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暑

时令已是大暑，按理应该是一年里最热的时候。

可是，从上午就开始阴天，一直没出太阳。下午，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雨不大，线似的，树下还淋不透，只偶尔从枝叶间滴下几滴水珠来。

知了早就不叫了，抬头在树梢处使劲地找，没有看见，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

没有风，很凉爽，有点不像夏天的样子。

往年这个时候，天会闷得像个蒸笼，家家的空调开得足，谁也不想到外面去。非要出去，回来自然免不了一身的汗。赶紧冲个凉，喝上一杯茶，或是吃上一块冰镇的西瓜，才会觉得从里到外的舒坦。

等到晚饭后，一天的热气渐退，顺着小区的路走一走，活动活动筋骨，也是一种很好的消暑方式。小区的旁边有一条水沟，下了雨，总会有数不清的青蛙，呱呱地叫。

这样的情景，总会让我想起小时候。

我家的老房子前面，有一大片空场。收麦子时，压得平平的，打麦、晒麦都在那里，靠墙堆着几个又粗又高的草垛。夏天吃过饭，爷爷会赶着我们拿笤帚扫得干干净净的，再把麦草编的草铺铺上，一家人就坐在上面乘凉。

爷爷手里总离不了一把蒲扇，磨破的边上，奶奶给缝了一圈布条。爷爷一边扇凉，一边给我们赶着蚊子，我们总会缠着奶奶讲故事。

奶奶不识字，她也是从小听来的故事，就记在心里。牛郎织女啊，丑闺女啊，火龙丹啊，老雕叼高梁啊，故事里的情节让我们着迷，那些朴素的爱恨情仇，也算是我们最初的启蒙。

奶奶是小脚，走起路来，一扭一扭的。许多年后，我给奶奶剪去长长了的头发时，碰到她干枯的皮肤，心里仍然会想起以前的那些个夜晚。

天上的星星亮亮地眨着眼睛，草垛边有小虫子唧唧地叫着，草铺扎得身上痒痒的。

坐在开着空调的屋里，那些旧日的情景，已经遥远得无法捉摸，心里不免会有一些淡淡的失落。

这些年回老家少，老房子已经转让给了别的人家，那块空地上长满了一些杂乱的小树。几家邻居的房子没有人住，有的已经塌去了一个屋角。

离老房子不远，有一个挺大的湾，平日里下雨，顺街而下的水，很快就能把湾灌满，然后再顺着街流到村外的一个更大的湾里。

夏天，孩子们最好的消暑方式，就是泡在湾里。

一过入伏，湾里就是光屁股的孩子，仰着，趴着，扎猛子，泼水，玩得高兴。有水性不好的，把裤腰和裤腿扎起来，使劲吹气，鼓鼓的，夹在胳膊下，就是个简易的游泳圈。有人省事，直接从家里扛一截木头来，两手扒着，两腿使劲地扑通。

到了晚上，也有一些胆大的妇女，悄悄地到村外的湾的另一边，泡在水里。

这边是男的，那边是女的，乡里乡亲的，没有什么人使坏。倒是等女人们都上岸走了，这边的男人们才回去。

安静下来的水湾，映着清亮的月亮，一会儿就会响起一片蛙声。

村子也会在这片蛙声中安静地睡去。

现在村里的湾已经填平了，盖上了房子。下了雨，雨水没有地方去，就在村里拐着弯，积满了低洼的地方，冲进了一些人家的院子里。

这几年，夏天去海边，也是很好的消暑方式。小小的岛，藏在大海的深处。长长的沙滩，有一波一波的浪涌来，又退去。在海水里扑通几下，随着浪浮上浮下，扎个猛子，不小心呛了海水，又咸又涩。躺在浅水处，拿帽子盖着脸，波浪轻轻拍打着肌肤，恍然有梦的感觉。

晚上，坐在渔家的屋前，海风吹在身上，清凉舒适。海浪的声音一阵阵传来，如同一支悠远的曲子，带些狂放的味道。天上的星星那么亮，密密的，绵延开去，一直落到了黑乎乎的大海里。

有些熟悉的东西在心里涌动，但我知道这里不是家，那种家的感觉，今后只能回味在遥远的记忆里。爷爷、奶奶都已经不在了，化为老家的一抔泥土。那把破蒲扇扇出的风，如今在一年年长大的坟前的那棵榆树上滑过。而我，从小牵惹的一缕乡情，也一点点消磨在水泥的街道和空调的嗡嗡声里。

翻翻打开的书，古人的句子总是那么清奇：“携杖来追柳外凉，画桥南畔倚胡床。月明船笛参差起，风定莲池自在香。” 绿柳林中，荷塘小径，清风徐徐，荷香沁人心脾，笛声悠扬悦耳，暑热顿时消散于无形之中。“懒摇白羽扇，裸袒青林中。脱巾挂石壁，露顶洒松风。”羽扇可以不摇，衣履可以不穿，在夏日的山中，尽可以放纵自己，青林松风，暑意自消。

还是古人意雅，才会有这般怡人之句。

雨停了，云开始渐渐地散去，露出了蓝蓝的天，很深邃，有些秋高气爽的样子。

似乎不必再如往年那样受暑热的煎熬，这样清凉的夏天，正好可以好好地读几本书，体味一下诗句里古意，让心安静下来。这，应该也是一种好的消暑方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