准一切时机跟踪、监视自己的一举一动。不用猜他就知道,这位男子正是“宏发”集团的人力资源部主任黄克敬。“宏发”老总李震宇是自己的商场对手,多年来一直为了争抢原料、拓展客源市场而和自己明争暗斗;李震宇又和袁清晨走得极近,前次就想借助外界力量迫逼自己转让酒黍豫JS31号的种植经营和独家代理权;这次黄克敬又暗中雇人跟踪监视自己,其用意,自然不言自明……

“香雪”公司目前已陷于内忧外患、内外交困的泥淖中,倘若没有奇迹产生,只怕不到三个月,公司便不得不宣告破产以资抵债了。李进前仿佛看到了即将到来的结局。

突出重围、化险为夷、绝处逢生、不战而胜,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此刻在李进前的脑海里,不停的闪现着这些成语和俗谚。可是怎样突出重围怎样绝处逢生呢?车到山前路在哪里船到桥头怎样驶过呢?任凭李进前绞尽脑汁想破脑袋,又哪里找得到答案呢?

“李总……”

耳畔忽然传来一声呼唤,李进前骤然惊醒;定睛看时,原来却是吕向阳带着几位身穿米白色唐装的酿酒师站在了跟前。

“哦,哦哦!”李进前赶紧甩了甩脑袋,将烦乱的心思强压下去;在下属面前,他永远不想流露自己的真情实感流露,更不愿他们轻易得知公司目前的困境,“坐,快请坐!”

一位胸飘长髯的酿酒师跨步走上前来,手里捧着几张纸片:“李总,今年我们几位同仁潜心研究了张仲景的《金匮要略》,依照仲景秘方再次开发出了三个品牌的黄酒。这是详细的配方,请你过目……”

“好好!”李进前急忙起身接了单子,吕向阳陪着几位酿酒师退了出门。

再次回坐沙发,六十名踩麯少女正好迎着玻璃墙壁款款走来;李进前耳旁,《编花篮》的乐曲骤然旋响起来:

摘,摘,摘牡丹,

三朵两朵摘一篮。

牡丹花儿多娇艳,

姑娘见了好喜欢。

哎嗨哎嗨好喜欢。

齐争艳那个咿呀嘿,

祖国春色没个边。

(未完待续)

-End--

图|网络

作者简介:张书勇,汉族,1972年生,现工作于河南省邓州市委宣传部,业余时间专心进行文学创作,已出版有中短篇小说合集《桃花流水美人》、长篇历史传奇小说《大宋风云录之萁豆劫》、长篇叙事散文《邓州风物志之家 故园 老地方》,长篇小说《在希望的田野上》也已出版并发行。其中中篇小说《拯救白玉兰》已被改编电影并上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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