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我们如何欣赏、评判和练习写作诗歌?(三)语言的现代性

三、诗歌语言形式的现代性

诗歌首先是一种语言(语音),语言的本质功能是表达内容,语言形式是为了服务于内容题材。这个逻辑关系表明:最能全面、准确、直接、及时、深刻地书写当下现实时代内容,同时保持诗歌的诗意审美特质的语言形式,就是当下最有资格的现代性诗歌语言形式

这种语言是与当下生存体验及此在语境同步的、共时的、亲近的,是鲜活的、生机的,甚至是现场的。同时,既然是诗歌的语言,就应该尽可能保持语言上的诗意,即语言的审美性。

诗歌语言的审美性,来自于语言本身给读者带来的愉悦感,这个愉悦感说得具体点,可以大概指向人的五觉:听觉上的美感、视觉上的美感,以及通过通感传达到嗅觉、味觉、肤觉(体感)上的美感;这五觉在很多时候是综合性地向人的身心传导审美享受。

所以,诗歌语言既要追求表达的畅快(诉诸于理性),又要体现出语言自身“身体“的美妙(诉诸于感性)。放弃任何一方,都是诗意的重要折翼。

(一)为什么现代诗歌大都使用白话、现代语甚至是口语?

古今中外的诗歌,语言形式之所以在不断变化,其根本原因就是要通过形式的与时俱进,满足对前进、变化着的时代题材内容的书写表达需求,即“今人说今话”。 用现代人当下使用的鲜活语言写现代的生活百态、人文精神,是天经地义的选择,是必然的主流、大方向

如同战争,到了热武器时代,如果还以冷兵器为主,那肯定是落后的、非现代性的。如同穿衣,到了二十一世纪,穿唐装、汉服,那只是一种小众文化和情怀,肯定不会成为主流。语言也一样,中国诗歌如果现在还以格律诗词为主要形式,肯定满足不了当代人的表达需求。

从语言的表达功能上讲,有以下两个非常现实的原因,决定了旧体诗词形式必然被现代语新诗取代主流位置:

1. 从农耕生态到工业生态、信息生态的巨幅社会变化,新生出大量的新事物、新意象、新词汇、新言语,当这些新的内容进入旧体诗词时,会使诗词显得不伦不类、不古不今。旧体诗词已经被精致打磨为书写农耕生态内容的诗体,如果强行摄进现代事象、物词,就如同用昆曲、京剧表现现代生活,极易笑场(虽然也有极少量写得好的)。甭说那些流行的网络语词,仅仅是已经普及的事象,也难以写入旧体诗词。比如过去用马车、舟船,现在是汽车、火车、飞机,如果替换为现代词,就会破坏诗词中的审美,不替换,表达上就先隔了一层。李白乘机将欲行,忽闻机场麦克声……遥看兄弟朋友圈,遍插茱萸少一人……欲将心事付钢琴……

2. 西方现代哲学,特别是存在主义、结构主义、解构主义(后现代主义)理论对现代知识分子心智的巨大影响,两次世界大战对人类精神的巨大创伤,以及弗洛伊德、荣格以降的现代心理学对人性的深入探究与敞开,使现代人的思想、情感更加复杂、深邃、幽微……描述和表达这些情绪思识,需要用颗粒度更细、调性层次更丰富的语言来表达。文言体、旧体诗词规整典雅的表达方式,与现代语的丰富语法句式表达效果相比,不可同日而语,无论是直抒胸臆,还是曲蜿表达,现代语优势明显。

整个世界的现代诗歌语言都不约而同地走向了现代白话,积极使用生活语(相对于书面语)、口语,并在不同程度上摆脱严格的行字数、韵律限制,以越来越自由的形式去完成表达任务。中国改革开放以来,向世界打开大门,与世界生活同步,由此产生的纷繁复杂、深刻精微的时代题材和个人生命体验,不可能再以旧体格律诗词为主要方式完成表达。所以,以现代白话语为主,积极纳采当下生活中鲜活的语词,以更为自由的断行、分节,甚至借用、嵌入多种体裁,在保持诗歌语言审美性前提下,书写当代社会和当代人的态貌精神,是中国诗歌语言形式发展的历史必然选择,也是诗歌语言现代性的最重要特征

这种现代自由体诗歌语言形式,是以牺牲古典诗歌那种典范音乐性审美为代价的,但在内容的表现力上确实取得了巨大效果。这种不得不为的突破,是遵从语言自身发展规律的,是以小的(音乐性)牺牲换来大的(表达性)收益。

说简单点:先要抓住“如何表达”这一主要矛盾,再去追求“如何更优美地表达”这一次要矛盾。

限于篇幅,不再举例。可以随便找找现代诗歌中那些优秀作品,看看能否用格律诗词或文言文的方式表达出同样的意思和表达效果?

(二)现代诗歌要不要保留韵律和字数的整齐

旧诗坚持者与新诗提倡者目前最主要的分歧,主要是在韵律上,“无韵不成诗”仍然是一部分人的坚守底线。同时,是否保持分行的大致整齐,也意见不一。

我以为在这个次要矛盾上,应采取开放的态度。即:百花齐放,既允许探索试验,也允许保持传统,最后用作品说话,让时间来判定。

但百花齐放并不意味着不可以从诗歌语言的内在特征上去进行理论上的探讨。

关于节奏和韵律,我前几天突然看到 @俞心樵 的观点,我深以为然,特此引用:

《节奏和韵律》(俞心樵)

都说诗歌高级,但喋喋不休始终说不清楚诗歌究竟何以高级。这是由于诗歌更接近生命与自然之缘故。因为生命是有节奏和韵律的。我们的呼吸、心跳、脉搏、血缘循环,甚至生理周期,等等,无不充满节奏和韵律。

我们的自然也同样如此。日月轮回、昼夜交替,寒热迭嬗、潮汐涨落、四季转换、花开叶落,诸如此类,无不充满了节奏与韵律。

深刻的内在的滋养性的节奏与韵律,是一种知识,是一种更为高级的知识,是一种隐秘的非约定俗成的知识,是一种几乎不可传授的知识。诗歌的高级就高级在这里。更多地通过启示与暗示,期待着你能够心领神会。

我以为这个观点说得很“根本”。也因此,我个人的观点自兹开始,从犹豫不决,转向更倾向于尽可能讲究节奏和韵律。但现代诗千万不要像格律诗词那样把平仄韵脚搞得非常密集和严格,否则太容易适得其反;在可能的(技巧高超的)情况下,保持大致的、疏散的、内在的韵脚和抑扬顿挫,是有利于诗意产生的。阅读上的快感,甚至有时候纯粹声音上带来的快感,也能够促进一首诗成为诗,成为更好的诗。

诗意无非来自语言上的诗意和内容上的诗意这两个方面。缺少语言上的诗意行不行?当然也可以,但毕竟比不得双重诗意产生的效果好。从这一逻辑去看当前的纯口语诗,也就一目了然了。纯口语诗注重的是内容上的诗意(张力),而对语言自身的诗意则不甚讲究。它一样可以写出好诗,但终究让人感到美中不足,甚至让大量传统读者认为“这不是诗”。

由于我们看到的外国诗都是翻译过来的,所以译体诗基本上丢失了其母语形态时的韵律。“诗意是翻译中丢失的东西”,这句话的一部分意思指的就是在翻译后丢失的音乐美。

至于行字数的限制,我倾向于不要过分追求字数的整齐。现代诗通过有效的分行、断句,可以产生更丰富的表达效果,这既包括通过分行产生的建筑上的美感,也包括因此实现的语气停顿、阅读印象留白等功能,更重要的是,精妙的分行和断句,可以生成词句的歧义、叠用、互映等意想不到的效果。具体的举例,以后再专篇讲。

(三)旧体诗词与现代新诗在语言形式上的存在价值

诗歌语言形式上的审美性,最核心的是其音乐性(声音性),次要的还可以包括它的建筑美(视觉性)。格律诗词之所以一直有它的生命力,始终拥有其热爱者,就在于它的形式美达到了相当高的高度、相当完美的完美,并且已经成为民众阅读习惯中的约定审美标准(如同唐以丰腴为美、清以小脚为美)。

结合之前所述,我认为旧体诗词更像是一种老手艺、贵族艺术,供手艺高超的“旧式文人”(并不带贬义)体验文人雅士的审美之趣;这种艺术与审美是强关联,但与“现代性”是弱关联或无关联。面对纷繁多变的现代事象和现代人复杂、幽微的心理,旧体诗词的写作,即便是最优秀的当代写作者,我也极少见到能与现代诗的“现代性”相比的佳作。

所以,现代人写旧体诗词,主要是用于文人之间的消遣、交流,目的不在于对时代的介入,也不着意于普遍意义上的表现普通百姓琐碎的现场生活。旧体诗词的作者主要是文人雅士阶层,所反映的也大都是这一阶层的生活和情感。我们在中国古诗词中,自诗经、乐府之后,基本上看不到古代普通劳动人民的现场生活。真正的普遍意义上的民间写作、百姓式的现实生活写作,只能由现代诗完成。毕竟,现代诗的“我口写我心”,特别是口语诗的“容易上手”,使得诗歌写作不再是技巧高超者的专利,最普通的人,甚至未经专门训练的寻常百姓,也可以进入诗歌写作的天地。这是好事,不应排斥。写诗,爱诗,会对写作者的情趣产生潜移默化的正面影响。

到2021年了,中国诗坛仍然有旧体诗词与现代诗的争歧,是因为双方没有在共同语境中去对话。站在纯粹审美语境下讨论诗歌,与站在诗歌的现代性和对当下生活的介入语境下讨论,是完全不同的位置和领域。双方的互相看不起,有点像不同赛式的比武,一个是要求站到八尺高的梅花桩上按照规定套路去切磋,一个是直接在地面上玩拳击、格斗。论表演的优雅性,当然是梅花桩上的白鹤展翅,但论现实的实效,自然是现代格击术的三秒KO。

最后,我想讲讲当前口语诗的优点和问题。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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