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新作】张行健丨捞 河 汉(上)

作者简介

张行健,中国作协会员,山西作协主席团委员,国家一级作家,省委联系的高级专家,临汾市作家协会主席。作品曾被《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作品与争鸣》《散文选刊》《读者》《名作与欣赏》《中国文学》(英文版)(法文版)转载与翻译。曾获人民文学奖、山西文学奖,第二届、第三届赵树理文学奖;黄河文学奖、山西省五个一工程奖、山西优秀签约作家奖等。

捞河汉(上)

作者:张行健

1

河生是被老爹一阵猛烈的咳惊醒的。

睁开眼来,窑洞里还是朦朦地黑,窗纸已经透进一些薄亮。这薄亮像薄薄的刀刃,把暗雾一点一点地切割开了。

老爹的咳是时钟,每天这会儿把全家人吵醒。以往,河生醒一会,翻一个身又去睡他的回笼觉,今儿不行,他得早早起来,和老爹一起去捞河。

厨窑里有拉风箱的啪嗒声,声音穿过土窑幽长的过道,在河生的耳边萦绕。娘每天都摸黑给全家弄早饭,多年就这样,河生从不知她是几时起的,当然,深夜也不知她几时才入睡,娘在家里,是一台默默的做家务的机器。

河生走进厨窑时,风箱石板上放着的海碗里,娘已给他冲好了两枚荷包蛋,白白黄黄的荷包蛋冒着缕缕热气,在海碗里作诱人的漂浮。

捞河可是苦累营生,要吃好哩。娘说。

你爹泡了两个馍,先你一步到河滩扎筏子哩。娘说。

娘说话时,几乎一直低着头,眼光不敢碰河生的眼光。一个多月了,一直是这样。

一个月前,高考分数公布下来,河生离录取线只差三分,如果肯花两万块钱,河生会被省内大学录取的。两万块钱难倒河生的爹娘,何况,河生下面还有读高中的弟弟水生,读初中的妹妹水妹。上学就得花钱,爹娘哪能供得起?

河生是个内向的性子,他当然知道,有了那两万块钱,他就是另一种命运了,没有,这一辈子就只能像他爹一样,黄河岸边,苦焦度日。一个月来,黄河生吃了睡,睡了吃,晨昏颠倒,无所事事,把高考复习时困下的觉,恶补了回来。

没人劝说他,没人安慰他,老爹默默地忙地里的活路,老娘木讷地做家里的零碎。老爹想,现如今,没本事的娘儿老子还不如孙子哩,让他睡吧,睡够就起来咧!

河生果真起来了,那是夏天最炎热的一天中午,他揉着惺忪而红肿的眼,走到老爹跟前,说:

“明儿起,跟你下地,吩咐我,干啥活计吧!”

看到儿子一身的轻松,老爹一直眯缝的眼睛睁开一下,娘则转过身子撩了围裙抹眼泪。

河生这一个月里早寻思好了一句话,故乡的黄河水一样地养人哩,故乡的黄土地一样地埋人哩,在哪儿不是一辈子呢!抱了这样的人生信条,他一身轻松地走到了爹娘的跟前,且开始了他的真正意义上的农民的生活。

这阵子,地里没有营生,赶明儿,跟我捞河吧!

老爹淡淡地说。

捞河?!

河生一愣怔,他知道,以前无数个假日里,他帮老爹在山地里做活计时,远远能看到那条浑浑黄黄的河段上,有坐着土筏子的人,一个,或两个,手拿长长的竿钩,在上游那片平缓的河段里,钩着什么,打捞着什么。他问过老爹,老爹木木地告他,捞河哩!后来他慢慢明白过来,那是专门打捞黄河上游冲下来的东西的,那可是专业打捞人员。它不同于发洪水时众人的捞河。夏季大暴雨停歇下来,从老远老远的上游,冲下来许多焦炭、木料、河柴,还有其它的大件牛呀驴呀猪羊之类,沿河居住的村民,疯了似地跳到河滩里,带了猎取意外的收获和冒险的惊喜,那个不顾身家性命地打捞呀!在齐胸的浑水里捞出了炭块或木料,奋力游到滩边早已占好的地场,堆放起来,且作一个归属自己的标记,又扑进浑水里钩、捞、抱、撵,有时奋力去捞眼前漂移的物件,身后就有汹涌的洪水浪头把一棵大树或木料推涌过来,那巨大的力量能把人一下子冲击老远,也能把人打得晕死过去。喜悦和痛苦总是相伴着,而收获和死亡又是孪生兄弟。有人就钩到了一头好硕大的耕牛,黄水涌着牛和钩牛的他朝前推去,便声嘶力竭地叫唤他的弟兄和邻人前来搭把手……

浪涛声和人们的呼喊声交织成一片,紧张、混杂,还有惊险的气氛真能叫人窒息……河生在老爹的引导下曾有过几次捞河经历,但那些个慌乱而刺激的场面只是短暂的,洪涛一过,河水一落,捞河的人连同他们的各样收获便销声匿迹,如同被滔天巨浪冲跑一样。故尔,这种捕捞只是临时性的,不定时的,一个夏季也仅仅是那么一两次吧。但是,那坐在或站立在土筏子上手拿竿钩的三两个人,可是专门干打捞营生的,一年除了冬季外,整个春夏秋三个季节都漂移在黄河上,准确地说,是漂移在黄河长湾下面的较为开阔的河段上。长湾是狭长的黄河古道拐进晋陕区域里猛地朝回一个收缩而形成的一个天然大弯道,肆虐不羁犹如脱缰野马的夏季河水在这个猝不及防的弯道的迂回下,汹猛顿时就打了折扣,如龙一般腾跃的浑浊黄水被高耸的山体拦腰一折,倏忽间就失却了野性,变得有了几许烦躁,几许不安。一过长湾,是一片较开阔的水域,河水相对地平缓起来,柔顺起来,那一排用山木连起来扎起来的拦截带,就竖立在这一开阔河段的中间。拦截带就像一面参差不齐的大筛子,把黄河上游几十里,甚或几百里古道两岸冲刷下来的杂物、漂移物一下子拦挡住了,竖木之间的三、四寸宽的缝隙过滤了河水,将河柴、大炭块、树木,还有许许多多的垃圾就截在木带之下了。这就需要专人将这些杂物一点一点打捞到河岸上,堆积在河滩上,然后再将它们分门别类,挑拣出有用的东西来。

老爹捞河有多长时间了?

河生并没有问娘,默然地吃了那两颗荷包蛋,便步出窑门,沿了那条陡陡的土路,朝了下面的河岸走去。

2

夏日清晨的黄河水面上蒸腾着浓浓的白雾,一时看不清河水本来的面目,河水发出的响声依然是这个季节里惯常的声音,啸啸的,像一连串并不响亮的雷声在水中沉闷地炸着,不是轰轰隆隆的那种,有些沉稳和老到的样子,似乎经过一夜的流动,黄河早有些倦怠,在这个夏日的晨雾里尚没有完全苏醒。

河生的身子融进浓浓稠稠的雾里,眼前,只能看见丈把远的路,陡坡却催着他一路小跑来到河岸边。

老爹像一只黄河大虾,此时正弓腰曲臀摆弄着土筏子,家里原来就有一只土筏子,因了河生的加入,老爹又扎了一只,那是用木板、横木和几条废旧轮胎做成的,还得有一条桨,逆流时需用劲划的。

老爹只有五十多岁,可那张脸就像黄河崖壁上的石头,被风蚀过也被浪劈过,纵横的皱褶里含一些沉默,也容一些冷酷,他生性不大爱说话,整天价弓了腰忙活计。此时是晨雾在他的脑袋上罩着么,河生看得不十分分明,只感到他头上一团儿雾白,走近了才看清,老爹从鬓角到脑门心,头发已苍灰泛白了。河生的心一动,晨雾立刻湿了他的眼睛。

放第一只筏子下水,老爹娴熟地划拉几下桨把,筏子听话地在岸边浅水里游了几个来回。老爹这是在做示范,让河生细看漂在水里的筏子如何拐弯如何掉头,桨把怎样轻重下力。老爹这是多余的一着,在黄河岸边长大的河生早会划拉这东西了,只是近年里有些手生。

老爹吩咐他,漂过长弯下面那段平缓的水域,就到了拦截带,他只要在拦截带下钩捞物什就行了,无需漂得太远。

河生听出是老爹对他的不甚放心,似是而非地点点头又摇摇头,眼光就投放到更远的河段上。

晨雾在一点点地消散,那是一种漂移中的消散,在河面上荡着,荡着,就荡开来,逝去了,剩下一河浑浑黄黄的水,散发一些固有的泥腥气。

阳光是在人不经意时照到河面上的,很鲜嫩的阳光就像这个鲜嫩的早晨,莅临到黄河上,把一切都照耀得有了一些生气。

两岸的山,清新得如一幅刚完成的水墨画,今年雨水勤,被屡屡冲洗的山脊山坡均翠绿得养人眼目,即是无树无草无灌木的地方,也裸露着泛白的青石和暗红色土石,和无边无际的绿融为一体,构成吕梁大山在这个季节里特有的色泽。

河生就惊讶,往日里自己对这大美的景致为啥就熟视无睹?是升学的灰黑色压力把他眼里的生活色彩全给涂抹了。此时,他用力揉揉双眼,他要把大河上下的景观统统收敛进去。

土筏子在河水里一连打了好几个转儿,旋着,游移不定的样子,那是被两股或多股水流拍击造成的。使劲划几下木桨,筏子进入了主流,一涌一涌的水,便推着筏子朝了远处的拦截带漂去。

自小在河边长大的河生对水性自然是非常熟悉的,仅听听河水流动的声响,便知道水的深浅,也知道河水的流速。这时候的水声是那种从河心里生发出的轰鸣,圆润饱满,音质浑厚,只有丈把深的河水和快疾平稳的流速,才可以发放这样的声响。同春天的温和不一样,夏天是一个暴躁的季节,天气暴躁了,河水也失却昔日的宁静,暴雨一场跟一场地下过,河水也就饱满而急湍了。

最急湍的要属长弯的上游,那是绵延上百里的河段,两岸山高,河谷窄小,又有迭岩的落差,整个河水犹如一条暴怒的黄龙,一路喧嚣着,夹带了沿途的冲刷物,直到那个小括号一样形状的长弯,水势才有所平缓和驯服。长弯的山壁和岩石将水浪阻挡得翻卷和回旋,摔打出无数白色的和黄色的浪花与泡沫儿,然后猛一回头,水们挟裹着自上游而来的冲刷物,舒展而平缓地流到这片开阔的河段里。

河生没有急着划向拦截带,河生驶着他的土筏子在这个开阔的河面上多划了几圈儿。这会儿,河水载着筏子,筏子又载着河生,在水面上轻快地荡着。

人常说,长江无风三尺浪,这黄河平静的水面居然也有这么高的浪头,一波一波地涌着,筏子就高高低低在浪上颠簸,这可是相对平缓的河面,若是上游狭窄而落差又大的地方,那该有多大的湍流水势!河生就不敢想象了。

尽管在黄河岸边长大,尽管自小就熟悉了水性,河生却是一个安分的孩子,从不像其他调皮的伙伴那样,叼空子便背了大人钻进黄河里游泳戏耍,或冒了风险到深水里摸鱼捉鳖,后来在县城里读高中,更是远离了黄河水,遇到假期,只是在田土里帮老爹做些活计,那远远传来的黄河的浪涛声倒显得亲切而又陌生了。

一下子置身于涌动的波流里,黄河生有了久违的新奇和学生娃才会产生的得意,他真想在这种特殊环境下唱一首《黄河号子》或朗颂一两段《黄河大合唱》,河生的性格毕竟内向,即使一个人面对河水,他也不会纵情放开自己的。河生仅让自己的思绪放开来,随了河水朝着远方的开阔处逝去……

眼前浑黄涌动的河水,在河生的意念里倏忽间幻化成了清晰碧绿的湖水。

那是县城高中校园后面的一池湖水,是面临校园而背靠青山的一处景观。

多少年里,这池绿波荡漾的湖水和她四周婆娑的垂柳曾是县一中最为得意的地方,课余的学生们要么池边戏水,要么柳下读书,间或也有三两教师们舞舞宝剑练一把太极拳的。

不甘固守清贫的学校在利益的驱动下,居然把碧水湖出租给一家私人经营,碧水湖同校园用一道牢牢的铁丝网相隔,碧水湖从此成了县城游人的乐园。学生们即使上课的时候,也听得见湖上传来划船的戏闹声。经营老板对他们高三学生则网开一面,在游人稀少的清晨或游人已归的傍晚准许他们进得湖来,看书或交谈。

黄河生是湖畔的常客,坐在湖边那块长石上,他会把历史事件和地理纪要从头到尾默诵一遍。这是他最愉悦的时候,他最喜欢这两门功课,温习这些知识对他是莫大的享受,他会闭上眼睛,静静地沉浸在这难得的惬意里,然后,不得不翻阅最令他头疼的数学书。

湖畔的对面,常常也有一个看书的女子,很专注地在那棵垂柳树下的木凳上坐着,长时间地看着手中的课本,太阳落下西山好大功夫了,暮色开始在湖面和湖畔上氤氲着,书页上的字,变得有些模糊了,河生这时候就合了书本,起身准备往学校里走,他抬起头来,一眼就看见她了,她依然安静地坐那儿,没有离开的意思。

河生当然认识她,他们同班,她叫汪晓雨。

汪晓雨不像其他城里女孩儿那样张扬,那样无所顾忌,在农村来的学生面前有一种先天的优越感。汪晓雨也不像其他女学生那样时髦鲜亮,她朴素得甚至有些寒酸,河生的印象中她总是一身灰色衣裤,默默无闻地生活在他们那个班集体里。

那是一个星期天的傍晚,西天的火烧云把原本碧绿的湖水映出了几分红色的壮美,黄河生望着缤纷的云团仍然沉醉在对历史风云的温习中,耳边,有轻轻的脚步声一路响来,忽然就顿住了。接着,如同晚风一样的话语拂来:

史地状元,向你请教道试题行么?

黄河生几乎吓了一跳,他回过神来,就见汪晓雨一张忧郁而苍白的脸出现在他眼前,也许正因与她少女年龄不符的忧郁,她反而显示出了一些内在的美丽。

黄河生显然有一些惊慌,也有些愕然。在这个县城高中里,城里女孩一个个公主一样,一般是不屑于同诸如他这样的农村学生搭腔的。他除了史地外其它功课平平,穿戴土气,又操一口农村口音,内心的自卑迫使黄河生常常躲在无人的角落里,要么温习课文,要么胡思乱想。

汪晓雨的一句“史地状元”,让黄河生受宠若惊。那还是高二后一个学期班主任总结大家的成绩时,随意也无意的说的一句戏语——就说咱班的黄河生吧,真不愧是黄河的儿子,黄河文化的悠远和黄土积淀的厚重在他的成绩里均表现出来了,四个学期里历史地理成绩全年级第一,可谓史地状元啊!可他其它科目就是上不去……

不知是表扬还是揶揄,不知是鼓励还是嘲讽,黄河生的心咚咚狂跳,脸子一下红到了耳根。

多少日子过去了,不曾想根本和他没有搭过话的女学生汪晓雨重提“史地状元”,汪晓雨一脸的真诚,这个平时沉默少言的女子果真向他请教了。

汪晓雨问他的是历史上原始资本积累的先决条件以及艰涩的经过和最后的历史作用及在当时的意义。黄河生稳了稳心绪,他早把每一个历史问题都取其核心,归纳总结出一、二、三、四,这样既全面又便于记忆,并教给汪晓雨自己如何记史地的所谓的诀窍……夜幕一点一点笼罩了湖畔,湖水呈了朦胧的褐色在夜风里荡漾,他和汪晓雨的交往,如果这也算交往的话,就在这充满诗意的夜色湖畔开始了。

汪晓雨内向沉默却并不卑微猥琐,在后来的日子里,她大大方方与黄河生共同温习功课,请教史地难题,春末夏初那段紧张的日子里,他们是在相互勉励和一块切磋中度过的。

河生后来才知道,汪晓雨虽家住县城,却并不富余,日子是分外拮据的,父母亲前多年就下岗了,父亲外出打工,母亲给一家居民小区打扫卫生,他们是在尽力巴结唯一的女儿读书的。

……

小土筏子载着黄河生朝拦截带漂去,这时河面上的晨雾随着愈来愈强烈的日光的切割,还有河道里清凉晨风的拂掠,一点点褪去,淡去,两岸陡峭的山谷和山谷下的这片一大片河面变得真切起来,清晰起来,河生的那一团淡淡的回忆也如朦胧的晨雾被河风荡开去,他不能再让筏子在水中随意漂流了,他得赶快驶到拦截带那里去,陌生的却富于某种刺激性的活计,还在那里等着他呢……

用力地划拉几下木桨,土筏子借了顺流的水势,筏子的木头像犁头一样划开水面,激溅起些许水花,哗哗啦啦朝前驶去了。

3

河水哗哗地拍击着拦截带。

因为拦截带阻碍了河水的正常流动,在每一根粗糙木头面前极不情愿地折回来,就摔打出一些大大小小的白色水花,逆流一下,又随了河水巨大的摧涌惯性朝前甩去,砸去……

拦截带是由无数根粗大而形状各异的杂木竖立而成,它们的根部一律深深地扎进河底,中腰和顶部用粗粗的铁丝紧箍连接起来,这样便成了一个整体,任水势再汹涌一些也难以将它们冲倒。竖木之间是拳头大的缝隙,这还是较为密集的带子,这样细小的缝隙,只能漏去漂浮物和琐碎的杂物,从上游冲带下来的树木、动物、大件的其它东西以及一起卷来的垃圾们,统统被阻隔在拦截带的里面,漂浮着,沉淀着,或者在拦截带里面被水冲得来回游荡着。

早在几年前,河生一次和老爹沿着河岸拦截带时,他不解地问爹:黄河里为啥要扎这一排拦截带呢?

老爹淡淡回答,下游五里外有座水库,还有一座发电站,总不能让河水把上游冲下来的木料呀,炭块呀,死猪死羊呀一起流到水库里去吧?再说了,有个拦截带,夏天里发了大洪水,河两岸居住的人不是还能捞河么。

老爹的解释没有错,拦截带是过滤清理河水河道的,客观上在清理河道时,清理参与者还可以捞捕到意外的收获,这是捞河者的主观愿望了。那时候起黄河生就对拦截带以及捞河者有了一个很抽象的认识,捞河人的身影虽在他的眼前晃悠着,但那个职业离他却十分陌生和遥远。万没想到几年后的今天他却划了土筏子拿了长钩竿干起了捞河的营生,河生在迈向生活的第一步,就品尝了人生的无常。

如果今年考不上大学,那该怎么办呀?我家的那情况,是不会允许我复读的……

是汪晓雨的声音,穿越了整个夏天的时空里飞越而来,此时像激溅的水花一样,正落到他的耳畔。那是他们在湖畔温习完了一段课程,说起了他们要面临的高考,这对他们来说,是第一次严酷的人生抉择,晓雨面色忧郁地这样轻叹。

不要想那么多,你肯定会考上的,即使成绩有些差距,作为城里人,升学的路子总还是比较多的……黄河生这样劝慰着晓雨,他知道这话语苍白灰暗得像那会儿的天,他的心里空落落的,考不上学校,他的出路在哪里?老爹弯曲的水蛇腰身和那张多皱的脸,吕梁山坡上一面面贫瘠的土地和陡峭山根下那条浑浑黄黄的大河,瞬间在他的眼前映现,河生的心,被短暂的画面刺痛了一下,他不敢想下去了……

终了,他还是回归到了他无法摆脱的山坡,回到这条充满野性的河流上。

喳——

随着长钩竿的第一次插入,巡回不息的河水中,黄河生真正的捞河生涯,就此拉开了帷幕。

长钩竿一探下去,那弯曲的大铁钩没费事便钩着了东西,黄河生感觉是木质的物什,他觉出了一种柔韧,轻轻地朝回拉着竿子,被钩着的东西便随了水的浮力而浮出了水面。嗬,是一棵树,准确地说是一根大腿粗的树的枝杈,是暴风把一棵大树的粗枝拦腰折断,继之暴雨又把它冲进了汹涌的河道,谁知冲了多远,才被带进这一片水域里,沿途洪水的冲击和石崖的磨打,它身上的枝枝杈杈已经被全部磨断,仅剩了这一根主体枝条了。

老爹曾吩咐过,像这样的捞物,算是有用的物什,它直直的,以后可以给家里盖房屋当椽子使用的。

这样,河生便把这根粗大的树枝用钩子拖着,一边划了土筏子,他要划到东岸上,凡捞出的有用物什,都要堆在那里,让太阳晒着,晒干了,一二日或三五日里再弄回家去。

东岸是东边的河滩,老爹选了东河滩一处高石愣的地界,堆放着整个一个夏季里他打捞上来的诸如大树根、破门板,被冲击得断了钉子的木耙,秃了刃的犁铧,掉了一只耳朵的铁锅,久已闲置了的木榔头,还有几根暂时还无法弄回家去的圆木、平车轮子和三轮车的车斗,更多的是粗粗细细的树桩树枝,还有其它一些生活的零碎。河滩里人少,即使有人见了,也未必眼热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它们就这样堆放着,等着主人消闲下来,有选择地一件一件地扛回家去。

等把那根粗长的树枝拖到东岸,河生已是一头一脸的热汗,他朝拦截带返去的时候,索性脱掉上衣,让渐热的日光舔着他几年里学校教室捂白了的皮肤。

在河湾的另一头,老爹直朝他挥手,作着一个什么动作,他不明白,他困惑地站立在筏子上,看老爹的那个动作,老爹将双手卷作筒状,朝他喊话——

快把衣裳披在身上,哪敢这样光膀子暴晒?一天就把你娃儿晒得脱一层皮咧——

老爹的喊声是随了上游的涛声传来的,被河水拍打着,带着河水的泥腥味儿和淡淡的腐臭味儿。老爹是一口河南老家的腔调儿,来到晋南多年了就是改不了,河生听惯了,辨不出好赖。为表示他已听到便朝那边摆了摆手。河生就可笑地想,现在,自己已是一个地道的农民了,不,是农民中的一个另类——捞河汉了,他再不是坐在教室里的白面书生,他无须那么娇贵了,他得像他的老爹那样,让日头晒成、让河风吹成黑红黑红的颜色,结实而粗砺,这才符合一个捞河人应具备的皮肤,他还娇贵什么呀!让老太阳晒吧,狠狠地晒吧!黄河生此时有些自虐地想着,土筏子上面的他,光臂裸膀地划到了拦截带下。

钩竿又一次探下水去,他的双手运作着,有些选择地钩捞着,凡是钩住木料树枝之类,他便放弃重捞。每一次捕捞都有一种潜在的猎奇心理在起着作用,不喜欢复制上一次的猎获,当捞获物浮出水面的一瞬间无不带着捞河人的期盼和新奇。

几十次的钩捞、放弃,再钩捞的努力之后,河生终于钩住了一个绵绵的物什,这是他拿着钩竿的双手感觉到的,往回一拖,沉沉地有些重量,那物什尽管在水里,但起拖的轻重还是有区别的,很轻的东西,钩竿不会弯曲,拖拉时没有下沉的表现,水面就相对平静着,而稍重的东西你回拖时钩竿便显出一些弓曲,水面也有涌动的表现,自水心里会跟着窜出一股浊流,翻卷一下,表明那物什的即将浮出。

现在就是这样,钩竿显然吃上了劲儿,河水的浮力也在随了他的拽拉而有所托举的意思,一股水流猛然窜上来,形成一片小小水柱和随之而来的小小涡漩,那个物什就水淋淋地浮出了河面。

河生一眼便辨出那是一只羊,一只山羊,一只被河水泡得发胀了的山羊。山羊原本有着黑色的毛发,这时候是难以看出它的颜色了,泥沙涂满了全身,嘴巴眼睛和耳朵里也全都塞进了脏污的泥沙。

哗啦一声,河生把泥水淋淋的山羊拽上了他的土筏子,土筏子倾斜一下,打一个转儿,还是摇摇晃晃地载上了这个湿漉漉的东西。

河生的心里一喜,这可是刚开捞的实实在在的收获哪,一只羊,尽管是只死羊,可杀了肉,在集镇上去卖,也卖个一二百块钱哩,何况是这么一只好肥好壮的山羊!

河生估摸不出它的重量,就丢了钩竿,双手用力地将它翻个身,同时,他想撩起河水来,冲刷掉死羊皮毛上的河泥。

双手搬着肿胀的羊身,他的脸就不由地凑到了山羊的肚腹边,这一凑不要紧,一股浓浓的腐臭味儿连带河泥的腥臭一起钻进了他的鼻孔,这臭味儿冲掉了他刚刚泛起的喜气,为了确定是哪种腐臭,他把鼻子几乎能蹭到山羊肚腹上了。黄河生几乎被薰得晕倒,他恶心得要呕吐了,这是一只早就被冲到拦截带的死羊,它没能浮上来,可能是水下的树木枝杈挂住了它,它已被泡胀并且完全腐烂了。黄河生的脸此时已经被难受弄得扭曲,他强忍了刺鼻的恶臭,快快地划了木桨,就朝河的西岸荡去,在西岸河滩的一处碎石旁边,积放着一大堆从拦截带下打捞上来的废品,塑料瓶子、碰扁了的水盆,残破的蛇皮袋子,早被挂烂的各种衣裳,歪歪扭扭破破烂烂的一堆皮鞋、运动鞋;还有捞上来的庄禾秆子和一团一团的青草,最让黄河生惊讶的是,居然还有碎散了的骷髅架子,或一节干柴似的腿骨或一枚头骨,还有其它骨骼的,河生便有些惊叹,每一场暴雨洪水的冲刷,会冲毁沿途的许多庄稼地的,怎么会把新新旧旧的坟墓也冲毁带来人的骷骨呢?

有苍蝇和其它逐臭的飞虫们在垃圾堆上飞窜,黄河生费劲地把死羊扔进垃圾堆后,那些飞虫们集会似的很快就集中在死羊身上了。

这是西河岸稍高的地界,即使河水上涨也不会淹没这里,前些年的捞河者将垃圾堆放在这里,后来的捞河人比如河生的老爹之类也约定俗成地将打捞的废物堆放在这一带,故尔便有了新新旧旧如小山丘一样一座又一座垃圾的堆放,壮观却又无序。

黄河生划着他的小土筏子,就以拦截带为中心,穿梭在东河岸和西河岸之间,每每打捞起他以为有用项的物什,就要运送到东河岸上去,打捞起无用的东西,当然就要划送到西河岸上,有用与无用,就要靠他生活常识和生活经验的判断了。打捞那些无用项的小件,诸如各种饮料瓶子,他会打捞满了一土筏子,然后才小心翼翼地划送到西河岸上去,这样,能提高效率,一趟顶一趟的。

河生干活是那种很用心的人,他不怕下力气,下力气的同时还肯动脑筋,琢磨一下手中活计的窍门在哪里。就像捞河这营生,说是个苦累活计吧,它肯定是不会轻松的,也不至于有多么劳苦和可怕,河生尽可能地把河面的漂浮物一一捞净,这是为他清除劳动的障碍,好让土筏子在他探竿打捞中能够自由移动。他先打捞小件物什,对捞上来的东西分门别类,对大件的沉重的物什他往往放在最后去捞,那是他积蓄了全身力气之后的集中面对,他不可以一开始就钩捞大件,那样会很快消耗完他的力量的。

河生专注地钩捞着,合理地分配着力气,不由地就自责起来,自责他在高中阶段精力的不会分配,他喜爱史地,花费的精力自然就大,他的数学基础较差,也就害怕学数学,越怕越不去主动学习,时间一长,恶性循环了……这是他高考失利的原因所在,一想到这些,汪晓雨的影子又在眼前闪现。晓雨是个功课平平的女孩子,她的名落孙山也在情理之内,所不同的是,比她成绩还差的城市女孩,都通过高费和其它关系,一个个上了本省或外省的大学,二本或三本的,却没听说她上学的消息。

是的,河生和晓雨的交往仅仅限于高考最后一个学期那短短两三个月的时间里,他们交往的内容其实都是从功课引发而去的,那是再纯真再单纯不过的同学间的交流和对话而已,偶尔涉及到他们的以后,晓雨的表情便呈现出深深的忧郁,凭河生的生活经历,还不足以安慰一个同龄女孩的内心担忧,便常常出现大块的空白,和没有任何内容的沉默。就是这种自然的交流和这种淡淡的交往,让一向内向而平静的黄河生的心里涌动一些暗流,悄无声息地拍击他情感的潮汐。在离校后的许多个日子里,河生真想返回到校园里,回到那片很迷人的碧水湖畔,看看他和汪晓雨坐过的青石,再让那柔顺的垂柳丝条拂拂他的脸……那次刮风了,风将垂柳枝条朝后兜去,他突然看到了汪晓雨那一片兀起的胸脯,那是一小座迷人的山,是姑娘一片美丽的神圣哪!黄河生赶紧收回了目光,他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心,在咚咚狂跳。

晓雨,你在哪里呢,你会在城里找一份适合你的工作么?

黄河生默念着,又弓腰去做他的活计。低了头的他想:如果此时汪晓雨知道他正光了膀子在吃力地捞河,不知会作何感想。

认命吧。河生想,谁让我叫黄河生呢?命里注定我和黄河有了一生一世的缘分哩。

黄河生,多好的名字!那是高一年级第一次上地理课,老师点名点到他时,这样由衷地感叹道,黄河是我们中华民族的母亲河,是我们生生死死的大命脉,又是我们文明的摇篮,作为一个黄河的儿子,值得庆幸。

我现在的的确确成为黄河的儿子啦!河生看着自己涂满黄色泥浆的皮肤,有些自嘲地感慨。

生子——,生子——

在暴烈阳光的闪烁里,河生听见有人唤他的乳名,那叫声里挟带着河风的泥腥味儿,浓浓地拂荡在他的耳畔了,他知道,只有老爹才这样直来直去唤他的乳名,他哎——地应了一句,摇了木桨,划了筏子直朝老爹干活计的背湾里驶去。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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