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秀北雄是扬州(上)
■袁益民

在扬州生活、工作了三十多年,我特别认同世人这样认读这座城市:南秀北雄。
【一】
第一次在瘦西湖里见到白塔时,就不由自主地仰起脖子向它的顶端望去——我想,所有人第一次来到白塔下,都会这样做。脖子酸了,眼睛被白塔的尖顶也晃得酸酸的。
扬州白塔的蓝本来自北京北海的白塔,先天性地带有北方雄峻。
这还不够。扬州人给白塔起了个诗意满满的名字:白塔晴云。嘴里念叨着品咂着这个名字,仿佛有一种胸荡层云、思接苍穹的幻觉。这个名字,藏着扬州人的格局,大格局。
然而,细瞧眼前的白塔,却又比北海的白塔苗条些,波俏些。束腰须弥塔座,颇显几个婀娜、窈窕,是亭亭玉立的模样。整个塔身白晰如瓷,似可照人。仰视久了,圣洁的感觉油然而生。
这就是江南。
在扬州,不论是有形的还是无形的,不论世俗的还是风雅的,不论是下里巴人的还是阳春白雪的,你可以处处发现雄与秀的完美结合,悄然渗透,互为表里,圆融无缝,毫不违和。
【二】
瞻仰大名鼎鼎的平山堂,不知道多少次了。
这是欧阳修的平山堂,这是苏东坡的平山堂,这也是扬州人的平山堂。
这里是清幽古朴,林木森森,鸟语花香,轻风和煦,泉水清泠,万物婉丽。
这里是江南,典型的江南。
然而,宋仁宗庆历八年,在滁州写下不朽之篇《醉翁亭记》的欧阳修来到了扬州,给这里带来不一样的气象,注入了不一样的气度。
他要在这样一个世间难得的清幽之处修个房子,讲学也好,宴宾也好,与同好探讨道德文章也好,反正都好。然而,房子建好了,起个什么名字呢?欧阳修伫立蜀冈中峰,“江南诸山,到此堂下;拱揖栏前,若可攀跻”。对,就名之为“平山堂”!
明明是站立蜀冈中峰,远眺江南诸山,可望而不可及,却偏偏要说“远山来与此堂平”;一个“来”字,仿佛世间万千风华,唯有此堂独尊。
这是什么神想法、神思路?
说得小一点,这语气哦!说得大一点,就是豪气,就是胸襟。
欧阳修起了个头,后面的人就不遗余力地鼓吹,有过之而无不及——
过江诸山到此堂下;
太守之宴与众宾欢。
衔远山,吞长江,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
送夕阳,迎素月,当春夏之交,草木际天。
欧阳修不是扬州人,知扬州的时间满打满算不到一年,但是他的表达、他的气魄、他的精气神,成了扬州文化因子中雄奇的重要一脉。
平山堂,或者蜀冈中峰,其地理上的海拔,目力可及;而其文化上的海拔,奕世目力难逮。
欧公之后,蜀冈中峰成为了扬州的一方文化高地,至今依然。
去平山堂,不少人往往忽略了平山堂门额上面的四个字,而这恰恰是最忽略不得的:“放开眼界”。
这四个字,是后人对欧公人文风骨精髓的表达;流淌在欧公血管的这种精神气象,一千年以来,一直引领着扬州人的精神,滋养着扬州城的气质。
因为欧阳修,这方清秀、静谧之地,注入了一股淋漓、豁达的雄奇之风(限于词穷语匮,本文会频繁用到“雄奇”一词)。后来的梅尧臣、秦少游等人,来到平山堂,根本无法淡定,只能为这种雄奇锦上添花——
蜀冈莽苍临大邦,雄雄太守驻旌幢(梅尧臣)。
游人若论登临美,须作淮东第一观(秦少游)。
【三】
扬州无山,扬州人就特别稀罕山,特别喜欢山。大家都这么说。
扬州人心中是有山的,扬州人心中的豪气早就堆成了山。扬州人将心中的山移到心外,成为一种热衷:“造山”。
扬州人“造山运动”最卓著的一笔,当属个园的四季假山。
用石头堆积、摆设种种造型,种种气派,种种格式,是寻常之事,但是创造出一年四季的意味和篇章来,扬州工匠的脑洞也够大的了。
我特别喜欢以青灰色太湖石为主要素材的夏景,苍翠欲滴,峰回路转。在这里,我看到了云翻云卷,雾起雾遮。流畅,玲珑。
巨石横陈,意象逼真——扬州就是这样,在阔大与细微之间,在象形与会意之间,实现了得体的处理。
关于个园的四季假山,扬州作家、学者许少飞有诗云——
园中山景明作四季之象/又暗喻人生百年岁月/春山如童年,少小初长//夏山如风华正茂,踏浪迎涛年岁//秋山多壮年丰伟、从容仪态//冬山淡冶闲静,慈容善目,鬓眉皆白/君看冬山深处/月洞窗前面/宣石狮子/默默探望窗外灿烂春光/正如老人静坐,怡然回首当年……
山给人类的印象,就是高大的,奇崛的,险峻的,但是扬州工匠胆大心细,赋予山以丰瞻的,繁复的,意味深远的内涵。
【四】
初唐,有一个人与贺知章、张旭、包融并称为“吴中四士”,他叫张若虚,是扬州人。我们现在能够读到的张若虚之诗,仅二首而已,而《春江花月夜》就已经“孤篇盖全唐”了!大开大阖,挥洒恣意;思接千古,绪逸苍茫;一泻千里,一气呵成;大气势,大境界,大流量。
偷个懒,我将旧作中的一段文字抄录于此: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天地之悠悠,时光之忽忽;宇宙之浩浩,蝼蚁之渺渺;爱意之绵绵,漂零之戚戚;月华之朗朗,生年之惶惶……三十六句,写透了,写尽了。张若虚,瓜洲本土诗人,唐代刚刚开始,中国诗歌的最高峰还没到来呢,他就弄出个“孤篇横绝”,“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逼得后来的李杜们硬着头皮闯荡诗的江湖。这应该是瓜洲最为宏大的传奇了。那个时候的瓜洲还在长江里,距离大海也并不遥远。江海相连的磅礴,吴风软雨的缠绵,再加上直冲云霄的才情,一起发酵,是多么的昂扬,多么的嚣张,又是多么的势不可挡。张若虚成就了一幅全景式大画,将后来的浩如烟海的五绝七绝五律七律活生生地贬成了小品。李白有“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的悲情长哭,杜甫有“风急天高猿啸哀”的悲秋浩叹,这些都可以称得上长卷了,但情绪和画面总归是单一了些,与《春江花月夜》的包罗天地、哲思雄博、神气汪洋、风流恣意相比,总不在同一层次上。
我们要知道,这是温润江南的张若虚,这是绵柔扬州的张若虚;我们更要知道,这又是浩浩长江边上的张若虚,是听着长江怒涛长大的张若虚。他的胸中不但奔涌着、翻滚着大江脉搏,他把宇宙泡进了砚池。
读诗赏诗,我一直注重气息。气息连贯,诗意激荡,思想放肆,文风畅快,是好诗的标准之一。这样宽敞、邈远、旷达、冲霄的心境,对江南人来说,是多么奇峻,多么珍贵!
张若虚做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