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理】总509期|乡愁徘徊在峒河之上 作者:石光锋

乡愁徘徊在峒河之上

文/石光锋

峒河晨曦

“此生若梦谁非寄,到处能安即是家”。大多人都知道这个道理,但真正能做到既来之则安之的,却寥寥无几。对于许多长年漂泊的人来说,家,并非自己现下工作生活的居所,而是千里之外的有先人坟茔长眠、父母双亲守望、自己从小生于斯长于斯的故乡。故乡,是最终能够安放灵魂的港湾,那里的一草一木,一抹炊烟,一声犬吠,都荡漾着淡淡的乡愁。那山,那水,是永远剪不断的梦绕魂牵。

我生命中最刻骨铭心的牵念,是那条名叫峒河的河流。这条静美中似乎带着一点浅浅忧伤的长河,占据了我数十年来的大多数乡愁。

峒河源自苗乡腹地,有多处源头,如大龙洞、小龙洞、尖朵朵,都是从百丈高崖破壁而出,形成一匹匹十分壮观的瀑布。咆哮之声如龙吟虎啸,又似平地惊雷。奔腾之势胜千军万马,如大川雪崩。自长空一泻碧潭后,倏地偃旗息鼓,平缓流淌,在朝雾夕烟中,似一条苍龙挟两排青山蜿蜒东去。

峒河自大龙洞流到吉首120里,入武溪,汇沅江,注洞庭。千百年来,峒河静静流淌,默默用她的甘甜和纯净养育着两岸一代又一代民众,是当之无愧的母亲河。

大兴寨远景

我的故乡大兴寨,恰好在吉首与大龙洞的中间。河床到此甚是宽阔,水流更加平缓。因流水与青山的碰撞,形成一个60°的急转弯,一回一转间如一只巨臂,环抱着一片巨大沙滩。大兴寨的集市就坐落在这沙滩上,行政管辖权隶属大兴二组。组,应该是包产到户后由队演变而来,整个大兴寨村共分为四个小组。一组在吉首至大龙洞公路右手的小山坡上,又名“寨上”,由苗语意译而来,即“上寨”之意。二组叫厂坪,正确名称应该是场坪,因为这里是市场所在地,估计当时登记为求书写方便,把“场”写成了“厂”。三组在河对面,叫喜苗寨,四组沿喜苗寨左手山谷进去有两三里路,叫黄岩冲。一组从公路仰望看是山坡,走上去却有一大块平地,地方宽广,视野开阔,周围古木参天,五柱八挂的木屋鳞次栉比。不过现在大多拆旧屋修新楼,传统木房所剩无几,但这里有一座应该是吉首地区保存最完整,最原汁原味的民国“乡公所”,座落于土丘上,建筑外圆内方,青砖黛瓦,非常有特色。

大兴寨民国乡公所旧址

大兴寨集市上原本没有几户人家,清末民初,迅速发展到五六十家,而且都比较富有,全得益于这条河流。在那个交通不发达的年代,水道相当于现在的高速公路。从常德、沅陵、辰溪来的生意人打桨而上,带着城里的洋货,与山里苗民的土特产互相交易,各取所需。作为峒河上游最大码头和吉首、花垣、凤凰三县交汇点,使这里成为重要中转站。山民往来、商旅汇聚、官员经停,每天有来自天南地北的许多故事,通过一条峒河迎来送往,在这个古老的山寨轮番上演。尤其遇到赶场天,四里八乡来赶场的人特别多,集市相当繁荣,那些从外面大地方来的人欣逢其会,都会赞叹说:“这简直是小南京。”为了赶大兴寨场,很多远处的苗民都会在前一晚先赶过来住店,商人更是提前两日把船停靠在大兴寨的两个码头上,好占得贸易先机。

人口总是随着经济而发展,经济又随着人口而递增。久而久之,大兴寨愈发兴旺,很多人都乐意在此安家落户。毫不夸张地说,峒河这条苗乡黄金水道,造就了大兴寨数百年来一枝独秀的繁荣。

悠悠峒河

我走过许多大江,看过许多大河,但从来没有见过哪条河流,像故乡的峒河这样迷人、这样美丽。河水清澈见底,一年四季奔流不息,两岸青山雾绕,林鸟啾啾。清风阵阵吹来,花香,草香,泥土香沁人心脾。

我的童年时代,每天上学要摆渡从这条河面经过。那渡船是苗乡常见的拉拉渡,一根钢索套着铁环在两岸固定,拉动铁环,木船就像鱼儿一样灵活地两头游走。管理船只的船老板长年与船为伴,就像沈从文名作《边城》里的翠翠和她爷爷,赶集拉渡、农忙拉渡,一天往来多少人,就过多少趟河,甚至耕牛、山羊、肥猪……什么都从渡船过,所以经常看到他站在河滩上洗船。渡船对本寨人不收费,外人则象征性地收一点,主要拉的是从山上下大兴寨来赶场、办事的凤凰那边的人。每年秋收后,船老板就在本寨挨家挨户去收点新谷,算是一年的摆渡费了。

黄岩冲的夏天

我家在四组黄岩冲,从大兴寨市场沿山谷进去,三里长的石板路,花香鸟语与清溪相逐行,溪流潺潺,从岩石上淌过声音如天籁般动听,一路穿山出谷,在渡口上方三十来米处汇入峒河。清晨的峒河总是氤氲着一层白茫茫的雾气,如淡烟袅袅在水面四处游动。朦胧中隐隐看见集市那头,早起的妇女来河边挑水煮饭,身姿绰约,引人遐想。那木桶与扁担在瘦弱的肩膀上嘎吱作响,传送到隔着几十米远的渡口这头危崖上,极富韵律之美。倘若离上课还早,我就坐在渡口,痴望于碧水几层叠影,幻想于青山数行飞鸥,浑然忘了时间。

放学最喜欢干的事,就是下课铃刚刚响毕,便火急火燎冲出教室跑向渡口,把船拉到水中央,然后在船舱里安静地躺着,倾听河畔的水车转动的声音,那是一支不停流淌的,带着淡淡忧伤的动人歌谣。或者看着碾房里的石碾子,在水流冲击带动下缓慢地转圈,碾盘上分明积淀着千百年转也转不完的古老故事。小小心灵里觉得人的智慧真是了不起,把水的妙处用到极致。

峒河渔歌

时正黄昏,偶尔有梭状小舟子从满是红霞的深潭划过,在篙点的节奏里灵活撒网,一网金灿灿的斜阳,一网湿漉漉的岁月,一网,就网出了大兴寨一幅无与伦比的渔舟晚唱。

记忆里峒河的鱼很多,娃娃鱼、甲鱼、白条鱼、青鲫鱼……我能数出来的不下三十多种。晴天里,只要在岸边驻足几分钟,就会看见脚丫子大的草鱼或是鲤鱼突然冒出水面翻着白肚,时不时又是黑压压一片白条鱼在浅滩游过。

都说故乡留不住肉身,他乡安不下灵魂。大抵相同的命运都要经历这样的人生,鲜有超脱的例子。我完成学业后,也和同时代的许多年轻人一样,沿着峒河顺流而下,一路向东走出湘西大山,开始漂泊生涯,浪荡大江南北,亦如絮随风。

夕阳下的码头

少年子弟江湖老,暮然回首,当初的惨绿少年已近不惑。被架空的那段岁月飘散如烟云,对故土的依恋却与日俱增。曾经无数异乡明月夜,一条峒河在梦境里千转百回,奔流不息。斩不断的思念,回不去的故乡,成了夜深人静时心尖尖上无法言述的莫名隐痛。于是,丢下工作拼尽辛苦辗转千里万里回到故乡,只为看一眼这山水,这人家,这风物。当真正踏足故乡时,猛然间才发现,除了峒河依旧奔流不舍昼夜,故乡的原风景早已不再,多了许多房子,却少了许多熟悉的人,风景如昔,物是人非。

然而人心就是奇怪,越是在故乡找不到家的存在感,越想回家。尤其是双亲故去后,每年回乡的念头更加强烈,回家已经成为一种仪式感,尽管每次回来得到的是深深失落,但只有在这个过程中,自己漂泊无依的灵魂才仿佛找到了归属。兜兜转转数十年,蓦然回首才惊觉,我的乡愁将永远徘徊在这条河流之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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