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瞎 子
上世纪八十年代,我们老街靠近河沿的桥头有个算命的瞎子,我不便说他的真名,一来我要说的故事带有传奇色彩,经不起推敲,二来我有所避讳,他是我拐弯抹角的亲戚,见着了,我得叫他表爷爷。他姓张,只瞎了左眼,右眼还能见到光,有微弱的视力。熟悉的人,他可以在听觉的辅助下辨认出来。平时可以不柱拐杖,稍慢于常人自主行走。小时候我总惹是生非,不是上树掏鸟窝,就是下河摸田螺,没少干过让奶奶见着了一颗心吊到嗓子眼、母亲见了破口大骂的事儿。当然,我也因此挨了父亲的不少耳光。就这么一个活蹦乱跳的孩子,有段时间我浑身无力,从早到晚没精打采,连走路也打瞌睡。奶奶说:喜欢东游西荡,看吧,闯到脏东西了,指不定是走胎了。奶奶的话有两处需要解释一下。东游西荡,在我们那里专指去邪气重的地方。走胎了即掉了魂。张瞎子不但会算命,还会很多其它的特殊本事,可以说凡是普通人不会的,他都会,包括上天入地。有年天旱,三个月没下过一滴雨,大家非常着急,给土地公上香,抬着纸扎的龙王游山,请庙里和尚做法,都没有效果,最后找到张瞎子。张瞎子说,得亲自上天问问玉皇大帝。能。张瞎子手呈兰花状,掐指一算,说道:只要你们在六月初六那天,备三牲之礼,祭于桥头。其它事宜,由我完成,保管十日之内天降暴雨。
当时是公社制,集体生产劳动,公社广播就大家从事迷信活动业已做了点名批评。这事只得悄悄进行,桥两头专人看守,外人不得擅入,张瞎子在桥上铺一张被单子,躺在上面,两眼紧闭,脸色惨白,大汗淋漓,手足颤抖,口里说些混沌含糊之辞,那是灵魂已经上天,正在面奏玉帝。纸包不住火,公社干部闻知此事,把张瞎子传了过去,但念其求雨有功,关了三天就放了。在那个年代,坐过监的人名声会一落千丈,人人避而远之。张瞎子例外,自此之后,十里八乡,大家都来请他打卦算命。对我奶奶,他表现出十二分热情,说明来意后,他用黑白两根线撮合成一根线绳,裁断后分别绑在我的手腕,小腿及脖子上,并当场从夫夷河盛一碗水,指指天,指指地,在空中划了几个字,念了咒语让我喝下。回到家里连续三天傍晚,奶奶遵照张瞎子的嘱咐,对着村外空旷处喊我的名字三次,每喊一次,就朝家里问我回来没有,我每一次都大声答道:回来了。我因此一天比一天好起来,浑身上下有了力气。对张瞎子的好奇心大增,缠着奶奶要她讲他的故事。奶奶说,张瞎子是她堂姐的表弟,年轻时眼晴是正常的,一九三九年,抗日战争的烽火已漫卷到湖南。张瞎子二十来岁,他想不通,枪对枪,炮对炮,我们怎么就打不过,让小日本欺负到家里来了。没有生活在那个年代的人不知道,对于残暴的日本兵,他们杀人放火,强奸掳掠。老百姓畏之如虎,常常听到风吹草动,就会胆战心惊拖家带口,东躲西藏,谓之“走日本”。日本人长得啥样许多人都没见过,等到事后回家,来不及带走的粮食与牲畜,往往已被洗劫一空。
张瞎子初生牛犊不怕虎。有一次全村人都往大山逃命去了,他悄悄地单独留了下来,躲到大路边的石林里。过了好久,才见两个日本兵,一个负了重伤,被另一个背着枪的架着,从远处艰难地走过来。估计他们要么是迷路了,要么是因为行动不便,掉队了。眼前的一幕,令他的内心五味杂陈。村里少说也有两百号人,既然来了日本兵这个消息如此准确,肯定有人亲眼见到后再跑回来报的信。大家光想到怎样逃走,都没想着跟鬼子干架,真是可悲!张瞎子本来只想窥探日本人到底啥模样,是否三头六臂,怎样的凶神恶煞。当他确定仅仅来了两个看起来毫无战斗力的鬼子,顿时改变了主意,决定来个突然袭击,把他们干掉。他找到有利的位置,抱一个大石居高临下地守在道路的必经之处。日本兵走得太慢了,一步一趋,看样子没受伤的那个也又累又饿,精疲力尽,快支撑不下去了。近了,他们一点一点地接近张瞎子。正当晌午时分,阳光像火一样炙烤着大地,周围的石头被晒得滚烫,隐隐可见抖动的热焰。张瞎子的衣服已湿透,开始他并不害怕,但随着日本兵喘气的声音也能听见,浑身不由得紧张起来,额头上的汗珠不断冒出流下,他用手背一擦,进入眼睛里,火辣辣地痛。日本兵终于来到他的身下,他把石头举过头顶,可怎么也不忍心砸下去,毕竟,面对的是两个活人呀!因为犹豫,错过了绝佳的机会,等他终于下定决心时,为了壮胆大吼一声,石头脱手而出,可惜有了些距离,石头落到原本没有受伤的日本兵的腿上。两个日本兵向前一倾,仆倒在地。被砸中的哇哇大叫,训练有素地飞快取下斜挂在肩上的步枪,一气呵成地举枪射击。张瞎子躲在巨石后面,紧张得浑身发抖,喘不过气来。到了这个时候,他明白自己处在生死关头。如果一味害怕,只能更加危险,于是冷静下来,搬起另一块石头。根据判断,日本伤兵伤势很重,不能动弹。另一个被砸断了腿,正痛得大叫并一边盲目射击,他也失去了行走能力。于是,张瞎子悄悄绕到另一个方向,瞅准时机,将石头狠狠砸在他的头上。日本兵应声倒下,殷红的血从帽沿漫流出来,四肢慢慢地伸直,最后僵硬。张瞎子觉得一切恍如梦中,头脑里一片空白,他背靠着石头慢慢就地坐下来,浑身发抖,嘴里喃喃自语自语:我杀人了,我杀人了。好久之后,没听到动静,他探出头一看,那个原本重伤的日本兵还在动,身子几乎全用纱布包裹着,严严实实像个粽子,张瞎子心想,这么热的天,这样的包扎,没有痛死也会被闷死。张瞎子的内心竟然生出些怜悯之情,他用力站起来,朝着日本兵挪动有生以来最沉重的脚步,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救治他还是一并结果了他。意想不到的是,当张瞎子快靠近时,日本伤兵拼尽最后的力气拉响了别在腰间的手雷,“轰隆”一声巨响,烟雾顿时腾空而起,血肉横飞,一块带骨的碎肉狠狠地打在张瞎子的双眼上,他顿时头昏目眩,感觉到满世界金星跳跃窜动,渐渐不省人事,身子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几乎没遭受到反抗的日本鬼子,突然被石头砸断腿,除了惊骇哀号,就是狂妄的愤怒。也许他们误以为遇到了中国军队的伏击,吓破了胆。他们到死也没弄明白,逼送他们上路的,只是一个普通的中国农村小伙。
张瞎子从昏迷中醒来,已经是半夜,四周的蛙噪虫鸣渐渐稀疏。残月如钩,悬挂在远山之上,可惜他看不见了,企图睁开眼皮,只觉得刀割针扎般地疼痛。
那个包裹成粽子状的日本伤兵,在生命最后一刻,为了效忠他的主子天王,将武士道精神发挥到极致,他的自杀之举,使得张瞎子的一生再也无法清晰地观看这个五彩斑斓的世界。
听完奶奶讲的故事,我突然觉得,张瞎子是位英雄人物。
那他为什么后来成了算命的人了呢?
奶奶淡淡地说:一个瞎子得想办法养活自己呀。
我当时年幼,但内心里对这样一个表爷爷非常崇拜,有空的时候,我就跑到街后的桥头,去听他帮别人算命。
记得有次学校放暑假,我发现所有算命测字的人都不见了,一打听才知道,这些人从事迷信活动被带走思想改造了。
平时热闹的桥头,突然冷冷清清,令我若有所失。
半个月后,张瞎子又坐在桥头的石凳上,看上去苍老了许多,原先花白的头发全白了,背也有些弯了,算得上高大的身子,仿佛在突然之间变得矮小孱弱。见到我,首先问我学习成绩怎样,当我说名列前茅时,他非常开心:好呀,我要是生来遇到这样的好时代,也不至于沦落到今天这样。
之后,他因为屡教不改,又关押了两次。
等到我稍大些,我能彻底明白:张瞎子孤身一人,年纪大了,没有经济来源,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冒险挣口饭吃。说屡教不改,实则是他迫不得已,他绝对不是油水泼不进的人,相反,他脸皮薄,很多时候自己需要帮助,却羞于开口,不愿求人。
正是这种要强的性格,最终要了他的命。
一九八七年我上初中,去学校就得经过风雨桥,每天都看见张瞎子坐在固定的位置上——那个单独的石凳,确切地说,那是个石鼓。本来有一对,什么时候被人悄悄搬走了一个。我每次向他打招呼,他总是那句叮嘱的话:小伙子,好好读书。
临近暑假,我突然发现张瞎子有好些日子没到桥头来,就向其他算命的打听,他们告诉我,张瞎子死了。我惊愕不已,他身体看上去没毛病,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原来前几天傍晚收摊回家,他背着的包背带突然断了,包里的罗盘滚到河岸边的草丛里。他弯腰摸索着去捡,没想到身子不稳,一头栽进河里。这里是个洄水湾,水流湍急,深不可测。当时路上行人很多,大家惊叫着却没人敢往下跳。
那他为什么不叫人帮忙捡罗盘呢?我问。
他不喜欢求人。
张瞎子的离去,让我久久难以平静。在许多人心目中,他只是个迷信的算命佬,在少部分人的眼里,他是半仙,在我看来,他是个老英雄,是个有骨气的男人。
书本里,我们宣传与学习的英雄,往往形象与灵魂高大无比,处处优秀,似乎不食人间烟火。张瞎子其貌不扬,为了生活,他以最低的身姿,替人消灾灭难。对于一个没接受过文化教育的人来说,我们不能苛求他明辨是非的能力。我之所以敬佩他,是因为他与生俱来的民族气节,大无畏的斗志。设身处地,你敢以石头为武器,去袭击负枪的穷凶极恶的侵略者吗?我们谈论的时候,可以云淡风轻,但当时举着石头的张瞎子,需要多大的勇气难以想象。
事隔多年,回忆起张瞎子,我依然思绪万千,难以平静,愿他地下安息!
作者简介:唐白甫,湖南邵阳县塘田市镇三角塘老屋院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