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海湖是我眼中的一滴泪

一
   我觉得是时候上路了，或者我已经在路上了。出发的时候，我带了几套干净明艳的衣服，蓝色的百褶裙，还有一双棉布鞋子。我小心翼翼的叠好，放进大大的书包。我闻到洗衣服的香气，在拉链阖上的一刻，从我的鼻尖消失，带着金属摩擦的声音。我听见一扇大门正在为我打开，阳光透进来洒在我的脸上，我极力呼吸，然后松了一口气。我回头望，母亲站在门口，她看着我走远，走远，像一尊雕像镌刻在那里。
   我在心里说了声对不起，妈妈，我要去寻找温暖了，你一定会原谅我的。温暖是什么，母亲从未告诉我。我不善与人交流也不与人交流。擦过无数人的目光而不发一言。我孤僻的心境常常把自己幻化成一块冰，向周围不停散着冷气，无人愿意靠近。白日的每一秒都十分艰难。我曾幻想和每一个人都相处融洽。我对每一个人微笑，每一个人也对我微笑。阳光落在目光所及之处，无限美好。但是，幻想而已。
   我踏上列车，从我踏足的那刻起，我就已知道飘摇已经离我越来越近，我像无脚鸟一直飞，却没有停伫的地方，一直到生命结束之前。车上空无一人，所有人的人躺在铁轨下面。等待列车行进，呼啸着沉沉的风，从自己的身上飞驰过去。当火车启动，人潮开始涌进车厢，穿过我的身躯。我穿着蓝色的百褶裙，蓝如大西洋的裙子。他们从我身边经过，留恋我身上的余香。甚至他们还回过头，好一抹惊鸿一瞥。
                                二
   我只知道行走，生来就是。妈妈像是生下了一场梦。一个行走至死（或许我会走到死，我不知道）的梦，只是这个梦由我来完成。我只在黑夜中行走，白天用来谋生。只有在太阳消失的时候我才是我自己。除此之外我属于肉体。
常常会感觉这具肉体是我一直以来不快乐的根源。
   我幻想解脱。我试图抵抗。我把黑夜的血涂在身上，我穿上黑色雨衣，我行走在黑色的夜里。我是这样忘记我自己。一只野狗还是嗅出了我。它舔舐我身上的血。浓重的腥气扑打在我脸上，温暖湿润，温暖湿润。我觉得我就像它的同类，所以我说自己是一只狗，而不是一条狗。
   它两眼放光的看着我，想要跟我一起走。可我不能带它走，它会有一个待它很好的主人，帮它梳理皮毛，给它骨头。我不会。我背着的行囊里，有一个牛皮纸本子，还有一只钢笔 。也装不了它。它还是舔了舔了我，黑夜将我涂抹均匀的寂寞，都被它噬尽。
   我送它回家，它对着天空吠了几声，是在跟我道别么。我唯一听得清楚的，只剩下夜莺“沙沙沙”的鸣叫，它们的声音像哭泣，搅得气氛凝重。我从黑夜里踏着石子走来，望向那灯火通明的人家，继续往前走。看别人的幸福，比看着自己的伤疤还残忍。
   黑夜在不断下沉，我走的路也不断下沉。
                                三
   我遇到了阳光，他的手上有一只蝎子。他是天蝎座的，刘海遮住半张面庞，只留下半边脸庞看着我。他就像带着面具一样，窥看着世界。他看到我，走过来跟我搭讪。我保持礼节性的微笑，面向他。我看到他的眼眸里衍生出无数的虫子，钻进我的身体里，啮咬我无耻的肉。
   阳光照进我的身体，我似乎已经找到想要的温暖了。我还来不及抵抗，他就已经将整个目光裹胁我。他映射出我生命的姿态，我已经很久没有画过妆，很久。于是我躲进厕所，肮脏的厕所啊，不时将人们的废弃物抛向野外，也把我的血液流进大地。我娴熟的化起妆，镜子都开花了。我走向阳光，展现我最为妖娆的一面。放荡着，忸捏着的，穿着棉布鞋走。
   阳光说我走路的样子很好看，就像不落尘埃的天使。 他是恶魔，一个善良的恶魔。他坐在我身旁，抚摸着我的额发，像我的母亲一样。从小我就是在这种抚顺下长大的，他的手很粗糙，和我父亲的一样。但他的手背很光滑，可能是纹了蝎子的缘故。蝎子盘踞在他的虎口，他握住我似乎可以将我捏碎。然后他开始想要吻我，我自然回拒了。他为自己的唐突感到自责，我看到他那可爱的模样，忍不住发笑。我笑他哪有第一次见面就要亲女孩子的道理，就好像第一次认识就非得上床不可。
   不过，我再也没有见过这样的阳光。他在我的耳鬓厮磨，挠得我心头痒痒的。他的眼睛里长满了芳润的水藻，缠绕住我的双足。我沉溺在他的目光里，几近窒息。
   当我浮头探望天空，天堂离我很近很近，像做梦一样。
                                四
   我在青海湖下车，蔚蓝的湖泊像是高原的一滴眼泪。阳光说，你给我一滴眼泪，我便得到了整个青海湖。我真的流眼泪了，风沙啊，吹得总不是时候。我的丝巾飞向很远，和大雁一样，往南飞走了。我坐在尘落沙飞的湖畔，望着青海，望着阳光。他捋起左半边的刘海，我看到他的容颜，和湖一样清澈。我确定，我动心了。
   对了，我还有心吗？我的心不是早就被他掏走了么。或者，我本来就是属于那种无心之人，因为阳光，突然又有了。也许有天，没有了阳光，我又会变成一个空心的木偶。我继续在黑夜中行走，白天用来谋生。
   阳光，我要去唐古拉山，你陪我去么？
   阳光，我要去措拉湖，你陪我去么？
   阳光，我要去可可西里看海，你也去么？
   阳光说，你去哪里，我就跟到哪里。这样，离天堂特别的近。
   我们在黑夜里行走，我蓝色的裙子弄脏了，阳光把他的衬衣给我。我穿着他衣服有点不搭调，像极了两个出轨的少年，衣衫不整。下着雨的夜晚，浓稠的夜色，大雨变成黑色的雨点落在我的身上消失不见，它们飞快的朝着我的血液奔跑，融进我的心房。我感冒了，发着烧。幸运的是我们遇见山中的草屋，我们推开腐朽的门走了进去。
   阳光，我好冷。
                                    五
   这座草房子一定是给进藏的人建的，它历经多少人事，见证多少生命的消陨。而它有幸作证，我和阳光完成生命里相互交互的仪式。
   阳光，我们做爱吧。阳光，我走了这么久是在寻找温暖，我一生冰冷。来吧，给我温暖。我的目光与阳光交融在一起，从身体发出的声音随着火光布施在小屋的每一个角落。 
   阳光颤巍巍地站起来，向着我一步一趋，炉火把他的影子拉长，拉短，一瞬间甩到右边，一瞬间甩到左边，鬼魅一般的舞蹈。我的衣服从身上剥落，一件、一件。我虚弱得没有力气了，可我十分享受这个过程，就像牧师在做一场祷告，祈祷我不再冰冷，被爱包裹。
  “你是去寻找温暖的，我知道。我曾像你一样，我迷离人世，不知所去。直到我遇见你，我看着面前的山，突然觉得很累，疲惫不堪，我走不下去了。可你说的，我都愿意奉陪到底。”阳光的话平静有力，把外面的雨声厚实地压下去，抑制住我的娇嗔。阳光扑打在我身上，第一次觉得如此真切。书上说，爱上一个人，就陪她流浪。爱上一朵花，就陪她绽放。
   我躺在地上，阳光这下真的化成黑夜的虫子钻进我的身体，啮咬我无耻的肉。
   我并不觉得羞耻。
                                    六
   阳光，我们的旅途就快到达终点了。你会不会突然就抛下我，留我一人在雪山孤独终老。我总是这样敏感脆弱，害怕是一种叫做失望的情绪。
   措拉湖，我突然就开始吟唱仓央嘉措的诗歌，谁，抚我之面，慰我半世哀伤；谁，携我之心，融我半世冰霜。我都知道，那个人其实是你对不对，我也一定是这样相信的。
   雨不停地下，淋湿了前面的路。黑色的雨衣覆盖住你的身体，一座山挡住你的去路。一棵诡异的树在你眼前舞动，你走近它，你走近它。
   黑色的乌鸦腾起在上空。你举起枪，射杀一只。你把黑色的羽毛别在腰间，脸上涂满乌鸦的血。远处响起沉闷的钟声。你黑色的雨衣没有听见，它继续裹住你朝向看不见的路。黑夜下沉。道路下沉。你要去哪？         
   那一刻，我手中的经幡落在地上，我为你求的哈达沾染了血迹，它变得浑浊，不在纯洁。我觉得它就像我一样，肮脏，不在神圣。
   我无法再说，我是一个处女，我仍然是一个处女。这是一件多么可耻的事情。是的，我一生冰冷，白日穿过人群，黑夜穿过群山。我遇到过阳光，却再也不能有阳光了。我想去寻找温暖，温暖是什么，母亲从未告诉我。我体肤唯一的感知，仅存那雨，那夜，那双唇。那就是所谓的温暖么？
   呵，最凉不过深情。
   后来，我才明白，天堂是一座囚房，困住我心门，再也无法洞开。当我老去，我开始怀念，阳光洒满的青海湖，也不过就是我眼中的一滴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