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麻地里的星子

四月天,母亲把一料胡麻撒在东山顶上我家一块地里。风摩挲母亲长发;发底钗影横斜、流云清浅。胡麻籽流经她指尖,纷纷潜入地隙,留半个脑袋窥探着;却敛了太阳清辉,星眼娇憨,晴光婉转,似捉寻不可预知的命运一般。母亲的手,如脂如荑,抚过每一寸天空时,几乎透明。然而这双手,舞弄间,仿若女娲点化。小小胡麻籽,从此将出芽、将生根、将抽叶,将开出朵朵紫色笑靥的漩涡。关于生命这回事,其奥义,大约要我一生去领悟了。母亲身姿轻盈,又那么贞静迷人,一如沉默大地。不必深究。深究什么呢?人世一切不过自自然然地发生着;自然发生,自然再好不过。
是雨后初霁的一天,母亲戴了草帽,拖了我的手,去往胡麻地。阗无人声,唯风飕飀,天光云影若梦,四处漂浮着万物滋长的讯息。
看呐!那胡麻籽儿——
噢不!那一双双、一双双爱娇的小手,向上伸着,祈求抱抱似的。——
简直惹人可怜。
母亲吁一口气。若我想象里、任何一个娩出婴儿的母亲般如释重负。又随即生出她自己亦不曾察觉的温柔。母亲的目光攥住每一双小手,又向每一抹绿颔首微笑。当空气里洇满阵阵泥土馨香时,母亲同我坐在地埂上,宛若雕塑。我俩头一次正式地聊起了天。母亲的庄重使我缄默,同时使我想要长大的渴望如此强烈。母亲说起我那死去的姐姐,又说起她眼前的儿子。她说,等我长大,长大后就有人帮她照料这块胡麻地了。我羞涩一笑。母亲发觉我的羞涩,也笑了。更像是笑她自己。
是夜,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地胡麻,一地紫色花朵,像满天繁星。星星一个一个挨到母亲身上,给母亲白确良衬衫染上朵朵碎花;又攀向母亲的草帽,织出一个花环。梦里,想起母亲的话。母亲最喜欢女儿。可她唯一的女儿,我那个姐姐,于生下我前一年,夭折了。为着一生失却的梦想,母亲把希望托付于我。母亲说,她没有女儿,儿媳妇就是她的女儿。
那是唯一一个不敢告诉母亲的梦。那时太小,怕母亲笑话。但母亲还是笑了。母亲笑在两个月后;两个月后,看到满是紫色星星的时候,天空都跳跃着,要向人倾诉衷肠。一只狗头蜂,在这朵花上思考,忽然醒悟了,向另一朵花扑去,打秋千又打坐参禅;一只蝴蝶睡了,等人靠近,却卖弄她的舞蹈。阳光驮在身上,已经很有些分量了;脚下的土地格外柔软,人于步伐过处,感到一种蓬勃的力量。当我想要说点什么时,平生第一次感到喜悦;当我感到喜悦,却什么也不用说了。喜悦不同于快乐。是的,喜悦是唯有生命唤醒时才有的表达。给人憧憬,给人希望。当我再看胡麻地时,看见那紫色的花朵,看见一地似母亲的女子,身着有碎花的衬衫,向我走来。可惜那时,我并不知道,人生中除了喜悦,还有忧伤这回事。
是一个夕阳染红长天的傍晚,一地摇头晃脑的胡麻,拔尽了,身后空荡荡。一捆捆胡麻摞在架子车上。父亲吸一口烟,捋去脖颈上的汗珠,吐出最后一个烟圈,对这一天的劳作打了句号。架子车后,刹车圈上站着母亲,掌辕杆的父亲不见,高高的胡麻摞后,唯有他浓重的呼吸。田埂间的路原本就窄,为占得一拃便宜,禁不住沿路人家的犁头年年蚕食,已仅容架子车轮碾过的宽度。勉力通过一家人地畔时,一边车轮还是陷下去了,顷刻,架子车翻入人家地里了。几乎同时跳开的父母亲,目送眼前一切;而身后的我,懵懂现实抑或梦境。车轮仍轧轧转着,天地顿住,空气凝结。父亲忽然暴跳如雷,呵喊那家先人的名字。不知何时起风了,风中传来母亲低声饮泣;饮泣使她确良衬衫上的花朵随之颤抖。
那紫色的花,曾开出满天星斗,此刻,却让整个天空布满忧郁。
我心里恨那家人,恨他们将那条路挖成那么窄。——
窄的不是路,是人心啊。

而若干年后,我仍要恨,恨他们为何不将那路彻底掘断。倘没了路,母亲便不会独自走进胡麻地,——
不独自走进胡麻地,母亲便永如当初,拖了我的手,去种胡麻,拔胡麻,去撒下满天的星星,用那星星装饰母亲的的确良衬衫。而独自踏上那条路、走进胡麻地的母亲,再没走出来。
那个清晨,母亲徐徐步入她曾亲手经营的胡麻地;这次,却是把她自己种下去。连并着种下的,还有她那件衬衫。那是世上最后的胡麻地;而曾满天的星斗,如今一个星星都不见。从此,世上止剩我。我是遗落人间孤寒的星子。我从地里挖来一抔土。那是曾生长胡麻的土地,如今,我要用它来种星星。
胡麻地从此荒着。
那抔土,随我飘零他乡。
荒芜的轮回,走过四季,风雨一程,霜雪一程;而我的人生,只剩一季,永远是母亲走进胡麻地那个清晨,天上、地下,空空荡荡。
直到某天,终于可以把过去多少年的心里话,向母亲诉说一遍。那时,我带妻去看母亲。往胡麻地的路上,我看到母亲一如从前的笑,看到母亲的儿媳妇跪在母亲面前,握手说着属于她们的体己话。然而心中演绎多年的情节,并未上演。我想这不该被导演,正如之前并未向妻提出我的要求,一切当自然而然。那一刻,我唯有将心底的愧疚向母亲诉说,而把荒凉留给自己。母亲仍然笑了,仍然那么欣慰那么满足。母亲似乎理解,她似乎告诉我,她并无遗憾。
我想要女儿。上天果然给我女儿。我切切盼着女儿长大。长大后,我要带女儿跪在母亲面前,告诉母亲:母亲你看,这是您的孙女儿。那时,我将看到女儿笑向母亲诉说,呼唤自己的奶奶,那时,我将给予母亲一生最大的骄傲。
但女儿懵懂。懵懂的女儿磕了头,跟新结识的伙伴儿们,一起放鞭炮、热烈玩耍去了。不知何时,我笑了。不知是笑女儿还是笑我自己的。以为生命的长河,会径自流淌,正如一代向一代灌注的血脉。却未想到,这生命之河从源头下来,终要分岔的,终要一头扎进各自的航道。曾以为记忆是生命本身,它从不虚妄,却忽略了记忆要向各自的生命历程托付。我又有什么资格,凭自己的记忆,而企望从未走进一段生命历程的人,有与我一样的希冀。
我以为我笑了,却哭着;当我哭着时,我却笑了。
我知道,当初的约定,唯我与母亲之间。
昨晚,又梦见胡麻地,一地紫色的花朵摇曳。午夜醒来,我把那抔土埋进花盆。身边妻与女儿熟睡。我望着那片东山顶的胡麻地,一朵一朵,紫色的花,她们又是一颗一颗闪烁的星子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