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跳动着一簇簇暗红焰火,胸腔里蔓延开一阵奇痒,翻滚着怂恿着喷薄而出,从而转化为痉挛似的剧痛。
“小妍!”
施芷蕾清丽苍白的脸颊慢慢映入眼帘,清晰起来,神情异样肃穆,又紧张。
华妍雪捧住头呻吟:“头好痛!我这是在哪?”鼻音重重的,一说话,喉咙奇痒,忍不住咳嗽。
“在语莺院。小妍,你……”施芷蕾摸摸她,“你受苦了。”
“唔。”华妍雪皱眉,怎么都记不起来发生了什么事,令得芷蕾看起来一副苦大仇深状?
“我怎么……我出来了?”
施芷蕾原本想哭,却又微笑:“你差点被人杀了,知道么?”
“嗯。那个——”华妍雪收住话头。探手入怀,一个软软的物事收藏甚妥贴,心下怔忡,难道残留在记忆里的,并非仅仅是梦?
自她辨出洞中那巫婆的身份,同时也仿佛挖掘出了沉远已久的记忆。吕月颖颠三倒四倾诉着,二十年来所经历的非人生涯,偏又缺头少尾夹缠不清,听得华妍雪苦不堪言。她又累又饿又渴,忍无可忍躺倒在滑腻潮湿的地上,抵挡不住浓浓袭来的睡意,募地大喝刺破耳膜:“丫头!”
吕月颖森然问道:“怎么,不耐烦听我说?”
“不耐烦?”华妍雪一个激灵,登时醒了,胸口闷胀,恶心欲吐。但对这喜怒无常的女子确有一定戒惧,小心翼翼不去惹怒她,“我没有。”
吕月颖冷笑:“没有?你都睡着了!你讨厌我这个疯子,不情愿陪我讲话!”
“不是。”华妍雪急切间寻找措辞,“阿姨,我……我很难受。”
虽然是借口,却也是真话,吕月颖从她语声里听出一丝孱弱,口气软了下来:“也对。洞里空气不流通,又闷又热的,你小孩子家家的,哪受过这种罪呢?”
一线火光自圆洞内亮起,光芒范围且在不断加大。华妍雪骇然惊觉,是那个圆洞口的面积迅速在加大,大到了可以容纳一个人通过时,吕月颖毫无征兆地从洞口掉了下来,刚好落在她身边。
华妍雪使了很大的劲,忍住了没有惊叫出声。
咫尺相隔的吕月颖,看起来更是可怕,全身干瘪若一片枯零秋叶,萧疏白发直垂到华妍雪脸上,挟着冲鼻的腥臭异味。
伸出十指尖利的手,揉揉小姑娘满头青丝,灰蒙蒙的眼中流露出贪羡的神色来,仿佛从这绿鬓红颜里寻找到了昔日流光。
所说的话却难得条理清晰:“丫头,不是我诚心不让你安生,只因没时间了。天一亮,我就得回到原来那副样子去,做我不记世事的疯婆子。而且我也不能老是跟你聊天。”
华妍雪问道:“我不懂,阿姨,你明明是清醒的,为何做出疯狂的假象来?”
吕月颖微微一颤,缓缓说道:“如果我疯了,旁人就不会追我捕我,而拿我当个可怜虫一样的养起来;倘若我是清醒的,哪里还能活到今天。”
华妍雪不懂,也不敢问。
吕月颖光滑如剥光鸡蛋的脸,忽然溢满讨好的笑容:“好孩子,二十年来,你是第一个认真和我说话的人。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华妍雪心里没来由一酸,漾满了对这似疯非疯女子的怜惜,大声道:“阿姨,你有什么事情要我做,我定然为你办到!”
吕月颖摇头轻笑,从怀里取了一幅卷轴出来:“我不是要你帮我办事。丫头,嗯,你叫什么来着?”
“小妍,阿姨你叫我小妍吧。”华妍雪看着那个脏兮兮的卷轴,很软,似乎是一张皮,不知道是羊皮抑或牛皮之类,“这是什么?”
吕月颖脸上突然焕发出无比骄傲的光采:“此乃我一生武学精要!丫头,……小妍,承蒙你叫我一声阿姨,我无物相赠,只能把它给了你。”
她瞧着女孩发怔的神色,这一刻,倒象是她在窥视她的喜怒,使劲儿巴结:“你师傅学究天人,小妍,你可是瞧不起我这个?”
华妍雪苦笑:“阿姨,我只愁这样一份礼物太重了呢。”
吕月颖疯疯癫癫,说是故意做作,却也至少有七分不必伪装,收了她这份厚礼,以后的日子难过得紧。
吕月颖大喜,一迭声道:“不会的,不会的!你收下就好!”
华妍雪无奈,接在了手里,问道:“阿姨,难道你真的不想出去了吗?”
吕月颖摇头:“小妍,回头你出去了,要为我保密,别让任何人知道我还有理智。清云园面壁的地方不止一处,她们让你来这,一定没安着好意。说不定怀疑我了。”
忽地加重语气:“对你师傅,也别提起我的事!”
华妍雪一怔:“不能告诉慧姨?”
吕月颖眼里闪过诡谲之色,问道:“没错。丫头,你起个誓,决不把我和你说过话、传你武功心法之事告诉第二人。”
华妍雪沉吟不语,让她隐瞒谢帮主等人也就罢了,但她从未想过有任何事情隐瞒慧姨,何况接受旁人武学秘籍,多大一件事,怎能够说瞒就瞒呢?
吕月颖声音冷了下来:“你不肯?”
华妍雪一昂头,毅然把卷轴递还给她:“阿姨,多谢你不吝传授,小妍很是感激,但,但这件事我必须禀报慧姨。你若不允,还请收回。”
吕月颖木然不接,华妍雪把卷轴塞入她怀中,转头不敢看她的脸色。过了半晌,听得吕月颖喃喃说道:“你不要,你也不要。你有个好师傅,自然瞧不起我。——天底下没人瞧得起我,我的东西,比垃圾还不如!”
她咬牙切齿说着,抓住华妍雪肩头,把她狠狠向地上一摔,喝问:“你收不收?”
这一摔用了狠劲,华妍雪摔得心肺都似要炸裂开来,倔傲之意油然而起,大声道:“是你要我收的,就该由我作主!我绝不瞒着慧姨!”
吕月颖青白脸色变幻无定,目中凶光直露,双手叉向她的喉咙,哈哈大笑:“好,你是个好孩子!好孩子!”
笑声愈来愈是尖利,石洞四面回应撞击,有如金石磬击,到得后来,已然无法分辨那是笑声哭声,抑或是鬼鸣狼嚎。声音似剑一般直刺入华妍雪脑胪,咽喉部位一阵剧痛,接下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小妍!”施芷蕾摇着她,关切地问,“你还好罢?”
“唔。”华妍雪依然怔忡不宁,那个疯子既存心取她性命,怎地那卷东西又在她怀里?茫然问道:“你说我差点被人杀了,是谁救我?”
施芷蕾摇头,余悸犹在:“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师傅说,在你面壁山洞的上层,关了一个疯子,但她是清云前辈,即使神智不清,料也不会伤害自己帮里的小弟子,谢帮主只想关你进去吓唬一番的。不知怎的那人忽然发狂,从上层洞里跳下来,几乎没取了你性命。亏得她发狂之前,喜欢大叫大嚷,有人听见了,及时把你抢了出来。唉,小妍,真的好危险啊!”
华妍雪轻声重复:“不会伤害自己帮里的小弟子……”
心中豁然明朗,吕月颖并没打算真的伤害她,要不然,以她的武功,一挥手间,哪里还有自己的命在。
而她的武功秘笈也依然是给了自己,分明意味着,即使华妍雪执意把真相告诉旁人,坏她二十年来苦心孤诣装疯卖傻假象,她也仍旧选择把一生心血凝就的武功秘要,传给了二十年来唯一叫了她一声“阿姨”的一个小弟子。妍雪想明白了,心头便觉一酸。
“你说了些什么,令那个人如此恼怒?”
华妍雪微垂眼,避过芷蕾稍带探询的目光。
这一幕似曾相识,募地记起四年前,云姝要引慧姨出禁地,为的是让慧姨收下裴旭蓝为徒。不便明里行事,暗中百般设法,令自己前往捣乱,胡搅蛮缠,终于让慧姨破誓出谷,目的既达,后来可随便她们如何对待了。如今,又一次利用自己去试探吕月颖倒底是否颠狂,虽不知她们的用意,只怕也没安着甚么好心,当时年纪小,上了圈套而不自知,如今,又怎能再次做了别人手中之刀?
她忽地冷笑:“你不知道么,我是专会惹事生非的人。惹人生气,不是我拿手好戏吗?”
施芷蕾一呆,还待再说,见到妍雪冷淡的脸色,只作一叹:“大病初愈,好生歇歇。”
她慢慢起身走到窗下,漫无目的瞧向窗外,在这炎热的夏日午后,脸色异样苍白,没半分血色。她眼底里分明藏着心事,千言万语,终是一字未置。
华妍雪有点后悔,执拗地沉默。房中陷入难堪的冷场。
“对不起。”施芷蕾轻声开了口。
华妍雪却道:“是我不好。我病得脑子糊涂了,胡言乱语,你别和我一般计较。”
两人抢着道歉,同时住口,不禁相视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