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页梁人家】/ 张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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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博

第三章      破     灭

公元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日本天皇宣布投降,中国人民终于取得了抗日战争的全面胜利,然而国民党的腐败行为已经给自己的未来作出了明确的选择,一部分罪大恶极党政要员纷纷逃离或隐退。

一九四六年四月二十九当窗院子桃花梨花洒落了一地,当了多年云纹县检察院院长的老十推开了老屋的大门,他脸色苍白,一言不发。

一进门就倒在了厨房北边那间小房子的炕上,整整一个月除了吃就是睡,可家里人哪里知道这位阴险狡诈的特殊人物到底谋划着什么?六月十一,店子门槐树下横七竖八地躺着五六十个麦客,他们牛吼般的呼噜声和着涝池里的蛙叫声形成黄土高原上最动听的音乐。老十终于走出了他的房间走进了南帮窑老二的窑里:“二哥,明天就开镰咧,你看我能弄啥?”

“你能弄啥?”老二的声很高,“连个扫帚都拿不动,好好歇着,麦碾了再说。”老十微微一笑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第二天果真开镰咧,百十来亩麦,连收带碾不到半个月就通过窑顶上的溜子溜进了粮仓。

七月初一,天热得玉米叶直拧绳,吃完中午饭老二对老十说:“明早趁凉曳一车麦到南坊粜去”,老十欣欣然答应。初二,老十顺顺当当地把一车麦拉到南坊粜了,把得来的三十六块银元小心翼翼地缠在腰间,翻过五云山直往回赶。约莫做中午饭的时间,五云山死一般的沉寂。听到“咕噜、咕噜”的马车声早已盘踞正宁城的林文英的四个小土匪从大弯的山坡上飞了下来,他们对老十一顿毒打,三十六块银元全抢了过去。老十回家一说,老二说:“算咧,只要人不要紧”。老十在家里睡了半个月。这半个月是这位阴险人物运筹帷幄的最好时机,他知道国民党的天下不会长了,这个四十之口的家也过不了多久,老二精明当中不乏鲁莽与专断。七月二十土匪头子林文英从老家山前北玉村过来所骑的大马已经浑身是水,到陇东余村头村必须再换一匹马。那肥头大耳的,每挪一步山摇地动,在大槐树底下客店里九个炕坯的炕上一坐就是半炕,一村人只有当窗的当家人老二敢到他跟前去。

“林哥,想吃什么?”

“哼——鸡蛋臊子面就不错”,林文英左拳顶着左大腿粗声粗气。

老二赶紧叫人端来一大盘子鸡蛋臊子面,林文英吃得仅剩一碗。

按照老二事先安排,老十提了一个猪头、两瓶好酒,老二指着老十手里的东西:  “林哥,不成敬意,您收下”。“好好好”林文英堆了一脸的笑。

“林哥,您手下的几个兄弟好像不听话,初二把我家老十打了,还把三十六块银元抢走了”。

“嗯——有这等事?”林文英故意装出很吃惊的样子。

“有!”老二坚定地回答。

林文英一看老二也不是个好惹的,但他不怕,他认为老二很有利用价值:

“好,我回去立马处理!”

老二立即牵来家里的那匹“瘦秦琼”。别看这匹马瘦,它的劲可大着哩。

“林哥,上”。

林文英的体态尽管臃肿,可上马的动作灵活得很,他一踩马登,双手扒住马鞍,右腿一摆,便稳稳当当地坐在了马背上。

“林哥,慢走!”老二故意提高嗓门,抬起右手在空中摆了摆。

“瘦秦琼”一路小跑,警卫队紧跟其后。

七月二十二,老二亲自赶车去了一趟瓦坊,返回途中,他头底下枕着他那把短枪,还是走到大弯,四个土匪又飞了下来,其中一个跳上车揭去盖在老二头上的白布衫:“喓!这不是把我们团长(林文英)叫林哥的当窗老二吗?”老二佯装大睡,理都没理,四个土匪吓得跳下车赶紧就跑,从此土匪们看见这挂车再也不敢抢了。

七月二十三,天依旧那么热,老十出来在院子转了一圈,老二问:“好咧?”老十说:“好咧”,老二说:“家里边再没有个指得住的人,还是你去粜”,老十又欣然答应:“行”。就这样老十的

十的伎俩上演了,这一次他一个不少地把三十六块银元交给了老二,因为他知道他首先必须博得老二的信任,然后才能达到自己的目的,接下来又到瓦坊粜了三次,每次都一个不少地交给了老

四七年春夏之交一场霍乱,老六爷命归黄泉,本来按照老六爷对家庭的贡献应该有个上档次的安葬,但一家人由于对瘟疫的惧怕,猪没宰,羊没献。这年冬天白茫茫的黄土高原上传来了消失将近十年的狼叫声,没过十天狼居然闯入陇东余头村叼猪叼娃,闹得人心惶惶。老二组织家里的精壮劳力手持镢头、铁锨夜夜守护,天天追赶。狼似乎很聪明,进攻了一个多月一无所获,实在划不来,不得不转移到三十里之外的阴山以北,猪、羊、小孩,尽情享用。老二总算喘了一口气,一个更大的报复在他的心中萌发了。腊月初六,大雪停了,万里江山粉妆玉砌。约莫做中午饭的时间,大槐树底下的城门口传出女人的哭声,这哭声撕心裂肺,这哭声感天动地。在中条山下埋了三年的德云的灵柩搬回来了,德云就是在中条山狙击战中牺牲的,灵柩上盖着一面共产党的党旗。老二和德云的弟弟德文及两个小伙把德云的灵柩从马车上抬了下来,一个军长模样的人给他们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老二蹲在大槐树底下,左手托着下巴。老二在想:赶出日本人的希望不就是中国共产党吗?自己当年为什么那么傻?腊月初八,村东九里之外李家崖老二的老丈人李岳老汉躺在了铺一层干草的两块木板并起来的床上,前边挂了一大块白布,两边吊了两串纸。老二跪在灵前:“大——大——”两边两个人把他拉起来,给他发了一顶孝帽。吊完丧,天已经黑了,老二没有回家,妻哥安顿他和放羊娃李拴牢睡。说李拴牢是放羊娃,实际上李拴牢比老二小两岁,是个地地道道的共产党员。老二有一把短枪,李拴牢知道,老二与林文英微妙的关系,李拴牢略有所闻。在黑沉沉的窑洞里李拴牢启发性地问:“二哥,你那把短枪起作用了吗?”老二答:“没有,永远不会起作用”,李拴牢问:“为什么?”老二答:“我的枪口是要对准日本人的”,李拴牢又问:“你把林文英叫哥,发自内心?”老二答:“没办法”,李拴牢再问:“你为什么不调转枪口对准他?”老二如梦初醒。从此,老二便密密地活动在林文英周围。由于“瘦秦琼”的多次驮运,林文英奖给老二一身军装。林文英手下那些将士把老二:二哥长,二哥短。一时老二的名气远远超过了村子里历任正宁镇长的张仲菐。

四八年六月五云山茂密的草丛里是一条蜿蜒曲折的小径。老二身着国民党的军服从瓦路山接过原安吴青训班的十三名学生走到五云山南韩余子,已是下午六点左右,五云山顶准备截杀的正宁镇保安团一个大盖帽刚一露头,走在前面的老二双手向后往下一压,十三名学生钻进了草丛。老二双手插在腰间直向山顶走去,走到跟前,保安团的人:“是二哥,我们是来截共党要员的”,“求都没得”老二故作气愤地说,“今日又把我们势弄咧,老蒋这狗日的!”保安团的人骂。“二哥,回!”“你咋这么说话呢?这是命令、任务”老二一反常态,“你们回,我再等一天”。望着远去的保安团的身影,老二放心地回到了十三名学生藏身之处,“起来走!”他们趁天黑下了山,过了理河到达吕化县共庄镇八路军办事处,老二第一次露出了笑容。回到家老二的脸又是铁板一块,一家人谁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

七月的天象小孩的脸,说变就变。初一中午男人们光着膀子躺在窑里的炕上乘凉,女人们除了两个下厨的都到涝池岸的大柳树底下和孩子们乘凉去了。饭做好了,老六婆在老屋门口喊了一声:“吃饭了!”窑里躺的、涝池岸坐的一起往老屋走。他们未到大门口,只听东北方向传来一阵闷雷声,紧接着狂风大作,头顶乌云翻滚,火舌一样的太阳不见了,暴雨夹杂着核桃大小的冰雹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村东边二三十亩正在扬花的玉米被砸得象麻坯一样,快到口边的桃、梨,砸得落了一地,一家四十多口人在三只窑一间房的门口窗子上抵着往外看,老六婆:“作孽——作孽——”老二说:“怕啥?砸了今年的秋,还能砸上今年的夏?”一家人这才松了一口气。老天爷的毒气出够了,太阳又火一样地炙烤着大地。老二端着碗心里一直在想:这场暴雨是否具有某种象征意义?果然不出所料,这天晚上老二的姨妹丈国民党住宁县第三中队中队长暗地里投靠共产党的杨武训提了四把短枪:“二哥,这四把,你送过去。”老二问:“你知道我愿送?”杨武勋说:“你的行踪屋里人不知道,我还能不知道?”老二的戒备心一下消失了。两个人没说多长时间话,老二跳下炕,偷偷潜入槐树底的牲口圈,拉了一头膘肥体壮的骡子,带着四把短枪,出了村,跨上骡子往东七里北折十里下坡五里理河岸边就有一条船等着他。撑船的击掌三下,暗号照旧,老二连人带骡子一起上了船,过了河,又走了十多里山路,老二将四把短枪和骡子一起交给了共产党。共产党的主要负责人赵文明只给老二吃了两个烧饼,喝了一碗白开水,老二乐滋滋地回到了他的南帮窑。他打了个盹,天一亮,他照样起床,好像昨晚什么事也没发生,可他哪里知道一个“土匪”的骂名就在昨晚落到了自己头上。

时间到了八月,天瓦蓝瓦蓝,五云山顶那几朵云彩白得像雪,墨绿色的田野上妆点着玉米棒紫红色的樱须,螺旋状的苜蓿子有些已经开裂,成片的辣椒开始泛红,梨已经被采摘不多了,田埂上金黄色、蓝紫色、雪白色的野菊花星罗棋布,酷暑已经隐退,取而代之是凉爽和清新。再不到一个时辰,一轮圆月将从东边的地平线露出。大孙子媳妇按照老二的安排给门前最高处井方台摆了五张桌子十条凳子,又叫几个媳妇端来她自己特意制作的中间夹着红糖外边粘了一层芝麻的月饼和两盘香瓜四盘酥梨。摆放停当,四个媳妇又下去分别搀出老二婆和老六婆,两位老人面朝东在中间那张桌子上落座,下来前边跑的是小孩,后边跟的是抱小孩的六七个媳妇,老二和十几个男人最后上了井方台。一轮明月冉冉升起,老十欣然站起:“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一家人满心欢喜老六婆咧着掉了门牙的老嘴:“到底是念了书的人!”老二婆高兴得在老六婆腿上轻轻地拍了两下:“不一样,就是不一样!”月亮升高了,一家人吃着月饼,老二说:“唩麻骡子老咧,跑不动咧,得尽快买个”,一家人安静地听着,老二继续说:“老十,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这年头,其他人出去我不放心,你肚子里长牙着呢”,老十开始有些迟疑,但听到自己肚子里长牙立马说:“好”。月挂中天,整个村子安详宁静。

过了三天,还是一个宁静的夜晚,老二把去年卖了麦的一百二十七块银元摞了一錠,用白粗布卷了三层,再用针缝得严严实实,仿佛一根一尺多长的木棍,里边一点声响都没有,又塞进一根中间掏通的竹杆里,上端紧紧地塞了一节烂套子。第二天鸡叫了三遍,他敲开老十的房门:“这个根棍你拿上,东西全在里边,一共一百二十七块。”他看看左手提着的小布袋继续说:“这是盘费,到天水,够用了。”老十接过老二手中的小布袋和那根竹竿,到厨房背了三个锅盔,趁天黑下了滚狗坡沿河滩窜到三岔河,过了河上了坡坐在苗村的那棵老杜梨树下稍作休息,又翻双卧沟到达宁县城。他在西兰路旁的李家饭馆吃了一碗羊肉泡,出来搭乘一辆马车沿西兰路直奔天水。经过三天两夜的行程,老十确实累了。他拄着竹竿拖着疲惫的身体,仿佛真是一个乞丐。他终于找到了自己当年的秘书罗志文的家,罗志文话没多说先让他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这八月的天,天水要比陇东凉得多,甚至有点冷,罗志文叫老婆抱了一捆玉米杆又把炕烧了一遍。老十睡醒了,太阳快落山了,老十在罗志文的热炕上说:“改朝换代是历史的必然,你我回家已有两年,你的家小,用不着多考虑,我的家大人众,别提心里有多慌。”罗志文说:“树大分枝,人大分家,正常现象,慌啥哩?”老十说:“人无洪财不发,马无夜草不肥。这阵叫我到哪里刨一老瓮银子不可能,但祖上留下来的我得全守住。”他让罗志文取了一张纸,一个砚台一支毛笔“噌噌”写了一封信,罗志文看了“哈哈”大笑。七天之后,这封信到家了,老二打开一看:“二哥,我在人家手里,银子全给了人家,十天之后,你拿不来三千块大洋,我就没命了。”老二不加思索赶紧把屋里的银子点了点,又东借西凑搜集了三千块大洋,赶上一头骡子拉的马车,辗转三天三夜到了天水。他打听到弟弟老十的下落,出来迎接他的是一本正经的罗志文,老二一看这不像土匪,但罗志文说:“东西带来了吗?”老二在腰间摸了又摸,他真想一枪毙了这个家伙,可始终压着火,老十人命关天,“带来了,在车上。”罗志文爬上车拉了拉三个毛线口袋,跳下来:“卸货”,老二把三毛线口袋银元全扛进了罗志文的房间,罗志文领着老二来到一间破草房里,只见老十被反绑着蜷在一堆烂草上,老十一见老二伤心地:“二哥,二哥!”罗志文上前解开绳索:“走!”这一幕演得太精彩了,老二哪里知道这是一个天大的诡计。

九月,天水的天比陇东更蓝,西兰路上一辆“咣当、咣当”的马车直往东南行。路两边高粱成片,谷子金黄,马铃薯盖地。回到家,老十门不出,饭不吃,老二以为他真的病了,请来老中医凤明先生,先生把了把脉:“稍有风寒,不要紧,吃两付药就好了。”先生走了,老十睡了三天,吃喝正常。家里边人忙着收秋,老十一直没有出门,秋刚上场,要账的来了,这秋没有进粮仓就被拉了个净光。这一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九月二十一就落一场雪。雪地里罗志文的弟弟罗彦文赶了一辆马车找到了陇东余头村西边三里路老十的同胞妹,把半个月前老二送去的三口袋银元一个不少地交给了她,然后匆匆离去。当窗的生活一天天的紧张起来,麦子断了吃玉米,玉米断了吃荞柴、油渣和黄豆。吃饭再不坐桌子了,小孩的碗是木匠用一根五尺多长的粗椽掏了六个坑固定在背墙上的所谓“碗碗”,为了防止小孩掉到锅里,又特意给靠锅的一面加工了一尺多高的栅栏。到吃饭时间,做饭的会把已经凉得不再发烫的饭食舀到一个个坑里,小孩一个个爬到跟前用手抓着吃。大人们则端着碗四里五散蹲了一院。时间终于熬过了半年,桃花盛开,万木葱荣,草长莺飞,百鸟争鸣。厨房门口围了十几个五六岁衣衫褴褛的小孩,做饭的给他们每人发了一个形似面包般的馍,他们咬到嘴里倒来倒去就是咽不下去,最后他们只能用水冲着咽,这就是用荞柴、黄豆粉和油渣烙成的三合饼。老二的心里不知有多难受?

三月二十八是正宁街道三月份第二个古会,街道上叫卖的、耍把戏的,热闹得戳破了天,突然南边飞来一架红头飞机,这是国民党蒋介石特派增援专机,飞机在正宁城上空盘旋了五圈向西南方向飞去,正宁城方圆五里人山人海。王家岭、瓦德岭、许家岭三挺重机枪同时对准了正宁城,街道上人慌乱了,有的躲进了店铺,有的直往家跑,红头飞机又飞来了。翻过三岔河,爬上冯家咀的国民党增援部队浩浩荡荡地向正宁城开往。共产党的司令员彭德怀一声令下,三挺机枪同时开火,红头飞机因侦察失误先在冯家咀通往正宁城的十里路上空炸了个没停,接着在正宁城周围狂轰滥炸,整个正宁地区血水横流,死尸遍地。盘踞多年,为非作歹的国民党保安团团长林文英终于被打垮了,正宁地区回到了共产党的怀抱。然而当窗的命运更惨了。五月二十一,天阴沉沉的,以往“叽叽喳喳”的鸟叫声听不到了,五云山静悄悄地藏到了乌云的背后。在老屋里厨房炕上,老二说:“我无能,让大家少吃缺穿,今天分,按上一辈,老十住老屋,六娘跟娃住南帮窑,五娘住羊圈院,我住马坊。”两位老人老泪纵横,一个四十多口人一起生活了几十年的家庭破裂了。老十得意得偷着笑。五月二十四,经过腥风血雨地洗礼,正宁地区安静了许多,五云山像一位慈祥的老人静静地注视着他的儿女们的一举一动。满目疮痍的陇东余村迎来了第一任共产党的住村干部宋飞敏,宋飞敏第一脚踏进了他的二姐夫外号“了子”的房间,“了子”把个人的恩恩怨怨给宋飞敏道了一遍,特别在提到老二“那是个土匪,拉了我家骡子,外边还有三条人命”。三天后,老二被押上断头台……

——群山肃穆,大地动容(完)

End

作者简介

作者简介:  张博,五凤居士。1963年生,陕西省仪祉农校毕业。当过教师(尤长初中化学),2009年自摸职业,创办“张博影视工作室”,从事婚庆、葬礼的摄像至今。

主一位编 :张   彦

执行主编 :槐自强      巨石

执行主编 :郭一旭      韩晓

顾主编问 :周海峰      苦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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