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品】小说前沿 · 东湾村的路‖总第1036期

东湾村的路

文/杨继超(新疆)

去年底,我从市农业局农业技术推广总站被提拔到西海子镇任科技副镇长。一到任就被安排东湾村包村;又正好赶上换届选举、土地清查、道路整修、植树造林,整天忙得脚底板炒菜,不可开交。

周一早晨是镇里雷打不动的党政班子例会。会议结束了,我夹着笔记本刚进自己的办公室。镇党委委员、党政办公室主任林文彬就尾随而来。

“李副镇长,郑雪峰书记让你一小时后到他办公室去一趟。”

我回过头答道:“好!好!”因为和林主任是去年市委党校中青班的同学,两人又是甘肃老乡,平常就挺能聊得来。我有些担心地说,“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东湾村路的事情,我怕是要挨收拾了。”

林文斌说:“刚才例会上,你汇报东湾村整路基的事到现在还没着没落的,我看书记脸色不太好看。他要是批你,你先认错,别推责任。他不会为难你,毕竟你下来时间又不长嘛。”

他又补充说:“别看书记脾气有时候不好,人挺好。我那儿一大堆杂事,先忙去了。”说着他摆摆手走了。

我一边处理手头的事,一边暗自思忖:东湾村两委班子都是去冬今春换届选举产生的。选举前我和下派工作组调查摸底后,有几个村民摩拳擦掌,准备参与村主任竞选。其中就有后来当选村主任的陈新年。

我在镇换届选举专题会议汇报了东湾村情况后,会上一片哗然。几个领导说,这个陈新年,外号“蔫驴子”,是村里的“刺头子”,遇事“一根筋”,爱认死理。

讨论到后来,郑书记笑着说:“大家的意见我都听了。要我说啊,换届选举的原则里最重要的一条是尊重民意,发扬民主,公推直选。我听村民说这人虽然生性散漫、个性倔强,可是为人处事比较公道,头脑灵活,敢闯敢干,还是市级致富带头人呢。还有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大家说是不是?”接着他一锤定音,“我看就这样吧,是马是骡子拉出来遛遛再说吧。”

接着东湾村两委班子开始换届,陈新年果然高票当选。他参加完镇里举办的村干部培训班,就正式上任了。陈新年身材瘦削,话不多,还有点结巴;爱喝点小酒,酒量不大;烟瘾奇大,只抽莫合烟,衣裤上尽是烟渣子烧的洞,不知道的人以为他是个电焊工呢。不过,这老陈干起工作来倒是有股子利索劲,镇里安排丈量土地、修整渠道、清理巷道、植树造林,他一天到晚骑着辆除了喇叭不响到处乱响的摩托,村里村外忙个不停。

一天清晨,我刚骑着摩托进村,就碰见镇下派工作组长小陈气喘吁吁地奔来:“建平镇长,不好了,老支书昨晚上和陈村长吵了一架,这会儿躺在家里生闷气呢!刚才有个三巷子的村民和村长闹起来了,你是不是去看一下?”

我赶紧调头。一到那个村民家门前,见一群人正围着看热闹,一个年轻男子像涨红着脸的公鸡,梗着脖子,用手指着院墙边一大堆棉花秆子,唾沫横飞:“我就不搬,你能把我干撒①呢?”

陈新年这时正蹲在地上,嘴里叼着根拇指粗的莫合烟,用打火机点着了,一口气吸了一大截,再从鼻孔里慢慢冒出二股浓烟,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来,厚嘴唇动了动,把烟卷从右边移到左边。操着一口西海子土话:“我,我都给你说了三天了,你,你个狗日哈滴,尕娃娃的球粑子,还越拨拉你越硬了。你把我当哈撒②了?我就不信,吃屎的还能把把屎的估住了。”说完,他从口袋摸出一张皱皱巴巴卷莫合烟用的旧报纸,掏出打火机“噗”地一声点着了说,“把——把你个尕仔仔子,你不搬?我今儿个就给你烧掉了算球。”

我正奇怪这老陈骂起脏话来怎么不结巴了。一见这情形,正要上前阻止。只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妇女从门里冲出来,把那男人推到一边,连声对老陈说:“叔,叔,我男人不会说话,你甭计较,我们搬呢,我们搬,今天就搬到院子里面去!”

陈新年把点燃的报纸扔到地上,两脚踩灭,从嘴上取下烟卷说:“嗷,你还知道我是叔,明天搬完,掉哈一个渣渣子,我还来点!”

他说着转过头,对着嘻嘻哈哈看热闹的人群说:“你们这些锤子,都——都莫球事干了?滚!”又对身边的民兵排长说,“哎,赶紧去撒,一家去喊——喊上一个人,把——把村东头的树再重新栽——栽上一遍。你狗日滴,把眼睛放亮些撒,看着点,把——把那些球树一行行栽直撒,昨——昨天让老支书全给拔球掉了。嗷呦,那老汉一顿脾气发滴,把我骂——骂给了一晚上。”

我骑摩托驮着老陈进了办公室,笑着问他:“你刚才真的点着了那家的棉花秆子,咋办呀?”

他习惯地蹲在椅子上卷莫合烟,笑着说:“嘿嘿,我——我也就是哈唬③一下他!”

看着他头顶蒸腾一片烟云,我说现在啥时候了,谁还抽莫合烟?他说够劲过瘾,晚上还不咳嗽。我暗想这明摆着给抠门找借口呢。他又把烟纸和莫合烟袋子递过来,让我来一支。我捯饬半天,不是卷不紧,就是撒得烟粒到处都是。他笑着伸手过来,三下两下卷出一支递给我。我点燃了,猛吸一口,呛得肺都快炸了。

好容易止住咳嗽,我擦着眼泪问:“老陈,你这莫合烟里掺了多少烟叶子?”我知道这莫合烟里,绿烟叶掺得越多,烟劲越大。他看着我的狼狈相,前仰后合地笑个不停。

我又问他和老支书昨天发生了啥事。他嘻嘻哈哈地说:“莫撒④,昨——昨个上午我带着一帮人,把村东头的老支书他——他们整下的树田子,栽——栽了三百多棵树,莫想到,老——老支书下午去了一看吗,说栽得撒球树?为撒不拉线?都是曲里拐弯的,老牛撒尿!就我嘛,嘴贱得很。多了一句嘴说,树栽活就行了嘛,给——给谁看呢撒。老支书一顿劈头盖脸,嗷——呦呦,一下把我么,骂了个狗血淋头。哎呀,今天晚上么,我——我得去哄一哄他,莫把老人家气坏了。”

接着我就给他说起村北的西海子支干道拉沙石垫路基的事。把镇党委如何争取项目不易,按要求路基沙石由当地自筹资金完成,柏油罩面工程由项目资金承付,年初镇人大代表会议方案都通过。把一些具体事宜又啰嗦了一遍。还告诉他其他各村任务都基本完成,唯独我们东湾村现在还没动起来,镇党委、政府都在催这事。

不料他沉下脸,听了半晌,从椅子上跳下来,把烟蒂扔在地上,伸出脚来碾个粉碎说:“李——李镇长,党委、政府安——安排的事情我都——都拥护呢。我——我们东湾村从杨家庄子村那哒过——过去,一头攮到底,就——就到街上了。现——现在农建工也取消掉了,这样干,义务工也超掉⑤呢。我——我是村民选下的,我要为村民负责呢。村上莫钱,我莫法干了。谁——谁能干——干求去!”然后,他居然推说家里有事,拍拍屁股走人了。

我一时气噎,心里暗骂,这个“蔫驴子”真是油盐不进。怨不得我听西海子镇人说,有句老话:“蔫驴子踢死人,蔫骡子气死人”,他妈的真想和他拍桌子吵一架。

我正想得出神,转念想起郑雪峰书记约我去办公室。赶紧看看表,已经过了5分钟了,连忙起身过去。我敲了敲门进去,只见屋内烟雾缭绕,郑书记把桌上的文件推到一边,扔给我一支红雪莲烟,热情地说:“建东啊,来来来,赶紧坐。杯子在茶几上,喝茶自己倒!”

我心里还是有点惴惴不安,连忙说:“书记,我最近在村上,工作没做好,还请你多批评!”

郑书记微笑着挥手打断我说:“建东啊,你先别做检讨,我找你来就是聊聊天。一来你来镇上工作时间又不长,基层经验少。二来今年东湾村换届,班子新人多,陈新年这人个性倔强,工作方法简单,还要引导。不过呢,他这段时间工作挺上劲,这与你的努力也分不开啊。再就是大家对你评价都挺高,工作认真细致、踏实肯干,尤其是像你这样科班出身的农业技术人才,我今年想给你压压担子,你也得有个思想准备啊。”

我说:“书记,请你放心,我一定按照你的指示,做好本职工作。”

郑书记说:“建东,你误会了。这不是什么指示!我是想让你多下去搞搞调研,发挥一下你的特长,对以后镇里的农业发展和技术推广的一些问题,站在专业的角度,提出解决的办法来。大家都是一个班子的,有什么想法随时可以找我聊。一人智短,众人智长嘛。”

我内心有些感动,连忙答应:“好的,好的!”

他接着说:“至于包村的工作,你自己不要心理压力太大。这样,我刚才已经让办公室通知镇纪委的蔡书记、武装部的梁部长,下午我们一起看看路基整修的情况,顺便去东梁村里看看,来个现场办公。你看怎么样?”

我赶紧答道:“好呢,好呢!书记,你看要不要我先通知一下村里?”

他说:“好!你给老支书、陈新年、村会计通知一下吧。”说完,他又补了一句,“啊,老陈是个老抠,日子过得精细得很呢。”

突然,他上下打量着我,盯着我笔挺的西装和脚下擦得锃亮的皮鞋,又笑了:“小兄弟,说句拉家常的话。我两年前也在市政府机关工作,现在是邋里邋遢、皮糙肉厚了,哈哈哈,有人说我也是西海子的二货呢。不过到什么山,就得唱什么歌!”

我一时没听明白书记话里的意思,也不知怎么接话,随口应道:“哎,知道了。”之后我们又聊了一阵生活中的闲话,我也慢慢放松下来,自己感觉书记很率性随和,也很幽默风趣。

从郑书记的办公室出来,我就在回想起书记最后几句话,他是不是在揶揄我这一身装束不像农村基层干部?这倒是,自从我来到西海子镇,我发现郑书记除了去市上参加重大会议穿西装打领带,总见他平日一身休闲装,随意又洒脱。

下午我也换了一身多年前的旧牛仔服。上车时郑书记意味深长冲我笑笑,伸出手来,举了举大拇指。我心里一阵窃喜。

镇纪委的蔡书记一见我,扯着河南腔就打趣我:“哎呦,俺滴娘来。建东,俺见过鸟枪换炮,还没见过炮换鸟枪的。你这身上再溅上点泥点子油星星,娶个西海子的丫头子,就跟俺们一个吊样唻。”

我也不客气说:“好啊,娶个像嫂子一样漂亮的就行。你不是有小姨子吗?要不我给你当妹夫吧。”

梁部长在旁边补了一句:“他小姨子都可以当你姨姨了。建东,你怕不敢要吧?”

我说:“有个姨姨疼也不错啊。”一车人都笑翻!

车辆行驶了一会儿,就到了官店村。我们一行人下车步行察看路基铺垫的情况,走到一家门前,只见一群人围着两位老人在高声吵嚷着什么。走到近前才知道,这家的院墙占了路肩,按要求必须拆除,这家人要死要活,坚决不让拆。

镇里的高副镇长和村干部正在一起做工作,两位老人一见我们,颤颤巍巍地扑到郑书记面前来哭诉。高副镇长和我们正想拦阻,郑书记示意不用。拉着老人的手,操着一口西海子方言说:“老人家,你先甭急躁。我们也将将赶到这哒撒,到你们家喝些热茶,你们慢慢地给我说。”

我诧异地想,雪峰书记又不是本地人,当地方言说得这么溜?

我一问蔡书记,他悄悄附在我耳边说:“在西海子这个地方,会说这里的方言,工作就便利得很。郑书记学得快。俺是完球了,一口河南腔,改不了。你年轻,好好学学吧。”

我点点头说:“谢谢蔡哥指教。”接着又和高副镇长和几个村干部相互打了个招呼。

二位老人仿佛看到了救星,你一言我一语向郑书记抱怨,围墙坚决不能拆。郑书记耐心地说:“老人家,修路可是大家伙的好事情,这么多年,村里一直天晴一身土,下雨一腿泥。这个样子行不行?我让他们查一下你们家地宅基地登记手续。围墙要是登记在里面就给你们补偿一下;要是不在,那你们就得让拆掉。不拆是不可能的,莫了路咋么修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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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位老人面面相觑,沉默了一会说:“书记,我给你说实话,围墙不在里头,可也不能就这个样子说拆就拆吧?能不能拆掉了的砖撒,往后挪上一些地方,村上给我们把围墙重新砌上起来?我们都老得走不下了,撒活干不下了。”

郑书记说:“好呢嘛,老人家,谢谢你们了,我让村里面帮你们把墙砌起下。”接着他转头说,“高副镇长,这是为了照顾一下老人,作为特例。你负责落实一下,工作做细一点。拆掉围墙前,先给院子里面围上一道纱网,老人家喂的鸡鸭不要让走丢了。有什么事多和老人沟通一下。”高副镇长和村干部忙答应这就去办。

我们又上车,行驶到白杨树村路段,只见又一群人在一家村民的院子前,围着一台铲车。下车一看,只见一个中年妇女躺在一座旱厕前,哭喊着说:“你们谁敢推我的厕所,就从我身上压过去。”

原来这家村民在院子外,隔着马路,在对面修了一座土坯墙的旱厕,正好处在路的规划范围内,明显是违章建筑。

蔡书记上前给郑书记低语了几句,郑书记脸色铁青,站在写着大红“拆”字的厕所门前,看也不看那撒泼的女人,掏出手机,拨了个号就说:“林主任吗?你现在就通知镇长,连夜拿一个方案,把全镇所有的违建旱厕明天下去全部拆掉,一个也不要留。再就是,通知镇教委,让小学的朱校长夫妻两个现在就回白杨树村,给他母亲做工作,说不通就不用上班了。”

之后情形大家都没想到,郑书记突然提起脚来,两脚就把厕所上的门踹掉了,接着几脚就把一面摇摇欲坠的土坯墙踹倒了半边。然后,冲着推土机手暴喝一声:“拆了!!”

那女人愣了一会儿,吓得连滚带爬溜走了。其他在场的人也都呆若木鸡,大家谁都没想到书记如此举动。他又见铲车机手还怔着,爆了一句粗口:“愣着干啥呢?把这点球事都干不下,还混撒饭呢?”吓得那人慌忙爬上机子,轰了几下油门,上前两铲就把这个碍事的旱厕清除了。

接着我们见书记大步走到车前,拉开车门上车,“嘭”地关了车门。我们也追过去上了车。大家谁也不说话,连平日喜欢和书记开玩笑的蔡书记也低着头不出声。这时坐在前排副驾驶位子上的郑书记突然转过头来,哈哈一笑,冲我们眨眨眼睛说:“你们以为我真生气?”

老蔡抬起头来:“哎呦,俺滴个娘哎,书记你先让俺把气喘匀吧!”

大家哈哈笑作一团,连司机小王也忍不住笑出声来,车里的气氛一下又活跃起来。

梁部长问道:“书记,你这招太绝了!我们可学不来。你真给林主任打电话了吗?”

书记说:“那是真真的,旱厕违建的问题不下决心清理是不行的。老蔡告诉我这女人是朱校长的母亲,要不然还镇不住她呢。让他们来做做善后工作吧。”

我一边笑,一边暗自琢磨,书记这招数绝而不损。又想起郑书记在办公室说的那句话,这个书记性格的确有点二,不过挺可爱。只是不知道去了东湾村,他会如何收拾陈新年这个“蔫驴子”。

到了东湾村的路段,果然路上连个人影也没有。书记下车转了转,挥一挥手说:“走吧,咱们去看看那个圈里的犟驴去吧。”

书记说完后,不去村办公室,带着我们直奔陈新平家。我赶忙打老陈的手机,他和老支书、村会计还在村办公室候着呢。

到了陈家门前,陈新年一行人刚好到了。书记与老支书、陈新年、村会计寒暄几句,用轻松的口吻说:“老陈,你不是三天两头要请我吃饭呢吗?西海子人说的嘛,捡日子不如撞日子,今天闲下了,正好中午在你家里混个饭呢。”

陈新年不停地搓着手说:“哎呦,书记,你莫有提前说,我撒也莫准备上,要么我自己请你们镇上吃去吧?”

书记呵呵笑了:“有撒吃撒嘛。萝卜白菜洋芋有呢吧?酸菜豆豉有呢吧?你自家养下的鸡、熏下的腊肉、风干下的牛肉都有吧?”

老陈嗫嚅着说:“有是有呢,老婆子带上儿子、丫头走亲家去了,莫人做饭撒,要不——要不我去把她拉回来吧。”

书记看着蔡书记、梁部长和司机小王,对老陈说:“哎,再甭骚搅老嫂子了。你怕撒呢,他们都是部队上下来的,哪个不会做饭?”

蔡书记笑道:“书记,我在部队上,当过一年伙头军。做饭嘛?苍蝇撩嘎子,尕尕滴事情。”他也冒出一句西海子的土话,说得大家都笑了。

我在家里排行老末,父母亲从来没有让我进过厨房,只能跟着他们打杂。只见蔡书记把菜刀在水缸沿上“唰唰”蹭了几下,招呼我出来帮忙抓鸡。圈里一群惊慌失措的鸡,扑打着翅膀乱飞,我半天一只也没逮着,只抓到一手鸡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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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书记瞅准一只红冠子大公鸡,突然出手,揪过来在鸡脖子抹了一刀,随后扔到圈外,转眼就宰了两只。他伸手抓住第三只鸡时,从屋里奔过来的老陈,手中提着一条熏腊肉,上来就夺下那只鸡,急死白眼地说:“哎呀——呀呀,留——留下,留下撒,还要下——下蛋呢。书记不——不爱吃鸡。”

蔡书记一边笑着,一边作势还要抓鸡:“书记最爱吃酸菜鸡、大盘鸡了,这么多人,两只鸡哪能够?我看圈里的鸡还多着呢。”

老陈一边像老母鸡张开双臂,一边嘴里啧啧有声:“吃不下,吃不下,下次,下次撒。”我也看得出,蔡书记这是故意治他呢。

灶台上的事,我帮不上忙,只会添乱,就被他们撵了出来。我就到客厅听书记和他们谝闲传子。大家谁都不提修路基的事,我一次话到嘴边,书记冲我使了个眼色。我不明就里,心里犯嘀咕。

一个多小时后,大盘鸡、腊肉豆豉、风干肉那仁、酸菜粉条、醋溜白菜,一盘盘热气腾腾地摆满桌子。书记入座,又招呼大家坐下。他举起筷子又放下,对着老陈说:“哎,老陈啊,一桌子硬菜,莫有酒咋行呢吗?西海子人都说呢,吃肉不喝酒,不如去喂狗。到你家里来咧,连酒都莫有吗?”

老陈抓了抓脑袋说:“书记,不是规定中午不让喝酒吗?我——我就莫敢拿——拿嘛,再说书记你——你也不喝酒?”

书记看着蔡书记故意说:“今天是星期六吧?蔡书记,你说!”

蔡书记心领神会道:“今天休息,反正是老陈自己家的菜和酒,又不违反规定。再说他十年不请一次客,咋能不喝呢?老陈,我把你个喝稀饭数米粒子的怂,你不要把西海子的散酒拿来给书记喝哦。”

老陈赶忙呲着牙说:“哎,好——好——好。我去取酒,我——去取酒。”

蔡书记紧跟着老陈去隔壁拿酒,一会儿就见他抱来一箱伊犁老窖,走过来说:“书记,老陈的床底下,还藏着一件好酒呢。我刚给搜出来了,他还舍不得给你喝呢。”

老陈跟在后面,一个劲咂着嘴说:“哎——哎呀呀。咋能舍不得吗?酒——酒是我们丫头出嫁时候,女婿给送下的。我——我就是说,一箱子酒嘛,喝——喝——喝不下撒。”

书记并不理会他们,打趣地问:“老陈,让不让吃?”

老陈点头如捣蒜地说:“做下的,就——就是吃的嘛。”

我瞅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已经下午4点钟了。大家都顾不上说话,对着一桌子好菜,开始埋头苦干,狼吞虎咽。

这时,书记笑呵呵地敲敲桌子说:“大家静一下,我先给老支书敬一杯酒。”他说完,就和老支书聊了一会儿,站起来给老支书敬了一杯酒。

他又转向老陈说:“老陈,今个我们来东湾撒事情,你心里明畅滴很,该说的道理,建平镇长都给你说过了。老话说:三人抬不过一个理字。我可不想啰里啰嗦、黏黏糊糊,我就问你,陈新年,你今个就说一个字,干还是不干?”

我心里暗笑,书记这话有陷阱,“不干”是两个字,这样老陈只能答一个“干”字了。

老陈起身说:“干,干,谁——谁说不干了嘛。” 他又张口想解释、辩解。

书记打断他说:“老陈,就一个字!”他随手掂起一个茶杯,倒了满满一茶杯酒。我见状吓了一跳,估摸着那杯子里,至少倒进了少半瓶酒。

书记接着说:“老陈,我们都是儿子娃娃,吐个唾沫星子砸个坑。这个事情就敲定了,我只给你三天时间,你可不要烂泥糊不上墙头去。你三天整不完,我们还来骚搅你呢。今天我和你,就喝一杯酒,我先喝!”说完,他一仰脖子,“咕咚咕咚”一口子气喝完了杯中酒,又倒了满满一茶杯,顺手递给老陈,不温不火地说,“这杯是你的!”

老陈怔住了,大概也没想到书记会来这招。我们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开始起哄。说“书记都喝了,老陈你不喝”?老陈苦着那张瘦脸,像一颗风干的杏干子,磨蹭了半天,分三次才把那杯酒喝完。

书记说:“好了,大家后面换小杯子,要不嘛,老陈家的酒都不够了。”

蔡书记接着站起来说:“西海子人说,喝酒像开会,发言要排队。”说完他给老支书敬了一杯,转身就和老陈碰酒,又使个眼色给我们。这我们还能不明白?一起轮番上阵,不一会儿,就把老陈喝得找不到东南西北了。

他举着一杯酒,摇摇晃晃站起来,对书记说:“书记——书记,我——我——陈新年,三——三天要是完不成,你——你就让我——我球头子捣——捣蒜去——”话还没说完,就见他像一摊烂泥,滑到桌子底下了。

蔡书记赶忙抢上前去,拽住他的衣领拖出来,和大家一起,把这个死沉死沉的老陈,抬到床上。老陈还张牙舞爪,不停地闹腾要喝酒,只是怎么挣扎也起不来了。

我见书记对老支书说:“老支书,你是老前辈了,老陈刚上来,你得给他浇水修枝上肥,可不要长歪了。等会儿,你得把民兵排长喊过来,把老陈看着点,他婆姨不在家,酒喝大了,不要有啥事情。”

老支书笑着说:“书记,你放心,陈新年是有点二不拉几,可为人还不错,根子直滴呢。好好调教调教,也是个好苗子。”

书记点点头,又叮咛了村会计几句,就告辞了,带着我们上车,回镇政府了。

走在路上,书记又嘱咐我明天一早打电话给老陈,不用问修路基的事,只问他喝多酒了有没有事。我赶忙连声答应,心里还是有点疑惑,望了望身边的蔡书记,他笑着说:“建平,你就放心吧。书记今天专门拾掇他呢,老陈要是还不干,就他这个抠门怂,我们再去他家,宰几只鸡,吃他一桌子,他把心里的血都滴出来呢。”

第二天早晨,我打老陈手机,不见回应。心里打起小鼓来,骑上摩托就去东湾村。一进村口。就听老陈在大喇叭上,粗声大气地喊话:“各家各——各户还喘气的,我——我再说一遍,把你——你们这——这些,一个个懒怂,太阳都晒——晒到屁股上咧,还趴撒窝呢,赶——赶紧给我爬起来,吃——吃饱喝足咧,小四轮加——加上油,把人都——都拉上,一齐到——到村北路——路上,老——老支书等下的呢,一家一户给你分——分任务。”

我暗暗发笑,心里又不禁松了口气。

注:①②③④⑤、滴、撒,方言,为了保留原汁原味,一律保留了原样——山雨歇注。

【作者简介】杨继超,笔名易水、长风当歌,新疆乌苏人,新疆作家协会会员,新疆伊犁州作协理事。上世纪80年代开始写作,作品散见于《西部》文学、《绿风》诗刊、《民族文汇》《天涯诗刊》《渤海风》《伊犁河》文学、《塔城文艺界》《伊犁晚报》等三十余种报刊以及文学网络平台,有诗文先后被选入《中国新诗百家选》《汉诗三百首》《诗坛——2019》《2020华语新诗榜》《西部盛典——新疆60年诗歌精品》《绽放的新疆——献给新疆60年的盛典诗歌精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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