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诗歌 | 诗书画 | 金铃子:在山顶放一些沉默和眺望

▲ 金铃子 画作

我在低叹斜了的阳光

第323期

诗 书 | 画 

朗读者 / 湖北广播电视台资深主持人  李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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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样厌倦了词语

金铃子

我这样厌倦了词语

它们让我左右为难,十分棘手。有的词语

仿佛庄严的雪,堆在心边

我真害怕,稍不留神,就悄悄化掉

有的词语,藏满火焰

恰似铁的枝条上,花朵等待燃烧

我不敢去碰它们,担心一碰

花蕾中的火星,就会

毕毕剥剥地炸裂,留下泪水的灰烬

有的词语,浑身是刺,如同

眼中的钉子,夺眶而出,那么的快速

那么的惊心,好像

尖锐的往事,一下子就将我钉穿

有的词语,澎湃似大海

巨浪拍天。我被它衬得无比短小

无比浅显,不及鲸鱼的一滴泪水

不及海带的半丈狂欢

有的词语,就是明明白白的石头,既硬

又重,对于我的爱情,它就是

泰山压顶。而且

每重复一次,每次都有电闪雷鸣

有的词语,就像磅礴的日出

光芒四射,照得我的忧伤

睁不开眼睛。照得我的山峦胜过最美的乳房

啊!词语,词语,我虽然

厌倦了你们,但词语中却有一股

故土的花香,让我反复嗅及

让我一遍又一遍地

喃喃自语:妈妈!

| 诗人手迹

与五柳先生说停云

在无聊斋,我摆下一道大宴

有清风,有杂草,回锅肉,烧排骨

聚餐的都是养诗的女人

只邀请一个男主:五柳先生

他刚刚写完《停云》赋,把我想了又想

他未到时,我左眼皮跳

他到时,我右眼皮战栗

他看着我,静止的云走了三步

又退后三步

“我又想种一棵柳树,是否我该改名?”

我说,天热

院里已不宜设局

他闲饮东窗时,带着雷鸣的滚滚云朵

滚了三千里。落在无聊斋

滚到我的脚前

在我身体里藏身的蛐蛐突然长鸣

一只叫了,另一只也叫了

我手中的毛笔弯了弯腰

刚刚铺好的宣纸

多了一朵黑云

我惊了一跳。用朱砂补色,越补越黑

“从魏晋带来的,

那时我做过几年小官,洗不干净了。”

他刚刚说完

一群黑乌鸦从宣纸里飞出,像我黑色的诗句

涌出悲哀

呱呱,呱呱

| 诗人诗选

你是否看到风

你是否看到风,它吹拂一片或更多片叶子

直到它们落下来。你是否

看到风,它把树木越吹越红,它把

我的诗句越吹越红

仿佛经霜的纸张,发出火焰的细吼

当第一片叶子飞下来的时候

我忍不住唱了句:秋风起兮白云飞

当更多的叶子飞下来的时候

我实在唱不出:欢乐极兮哀情多

我只是,不断的反复

秋风起兮……风……起……兮

你是否看到风,它吹向十月的高处

它在山顶放一些沉默

放一些眺望,让人们

既看见四野的沧桑,也看见果实里的波澜

你是否看见风,它不知疲倦地吹

不舍昼夜地吹,似乎

不把秋天吹得十分庄严,决不罢休

你是否看到风,看到风中

带核的人,站在山崖

被吹得哗啦啦

今天我变得多么安静

今天我变得多么安静,我斟了茶

等茶香飘来。时间

似乎懒得停住了,紫藤架上的雀声紫入了花瓣

紫得忘记了摇曳。我已经在一个角落

坐了两个小时。或者更久

我在看云,看一朵一朵的白,像我

路途中的事情,映着莲花,映着玉兰和丁香

缓缓地移动,没有悲伤,只有皎洁

我在凝视天空,仿佛

在打量天堂的蓝。这午后的幸福

不敌一勺糖,但却

可以让我宽容地狱的乌云,唤醒记忆中

沉睡的闪电。我在低叹

斜了的阳光,就像惋惜中年后的光线

那么的低垂,那么的淡泊

如同蝴蝶漂去了花纹,赤蛇蜕去了凶恶

鸽子,干净地站着。河水

清亮地流着。今天我变得如此安静

像玻璃杯子,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像杯子中的茶叶

泡得忘记了惊叫

我明白那是一首诗

要是你观察到开花结果的微妙过程

你就不会为果实的坠地而哭泣

生就是死,爱就是恨。这孪生的姐妹

她们的感情那么浓烈。仿佛让你追求灵魂的深刻

又仿佛让你觉得

这一切是一件极其普通的事

有时候啊,我还没有弄懂内在的意义

就被生死击倒,被爱恨撕碎

有时飞过一只鸟儿,我就以为那是我的奶奶

从遥远的地方来看我

有时候飞过一只蝴蝶,我就以为那是我的爱人

是夏日炙热的生活那晃眼的阳光

那绿翅膀

一切都显得亲切,爱恋,温情而迷茫

我常常整整一上午,或者更久,一动不动

那种奇妙的,清凉的,在我身体流过

我明白那是一首诗

过了今生

我将去另一条河种下秧苗。趁众人散去

稻田空静之时

我种下古代宿世的人物,刚刚走下香坛的米神

他匆匆向东方走去

我的东方啊,无山无树,无树无绿

只是淡,是云卧的空岩,拍击我前世的绝壁

“我不仅自问一声,我哪里乖啊。”

我就想把一切收拾停当

为爱过我的人,恨过我的人,奉上百谷百蔬

奉上铺金的春天,真葡萄树

这是谁家的园子?花神、树神、牧神都进去了

难道没有失落一个,错过今生甚至来世

使我的田园荒芜

使我们分散,只在谷谱里偷生,成为两个悲悯的祈雨人

说着:天,天

冬天是否来得太早

冬天是否来得太早

它顺着一条通往南方的路。在一个有雪的清晨

冷,不紧不慢的跟随着

少年时代我就习惯它的存在

和我脚上破旧的棉鞋一起,走遍了所有乡村

那款式足以压扁薄薄的雪坡

清洁的空气里。鸟儿还在飞进飞出

将再也不是孤独

我希望,日子一天一天简单

好像我写诗越写越慢

开始满足习惯的事物

我终于领会到一些东西,庄稼和音乐

雪的品格

整个世界,回到了童年

她把鸟窝搬到一张摇晃的床上

她嗅它。什么也没有嗅到

一片又一片的羽毛。人

不死的夜

我拥有一百年前梨花落下的花瓣的白

真是奇迹

在它们繁生的地方

星群巡行在我的头顶

光明和自由

从一个山坡照到另一个山坡

我爱这奇异的国土

这花和星,这黝黑的熊一般的男人

他巨大的斧头,劈开春天的河流

劈开放纵的花朵

一切荒原的蓄美

有声音的世界

满山的春风,要我去赞美

要我陪它回家

回家……我想不出它住在怎样的房子

漠大无边的房子

黑夜这只野兽太大

黑夜这只野兽太大,我一个人背不动

我还动用了繁星,动用了月亮

黑夜这只野兽太大

它的奸险是1米多长的獠牙,它的贪婪

是具有5吨容量的胃

它的凶狠一旦亮出来,1000亩广场也难以装下

黑夜这只野兽太大,比白昼的长寿湖

还阔,比沉痛的歌乐山

还重。我的悲哀,仅仅是它身上的一根汗毛

我的幸福,被它一脚踩碎

黑夜这只野兽太大,大得顶天立地

大得让人感到窒息。但是

我不战栗,我不惧怕

我不出手,我不杀了黑夜这只野兽。因为

我懂得如何观察黑夜,如何

珍惜白昼。因为,黑夜这只野兽每晚都要到来

所以,我准备了最大的灯盏

最大的胆量,最大的光芒

我在海棠花边红了8分钟

今天,我在一枝海棠花边红了8分钟

第1分钟,红得有些模糊

如同鱼虾混在剩有朝霞的浑水中

第2分钟,红得稍稍清醒

顺手摸到了太阳的胎动。第3分钟

红得兴奋起来,开始想到了火

第4分钟,红得慢慢燃烧,内心的雪

潺潺地融化。第5分钟

红得像我爱人的嘴唇,尝遍樱桃

悄悄发问:谁痛苦庞大

谁幸福玲珑?第6分钟,红得

映红了正午,那么多的鸡冠花,提前啼叫了

第7分钟,红得夕阳西下

落日坐过的山脉

我来再坐。感到诗歌的屁股,微微发烫

第8分钟,红得脸庞像红月亮

夜晚翘起拇指,大声地

赞美:顶好

也  许

也许,今天我去看了桃花

会对着桃花

说几句好听的话。也许,今天

我最关注的是那只鸟

也许,那只鸟的衣服,就是我前生的嫁妆

也许,那只鸟的心脏,就是

我给的热血。也许,那只鸟唱的歌谣

也是我教的曲调。也许

我曾藏在那只鸟的翅羽里飞翔、流汗、难过

也许,那只鸟飞去过我的学校

停在教室窗边的枝上

听女老师怎样用桐子花般的嗓音

为我讲课。也许,那只鸟

丧失了父母,全靠自己

在风雨中拼搏。也许,那只鸟,看清了

桃花是谁抹红,青草是谁染绿

也许,那只鸟的叫声

永远苍翠。偶尔,也会将黄的、紫的、灰的

狠狠触痛。也许,那只鸟

受伤时,我就在它的伤口中。也许

那只鸟结婚时,我应该

送点什么。也许,那只鸟的眼里,有我的泪水

转动。也许,那只鸟失恋时

我也两手空空

| 诗人书画

| 诗人油画

| 评论摘要

邱正伦:可以这样说,金铃子的绘画,不仅打破了诗画之间界限,也在很大程度上导致人们一向津津乐道的绘画风格主义的失效,甚至将引发学院主义的存在焦虑。这并不是我们可以随意回避的事件,或者故作镇定的艺术态度可以做出的回应。至于当代诗歌界和当代艺术界总是按照诗人艺术家或者画家诗人的标准来归纳金铃子的诗歌创作和绘画创作,这未尝不可,似乎也有一定的概括标识,但从根本意义上说,金铃子的诗性创作突破了我们早已准备好的总结和判断方式。甚至可以说,这是艺术界和批评界的迟钝与贫乏,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睡眼惺忪。金铃子的创作自然保持着与身俱来的诗性,但这绝不是当今流行的说法“诗和远方”,太可怕了,连“诗和远方”都已经成为了一种范式,语法是否太过于正确!所以,回到本心,回到创作的生命之源,不要念叨所谓的艺术风格、艺术范式,即便是出现了语法错误,包括某种含混不清,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只要创作之心犹在,错误也是一种美学。

周伦佑:自发性。近些年来,中国诗歌界出现了一批女诗人转向绘画创作的有趣现象。金铃子,油画、国画和书法一起涉及。在和他们交谈时,他们大多表明没有专门学过绘画技术,也没有刻意模仿过某一位特定的西方画家。这种自发性使他们的作品显得有些突兀,同时也可从他们的作品中看出某些技巧上的弱化。金铃子的绘画作品,从“落木”、“凤兮”、“本象”、“人面”、到“兽影”,其中有一种主题逐渐深化的过程,这种“深化”就是倾向内在性。她描画的不是外部的,写实的世界,而是她内心的幻象。即便画的是“落木”,是“凤”,也是一种内在幻像的抽象表现,而不是对外部事物的写实再现。内在性是现代绘画和整个西方现代艺术的主要特点之一。它和西方传统绘画的重写实、重再现,有着本质性的区别。

鱼禾:金铃子说,诗歌是她寻求医治心灵的良药。我们与世界的关系常常是空洞的,但是,隐藏其间的骄傲与卑微、繁华与孤绝,却也十分真实。警觉这样的物化与沉沦是困难的吧。所以,又一个不惜挥霍生命的人,把自己化为了祭品:“我在我的孤独中狩猎/ 这茂密的森林哦/ 我必须费尽全身的力量,才能猎杀自己……”意识到我们对这个世界的认识存在着悖谬与混乱,也许是自我治疗的基本动机。马格瑞特把蓝天白云和黑色屋子里的灯光画在同一张画布上,这似乎是违反造型艺术的取材规律的,但画家看着自己的杰作说:“我将这令人喜出望外的力量称为诗。”而金铃子说的是:“我想用另外一种语言表现诗歌。”那么,油画大体是她的辅药了。

小川:金铃子的画隐约讲述着某种遗憾与残缺。依我看,刚好吻合这个不完美的世界。因为,生活不仅仅意味着美好,也意味着疼痛、孤独、苦难和没有实现的期望。坐享黎明。这个时辰,金铃子就像女神厄俄斯,坐在她自己的画前。她是不是也想到了这些?植物、田野、岩石、荒凉的大地。严肃敌对而麻木。显然,画那些我们肉眼所能看到的东西,还是画那些在我们内心里感受的东西,完全是两回事。而且,任何一点变形和抽象都喻示画家更高明的故意。故意什么呢?故意,就是创意,是与众不同。金铃子画笔的变形恰恰在某种程度上迎合了诗歌的“模糊”本质。的确,已经没有界限了。她即是画家又是诗人。诗意就是神的氛围,它可以是色彩,是自然万象。未必仅限于词语。于是,她声明,“这一切都是为诗歌服务的”。

许童星:金铃子的诗画,总是充溢着一种超于现实而又不脱离现实的奇异氛围,她曾解释,“我的作品漫步在抽象与具体之间,就像生活本身就是一个夹杂着真实和虚幻的矛盾体”。金铃子在古代与现代、现实与虚幻中穿梭位移,通过与阅读者达成的某种微妙的会意,赋予作品神秘的气质。正因为具备绘画者的敏感,金铃子常在诗歌中不自觉地融入绘画的意识和观念,讲究色彩和构图,从而达到诗画互渗的审美意蕴。作为专职的诗人,金铃子常为诗歌文本配画,亦或是被现实生活的某些事物触动内心,选择以诗画的形式娓娓道来;金铃子以画家的视角来写诗,给读者带来特殊的审美体验。“白鹭,我与你与众不同,我很黑/ 穿着黑衣服/ 像乌鸦,同雪地格格不入。像墨水/ 滴在白皮经典中/ 也成不了千古”,在《白鹭》)一诗中,黑白两种对比鲜明的色彩不仅在视觉上带来强烈的冲击,同时表现诗人绝裂的情感;诗歌《我在海棠花边红了八分钟》,诗人不惜笔墨按照时间顺序描写每分钟“红”的不同情态,“第一分钟,红得有些模糊/ 如同鱼虾混在剩有朝霞的浑水中/ 第二分钟,红得稍稍清醒/顺手摸到了太阳的胎动。第三分钟/ 红得兴奋起来,开始想到了火/ 第四分钟,红得满满燃烧,内心的雪/ 潺潺地融化……”,在这八分钟里,“红”的程度不断加深,由模糊到慢慢燃烧,最后像红月亮,如同一幅视野恢弘、富有色彩表现力的油画,带给读者强烈的视觉冲突。再如《风吹着城南村》一诗,“风吹着城南村,田野广大/ 女人们,肥硕的臀部/ 在稻田里栽种秧苗/ 麻雀在飞行/ 田鼠的脚爪弄出杀杀响动// 风吹着城南村/ 吹着望不到边际的山脉/ 望不到的嘴唇”,整首诗作仿若一幅田野风景图,由近及远描写田野劳作,以近距离的观感来刻画乡村,让读者在无形间体会到层次感、延伸感与画面感。

| 诗人简介

金铃子,中国作协会员,诗人,绘画者。80年代末期开始发表诗歌。著有诗画集七部。曾参加24届青春诗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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