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乾昌 | 日历

不知为何,忽然想要一本日历。当这么想着时,几乎看到我将要怎样的、于日历每一页,写下一些心情。或是向某人的一段告白,或是莫名哼出的一首歌词,或是多年前谁曾说过的一句话,又或是一个连我自己也搞不明白的符号。觉得那一刻,将是真切的、与一段时光打个照面;并于以后某个日子里翻开,于是,那段时光又从生命里复活了。

于这样的遐思中,有了对过往一些回忆。

时至今日,我仍时常想起,多年前,爷爷挂在墙上的历书。是每于年初,爷爷往集市上办年货时,精心选来的。大红色的封面上,印着一个身着华服、头戴冠冕的神祇。翻开,内页上有日期,并写上哪日适宜搬迁动土、哪日适宜婚丧嫁娶。有了历书,仿佛日子具备了仪式感,而一些凡俗琐碎的事情,也便有了意义。

为爷爷向来所遵循的,是传统农历,这历法,是一代代人传承下来的,是作为农耕民族,于数千年的繁衍中,总结下来的一套休养生息的方式,里面记录了祖先对于自然最感性的认识,也寄寓了他们最为朴素的价值观。

当这样的历法,传到爷爷这一辈时,经历了怎样的演化与变迁,没人能说得清。而每个使用者,无不报之以敬仰。仿佛载有这历法的历书,经由某种感应,沟通着过去与未来。于是千百年前与千百年后的人们,过的是同一种光阴。对习惯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人们来说,无论太阳抑或月亮,照着的是同一片土地,而为这土地所涵养的,便是同一条根。

于是,这一条根上的人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从远古走到了如今。

到了年末时,爷爷小心把旧的一本历书取下来,随纸钱一起焚化。目睹薄薄的册子化为一团火、终扶摇而去,我看到一些日子实实在在流走了,心中不由怅惘。而当新的一本挂上去,我又长了一岁,带着对未来的期许,也填些不为人知的落寞。

每换一次历书,爷爷就填几许白发。直到最后一次,爷爷挂上去的历书,在墙上待了很久,都没取下来。

爷爷去了。随着爷爷的离去,那种古老的历书,渐为人们所抛弃。

人事更迭、物换星移,总是不可避免又伤感无奈的事情。

而那时,每到年头,父亲单位都会发一种新式的日历。

这日历有厚厚一本,上面印了大大的各色数字。从绿色到淡红色,再到深红,每天撕去一页。我盼着的,自然是深红色那一页。因为意味着周末的到来。终于可以不必早起背上书包上学而放心睡个懒觉,然后跟伙伴儿们疯玩一整天。而倘若某天发现,代表过去一天的那页竟未撕去,则仿佛那天的太阳并未真的升起。于是便把它扯下来。那刺啦的一声,也就格外清脆悦耳,使人有主宰万物的快感。

那时懵懂,竟不知为那声响而疼惜。总以为尚有大把的时光供人挥霍的,于是,下起手,也就毫不留情。

人总在最美的时候,对那美好并不在意。

后来有了台历,制作趋于精美。而尤为喜人的,是册页上日期下半部,有留白,是做备忘的地方。而这台历就放在父亲一位同事的办公桌上。我那时,总爱往他办公室里跑。他时常不在,办公室的门却洞开着。室内蓄养的,是一汪幽深而安然的时光。我进门时,看到一缕阳光怎样的穿窗而入,映着细微的灰尘飞舞,恰似海里的鱼儿。那本台历就在光线下等待着,似乎知道有人要来。它的察觉,给我莫名的紧张,乃至要蹑手蹑脚地靠近。当我站在桌旁与它对视,有久别重逢的欢喜。从眼前那一页看,已经过去好几天,却因主人不在,而未及翻去。那一刻,我却没有要代劳的意思,反而把日子往回翻。往回翻是为那留白处写下的字。现在回想,那字仍旧那么俊逸潇洒的向我奔来。我已忘记了何时第一次见识那字,只觉得我与它们有种缘分。在我意念里,汉字原本就该是那个样子。又因我的字难看,看他的字,让我仰慕又羞愧,正如看到一位美丽的女子时,那样自惭形秽。但那些字却分明那么阳刚挺拔,像阳光下的少年,矫健的身躯后有明媚而梦幻的剪影。每翻一页,都有不舍的惆怅;而随了下一页,另一些字又使人眷恋。其实所记内容,不过是某日有何公干或是某某会议,或是摘录的一段名言警句,又或是提笔要写的一个字,却为什么缘故而忽然搁笔,而使那未完成的字的一部分仍含着委屈。一瞬间,我有要完成那字剩余部分的冲动,却终于抑制了自己的念头,怕反亵渎了。残缺的,常有缺憾而无可替代的美。随手翻动,我能触摸到由那书写里表达的一份情绪,甚而闻到某种令人舒适的味道。想来大概总是混合着烟草与香皂的味道吧。晕染出一种使人踏实的温馨,营造着一种使人依恋的人间情味。终于,那光线,它轻轻柔柔落在我的指尖,并透过指缝,使台历上某页有了明暗变奏。倘若我会弹琴,那将是现成的乐谱。而某一刻,我觉察到我的指尖确乎在抚弦了。不过琴声却是从宁谧的远方而来,直入我心底。当醒来时,大概耽溺太久,日影已搭在窗棂上了。才恋恋不舍的出去。要回头时,终于忍住,仿佛与一段情谊的诀别。

这场景如今还要时常想起。想起时,又连并把过往一切有关日历的记忆捋一遍,那时,眼前站着另一个自己,目睹那个自己怎样一步步的,向现在的自己走来。

实际上,以后还曾有更加精美的挂历出现的,但我于挂历的印象,总不如过去那些老的日历那么亲切。挂历常作为礼物被彼此赠与,有些还印上了广告,但正因这新颖使我觉得隔了一层。总以为有些东西还是旧模样更好些。

就在这样一个雪花飘舞的日子里,我又想起往事。想起往事,便禁不住想要一本记忆中的日历。于是,一番搜寻,终于给我找到了。

与日历一起买下的,还有一支笔。是学生时代常用的吸水钢笔。我期待着它们的到来。我已经迫不及待的、要于每页上写一些字上去。我想到一线阳光照在那纸与那字上面的样子,仿佛经由那影像,我便可以穿越一些时光,把一些曾想说而终于未出口的话说出来,又和一些早已远去,却仍鲜活于心的人,拉拉家常。

拙作《乡关何处》第一版于去年售罄后,应读者要求,推出二版并再次加印。二版修改了首版中部分错别字且于版面上酌情优化。将于全国各大新华书店、及各大网店进行销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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