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前文丨电气化(大散文)

电气化(大散文)

作者:黄前

和那许多至今已然凋零了的生命一样,我是在很小的年龄,便走进工作单位里去的。

如今回首,恍然中发现,自己曾参与过许多的事。而这许多的事,然于吾国吾民来说,那还都是大事要事,有的甚至称得上是一段为人们所淡忘了的历史。尽管我此番所记取的,对浩如烟海的铁路发展历史来说,仅是它进程中的某一片段或插曲而已。

而对中国铁路的历史发展而言,在经历了蒸汽、内燃、电力几大时代变迁之后,如今站在高铁时代的山头,结合自我经历,回想已过的岁月,我发现至今给我印记最为深刻的,却是全国铁路电气化建设那段岁月。

因为那时,我还是铁路工程队里的一个分子。

而对那时的铁路工程队来说,自它诞生迄始,尽管在后来的岁月中,虽曾更换过许多的称谓,可我和许多人一道,却仍喜欢它最初的名字。比之外省,在大三线建设岁月中,云南也曾有一支工程队。当年它虽才一局属处级单位,可职工人数最多时,也曾高达万余,整整一个常规师的人马。这样一个曾经博然浩大的群体,很早的时候我便这么样想,这只能是建国伟人们方能创造出来的,一个迄今已为人们所淡化了的传奇。

这样一支产业大军,当年他们还有着许多地方企业所没有的,建国初前苏联援产的诸如齐齐哈尔大吊车、黄河牌大卡车、解放牌汽车、轨道车,以及东方红推土机、铲运机、压路机等工程设备。如此装备齐全的队伍,再加上那许多共和国于五、六十年代曾节衣缩食培养出来的中高级知识分子,这可都是一国之宝。在省属同行中,他们曾一度威名赫赫,声名远扬。这方面,可谓一国之幸,万民之福。

做为共和国首批铁道兵,年轻时候的父亲,当年也象保尔.苛察金一样,从抗美援朝战场下来后,也曾是这其中的一员。那时的他,不仅有着一身肌肉发达的体格,更还有着一腔改造旧世界的热血在激荡。工作期间,他们不仅要在各自岗位上出大力挥大汗,工余外还要聚在一起进行政治学习,时刻用领袖的言行与思想,支撑起自己高昂的精神毅志。

穿过父亲的背影,儿时的我还看到,这样一支产业大军,人员却来自全国各地,近如云、贵、川,远至冀、鲁、豫,再远如东三省。这其中还曾有过几位干部中的“老干部”,他们曾参加过工农红军,以后不仅打跑了小日本,还赶走了蒋匪军。可到我记事之时,他们都已很老了。他们一般工资很高,待人又和善。人虽民兵训练时能派上用场,平时只能在机关招待所打打开水扫扫地。他们却仍有着年轻时那本领,那便是枪打得奇准。人隔老远,瞄准高高树上一只小小麻雀,竟能一枪把它打落下来。

这样一帮劳动者,远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他们还穿着那厚厚的劳动布工作服,许多人身上还有着几块补疤。这其中更还有一些人,居然还穿着羊毛毡衣帽和羊皮马褂,还抽着黄铜烟锅里的自制老草烟。一些老工程师回到家里,则喜欢刁着斯大林式的大烟斗埋头读书。而其烟斗里燃烧的,则是那年月中十分辣喉的莫合烟叶。

曾有一段时间,记得我曾入痴入醉于梭罗的《瓦尔登湖》。可当不长时间之后我才恍然明悟,作家也不过是在湖边建盖了一所小木屋而已,作家本不值得为之付出如此之多的笔墨与文彩。因为在咱工程队,这本是件人人都能做到的一桩小事,无论男女老少谁都会做,卷起衣袖谁都能干,而且比这样一位伟大作家干得还要出色。事实也正如此,当作家离开他这所亲手所建的小木房子之后,没过三年便悄然倒塌,以后再也见不到它的存在了。

而对我此番欲加详述的工程队来说,我发现,这样一支用领袖思想武装起来的铁血大军,他们的业绩却是后来人们所难以堪比的。在共和国这片土地上,他们不仅修建了许多白练一般的铁路,同时也更还为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星罗棋布般地建起那许多的医院、学校和住房……

时隔半个多世纪过后,我发现当年他们所创造出来的伟大工程,许多如桥、涵、人防、楼房,至今都还在沿用着。曾经豆腐渣工程一度到处都是的年月里,对一般建筑而言,拆迁公司只要一把大锤就能将其砸毁,再不行开一台挖机上去就能所向无敌。可在铁路沿线,我有次就亲眼所见一建筑老板用挖机把几栋房子拆完之后,还想把地梁中钢筋挖出来。哪知那台日本挖机上去之后,却怎么也干不动。为不损伤自己的机械,最后不得不去考虑使用高爆炸药。

人活于世,总有许多往事缠绕于心。时常让人容之难受,可又弃之不下。

如今,我在追忆这一群体,并重忆其生命之姿时,我才明白,我是在回味一段历史。当人们为其生命寻找存在与光环之时,我却热衷于一段历史与群体,并将其生命的激流退涌用文字记述下来。

而我到工程队时,全国铁路电气化建设已然拉开帷幕。

因为那时的工程单位,在国家计划经济的年月里,还在云南这片土地上,建了许多如水泥厂、预制厂、砖瓦厂等小型企业。这些单位里的职工,全来自于工程队,以后虽工作地点稳定些,企业经济效益却不大好。值此兵团会战之时,也缺了人手。领导便动员这些单位里的职工,去工程队工作。我便有幸参与了这场为时代所亟需的壮举,并来到这些当年由数十万铁道兵与工人、民工们,用血汗与生命筑成的铁道线上……

而对在此之前的全国铁路状况而言,改革开放后随着国民经济和人口的增长,许多建国初期勒紧裤腰带修建的铁路,在滇如贵昆、成昆几大干线,既有运输能力,已严重制约了地方物资与人员的流通。恰如一条於塞的河道,急待人们去疏浚!

人们还记否?那年月,人们坐火车,人员之多,环境之恶劣,已成人之罪孽。每当节假到来,人们即使排了很长时间长队,都不见得能买到一张车票。花钱乘车,得走关系、找熟人,逼急了得找票贩子买高价票。记得上世纪九十年代,我曾出过一趟远门。人当终于上了火车,车厢内人员之噪杂、环境之污浊,尖叫声、打骂声不绝于耳,这一切都得忍受着。座位底下铺几张报纸,便钻进去如死尸一般昏昏大睡的旅客,则比比皆是,身边满是污物也管不了那么多……

那年月,急等运输的货主,更是排成了长队。至于长队何时到?你去把酒问青天吧!批不到车皮,企业纵有千吨万吨紧俏物资,如农用化肥等,得全摆仓库里。企业不能以其产品换回钱来为职工发工资增福利,用户也更在为如何买到自己所急需的生产物资心急作恼。许多时鲜蔬果,则因运输问题解决不了,最后只有烂在地里,甚至长途运输的汽车里……

那年月,铁路法制方面也相当落伍。一些偏远地区,不法分子见列车速度慢,竟偷偷组织起“铁道游击队”。每当货物列车开来,便纵身跳上列车去盗劫物资,公安部门则防不胜防。事后一经侦查,竟全是沿线穷苦山民所为。到其家中却发现,其家里却堆满了各种高档商品。由于没电去使用与脏物难销,高价电冰箱竟被拆去边门当鸡窝,电视机则拿去当板凳坐。侦捕现场,可谓一片触目惊心,人人感到心痛。共和国如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蚤。所有的一切,是那么的触目惊心,却又令人无奈。而其罪魁祸首,一切只因共和国这十多二十几年来没钱搞铁路建设!

所幸不久之后,又迎来了全国第二次铁路建设高潮。目的,就是要让这些既有铁路,再次担负起时代的使命,重新飞腾起来!

遥想当年,参与这项伟大工程,我们和当年铁道兵一样,首先是从昆明这头开始的。

我参加全国铁路电气化会战,是在1998年。我一去才发现,那些经历过大三线铁路建设的职工,已大多五十多岁,干部工人全白了头发,许多工人老师傅还不识字。我这年龄,却成了基层中的主力。

也就这时候,我才发现,在建国初期全国铁路建设高潮之后,工程单位大多处于半闲置状态。远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之时,记得我曾看到一篇从报纸上转发下来的文章,上面祥细介绍铁路工程单位存在的窘境说,那年月由于国家不修铁路,仅有的一点大、中、小型铁路维修任务,不足以养活为数众多的工程单位职工。企业实在饿极了,只有操起那些粗大笨重老旧的设备去和地方建筑企业抢饭吃。谁想,由于专业与设备不对口,不仅抢不过地方企业,有时拚尽老命抢来一点点,那也是清汤寡水如同米汤。施工单位饥饿难支之下,还曾去省市委领导面前多方求助。可当终于拿到南太桥、交三桥、双龙桥三项工程,干完之后一算帐,发现企业所赚到的,却仅够发放参与职工们的工资。

那年月,堂堂一个企业,想置点混饭吃的机械设备,更是在做白日梦。单位办公场所简陋、拥挤,祖孙三代住在一套三十来平米住房内,这还算是幸运的了。一些单职工家庭,每到娃娃上学之时,便得找人去借钱。尽管那时候的学生每学期学杂费才两块多钱,却成了一个家庭的负担。我工作之后还看到,一些家庭经济困难的职工,进食堂连肉都很少打来吃。单位一老工人申请几年分不到住房,一怒之下竟去机关蓝球场上塔了个窝棚,然后一家老小住进去,以此要挟领导,尽快给自己解决住房。此情此景,屈子若在,又当长太息以掩渧兮,哀民生之多艰了……

而当全国第三次铁路建设高潮拉开之后,在滇如南昆铁路建设,铁路工程单位才开始有了活儿干。在此,职工收入与各种福利,不仅得到了大幅提高,单位还建起了宽大的办公场所。

至此铁路建设高潮实施之际,其中还有一项,便是既有铁路电气化改造。因为,铁路电气化完成之后,许多站场设施都得更新、扩大和新建。

铁路建设是一项百年大计的,关乎亿万人口的大事,首先得大把花钱。在昆明西客技站,我们去之前,那里还是一农田泽。当我们把那些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引排水沟涵干完之后,满载土石的工程车队便日夜不停地取来粘土,将一大片农田填满压实。那土,是从几公里外一座山上取来的,一般泥土粘合性不好还不能用。据说每一车泥土,得花一百来块。这一大片空地,得拉多少车?这得花多少钱?至于路基下面那些引水沟涵,还有着我们照图加工制作的钢筋笼,以及我们亲手浇灌的混凝土与防水层。光这两项一加,所花的钱,便不是一个小数目。难怪国民政府执政数十年,内忧外患之下,就没修过一条完整的铁路。

那年月,正处于国企改革之时。对铁路工程单位来说,企业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盼来第二次全国铁路建设大潮。一开始却闹了笑话,施工单位工程结束,发现竟亏损了一大半。往上一找,发现上面用的预算结算方案,却是六、七十年代标准。八十年代之时,材料、人工价格早翻了一倍多。急忙纠正之后,企业仍面临许多困难。

因为那时候,管理模式变了。以前是,有碗饭大伙吃,只要干活就能有饭吃。后来随着社会力量的进步,却是一有饭吃得去抢,不然你就没饭吃。正所谓,人人不抢不得吃,抢你饭吃没商量。中国人啥都缺,就是不缺人手。一时间,企业与企业之间抢,干部与干部抢,工人与工人抢,民工与民工抢。在基层,民工不能干或不想干,那就回你农村去;工人没技术能力,得去劳务中心待岗;项目领导搞承包,赚不到钱你得靠边站。一项目副经理,有次因为没人要他去参与另一项目工程,就曾急哭了!

于门外汉们来说,修铁路这活儿,傻大笨粗。如搬石头、背水泥、抬钢筋,身上没力干不起,一去干了要人命。其实,那肩挑背扛的时代,早已是旧社会的事情了。改革开放以后修铁路,不仅有了大量机械设备,更还有着许多高精技术。

在此,动工之前你得经过专业培训,得有专业技术操作资格证。干活儿之前,你得看懂技术书、施工图,更得学会使巧力。有句话说得好,不动脑筋干工作,苦死累死你活该。一张技术交底交给你,工程师可没时间给你作讲解。如布筋图,那密密麻麻的,各种大小粗细长短的钢材,看上去就让人眼花瞭乱。可对我们这些有经验的工人师傅来说,却有的是办法。最简单也最直接的办法就是先把图划在地上,再一样不少地按图摆上钢筋,这样就不会出错。

修铁路,你只会单一工种还不行,你得车、钳、铆、焊、泥瓦、钢筋、线路样样都能干。一干那手还得有力,不然时间长了,手脚酸软干不好。如烧电焊,焊不直,焊不深,抽检样品送试验室后,专业设备检测抗拉强度达不到,你得返工重干,以后还不让你干。

上世纪九十年代来说,一些铁路专用施工机械还缺乏,修铁路这活儿还很坚苦。

如捣固车,那也是十年以后,昆明一家铁路机械厂才能生产。锯钢轨的电锯,还是从西德进口的,售价十二万元一台。昆西工务段也才有两台,施工单位只有去求租。在此之前,全是人工来据。轨排吊装机械,也没那么多,施工单位也用不起。如此一来,施工工作不仅累人,劳动效率也十分低下。

这期间,和当年铁道兵一样,许多工作,我们还得用人力来干。路基铺好了之后,那一根根用汽车、火车拉来的,重达二百来公斤左右的混凝土轨枕,得用小推车刁到放线位置一长溜儿摆好。一些老工人却说,过去他们当民工时,和铁道兵一起,许多时候连手推车都没有。使用浸油木枕,得一人一棵地扛。

接下来,是上钢轨。随着领工员口号,十多二十人并排弯下腰去,两手抓住长长的钢轨先做好准备。接下来,随着领工员口号一齐发力,步调一致间,硬将一根十二点五与二十五米长的,重达数吨的钢轨便抬到了轨枕上。最后,工人们再手持套筒板手,用扣件将钢轨和轨枕牢牢固定在一起。

铁道工程,一般对材料要求极高。一般工民建,所用石料要求不大高,将就一下不要紧。可用在铁路下面,那些裸露在泥土上面的石头就要不成,得用那些深埋在地下几十米深的石头。选用石料,经碎石机打成规定大小后,还得经过试验室检测,抗压强度合格才能使用,不然就经不起列车多年反复辗压。

上世纪九十年代以前,铁路部门为确保工程质量合格,还专门成立了采石厂,并修通专用线。八十年代,地方已有了许多采石场,采石厂职工几年后,也被分流到其它部门去了。后来新修铁路,许多老板都来争抢石料供应,中标者也由此发了大财。铺上轨排之后,那一车接一车的道碴,便由这些石料老板倒满了路基。铲运机推平之后,在领工员指挥下,用起道机将轨排顶出石碴,便该道床捣固了。

过去铁道兵修铁路,一到道床捣固时,便几十人站道床上“打排镐”,举镐、落镐有人吹哨子,得跟着哨音来。落镐得有技巧,那镐得斜着下。这样一镐下去石碴一进就是一小片,那活儿也就干得又快又好又省力。若直着下镐,石碴钻进轨枕之下,才一两颗。时间长了,人不仅累,还干不出活儿。修铁路,历来都是有任务量的。为完成任务,不说道床捣固人如何累,据说当年负责吹哨子的人,干一天下来,大多嘴巴都吹出了血!

我们修铁路时,是有定额的。完不成任务量,下月便拿不到工资。我曾听项目经理说,那年月修铁路,工费也就每公里二十多万,不算多,弄不好还要亏本白干!这样一种情形,每天干完回家,职工们大多浑身筋肉酸痛难忍。幸好那时还年轻,下班后冲个冷水澡,到家喝杯酒、睡一觉,第二天起来仍精神饱满,又是一条好汉。脆弱的生命,居然能够如此昂然?让我至今仍以为傲!

可在当时,铁路工程单位职工年龄都大了,我还年轻受得了,一些老工人就吃不消。最后,领导为确保工期,只有动用民工队伍。

那时,我曾碰到一农民工老板,身体象牛一样壮实,脱光衣服一身疙瘩肉。这小子有个特点就是特能吃,我曾见领导请他来食堂吃饭,那碗就一小盆,连汤带水他能吃下整整一公斤还多。人能吃,但也能干。他能将一根二百多公斤的混凝土轨枕背下路基,一般人连抬都抬不动!

据说,他十五岁就来修一些支线铁路,为人又谦虚好学,几年后便掌握到一手技术。而他这手技术在工人队伍中,后来已很少有人能掌握到了。当他回乡去组织一帮民工来找活儿干,许多老板包不到工程,由于单位领导对他放心,便把工程甩给他去干。线路施工起拨道时,只要他趴钢轨上用眼一瞄,那高高低低弯弯扭扭的,象根煮熟了的面条一样的钢轨,愣在他指挥下起、拨、倒、改得又直又平。换别人上去指挥,就左返工右返工,弄得大伙儿没法干。

果不其然,这民工老板带队上去之后,队伍全二、三十来岁青壮劳力,这线路工程便突飞猛进了起来。那速度,就连当地村民也为之惊讶,才几天不见,一条条铁路咋就铺好了?

铁路电气化改造工程中,还有一项任务,那便是去一些老站,将到发线加长增宽,遇到站外有桥,还得再架一座桥,与老桥并在一块儿。

因为,大三线修铁路之时,出于国民科技与工业各方面条件的限制,主力东风1型内燃机车,每台牵引力也才800吨定额,也就能拉个十来节车辆。电气化完工后,韶山系列电力机车,外加东风4、东风8型内燃机车将成为主力,每台牵引力达到三、四千吨还多,是原先的四、五倍。牵引数量一多,各站用于列车会让停留的到发线也得跟着加长,有的还得再修几条出来。

来到架桥队,正是烈日炎炎七月间。那时,元谋、广通一带气温通常高达四十几度。我才一下火车,感觉就象走进了一只煮沸了的大蒸笼。这样一种气温下,人坐屋里都在浑身汗流不止。人在烈日下工作,劳动强度可想而知。

我去的时候,需要加长的车站到发线路基已筑好,大桥墩也一排溜儿干完,一切就等铺上道床和钢轨。再以后,接触网一通电,那一台台更高功率的电力火车,就可以拉着一长串车厢在铁路上跑来跑去了。

许多人工作在这里也十分辛苦,好些人已两、三个月没回过家。有个桥梁工程专业的本科生刚分来,在工地上搞了一天测量、放线,回到住处却脸脚不洗晚饭不吃,便一身泥污地瘫倒在床上,一直睡到了第二天早上。短短一周,白白嫩嫩的娃娃脸,竟被晒起一层黑壳。他却笑着说,等工程完工后,买瓶磨砂洗面奶一搓就好了。可他哪是这会收拾打扮之人?回省城休息时,由于平时衣服洗换不勤,上公共汽车时,一些人还躲着他,以为他是个流落城市的盲流。后来这小伙子,却当上了工程师和项目经理。

分公司经理,那年还不到三十岁,研究生刚完,便分去桥梁施工队当负责领导。因为要赶工期,熟练工人不够,临时去找不好找,找来也不会干外,还有安全隐患。内心一急,他也爬上那三、四十米之高的脚手架上,和工人一起绑扎钢筋笼。此般实干精神,谁不配服?据说他不仅赢得了上级领导的重视,总公司经理还把自己闺女嫁给了他,他后来也当上分公司经理。很多人为啥不能当领导,有的人却能当领导,值得人深思。

施工单位生活,能简单就简单。一日三餐,则几个人围成一圈,不论干部也好,职工也罢,蹲在地上便大吃大嚼起来。遇上当地农房租不够,施工队只好十几个人打个地铺便睡。碰上那些会打鼾的,睡眠不好的,当晚便无法入睡。有位师傅头晚喝多了点酒,光身子睡去时,由于蚊帐没放好,第二天醒来发现自己身上,竟被蚊子叮了个体无完肤!

一些老职工却不以为然说,现在条件还算好的了,他们年轻时修铁路时,还会遇上毒蛇、豺狗与遂道塌方,小命都难保。如今成昆铁路线旁,好多地方都有铁道兵烈士陵园,便可说明当年修筑这条铁路,其艰其险到了何种程度!

我还曾遇上一位老工程师,年轻时修过成昆铁路,如今六十多岁了,单位仍把他返聘过来干监理。他还记得说,那时候他们去搞测量,人在山上山下、崖上崖下、涧上涧下,一天到晚爬上爬下,人没摔死就算烧着高香了。干一天下来,两腿还被荆刺刮起一条条血口子。铁道兵施工时,人就坐在工棚里不停地划图纸,划好一张,战士们就来拿走一张。出去方便一下来回都要小跑,吃饭也是由战士们端来桌上,一点空闲时间都没有。

在广通、元谋一带,我也再次感受到当年铁道兵,修建这条铁路的艰险程度。因为成昆铁路沿线,大多山高险陡,地质结构复杂多变。一些地方,由于无法施工,最后只得采用别的办法。比如说羊臼河车站,隔远一看,那山上竟有两条铁路,这是为什么?我后来才听人说,这是因为底下这条铁路无法穿过下一座山,估计连打隧道也不行。最后只有斜往别处修条展线,去转了几座山,再居高临下往下面这座山冲去,这才越过下面这座高山。这绕一大圈回来得二十来分钟,这也是该铁路线上一大奇观。

六十年代修建成昆铁路,由于科技与工业方面的落后,象后来修高铁时,使用的挖机、铲运机、工程运输车、掘进机,这些高效率设备全都没有,从国外进口也不可能。所以,那时开挖隧道大多三、四千米就算长的了,结果还弄得铁道兵伤亡惨重。最长如沙木拉达隧道也不过才六千多米,而其施工难度之大,当时还惊动了中央领导,数学家华罗庚也还亲临现场指导施工。到高铁时代,一个隧道就十多二十几公里,遇到山肚子里有溶洞或积水,有的还在山肚子里架起桥来。一项工程从开始到完工,却从未出现过人员伤亡现象。

可在那时,那些高效率掘进机械跟本就没有,施工人员只有采用爆破方式向前开掘。更没有电雷管,起爆只有导火索。雷管和导火索生产质量不合格,或期间受潮,会影响起爆,哑炮便多。有时候施工人员还在埋头干活,旁边斜坡便突然垮塌下来将许多人活埋,遂道垮塌的时候更多。铁道兵烈士陵园多,这也就不奇怪了。

那时候,又是隧道病危害整治期间。一座大桥架完之后,我们又得走向下一个车站。火车在前头拉,我们坐在平板车上,连同各种物资一起,被拉往下一个工地。隧道顶部,已被内燃机车喷出的油烟熏黑。有时,隧道上面竟渗透出手腕来粗的水流,把我们全身淋湿。据说在成昆铁路线上,这种情况还有好几处。

隧道里怎么能有水呢?这一情况,早被工务部门发现,施工单位便得去修补整治。具体办法,是将透水处扩宽切割下来,再安上钢筋与模板,重新浇进一层速凝防水混凝土。以后,那水便被堵住,从别的地方走了。再以后,隧道便再没有出现过漏水现象。

于修铁路而言,其实对任何国家和地区来说,这样的机会并不多。

修铁路大桥那更是少数,并不是人人都有机会参与。这方面需要有工作经验的,无论干部也好,还是工人也罢。一到建桥,工程单位所有精锐,往往全部集中于此。

参加架桥队工作,我干的是食堂采购工作。可在花棚子、羊臼河、小村、龙骨甸,我每天去施工现场送水送饭时,也能亲眼目睹那擎天玉柱般的一排大桥墩上,是如何被安上大梁、道床、轨排,再通过首趟列车的。

而对云南本省来说,还没有完全独立的建造能力,无论过去也好,现在也罢,还没有哪家企业拥有铁路架桥机,就是最好的说明。当年架桥时,架桥机是从遥远的东北请来的,一路上他们就走了一个多月。一来则一个车队,车厢都十来节,工作人员好几十。来到工地时,好多人还没见那庞大的架桥机械,等往大桥墩上架梁之时,远处便围满了看客。

铁路工程建设,更离不开一些人才,有的甚至是“怪才”。记得大桥铺架关头,总公司下来一位老工程师当总指挥。该总指挥从年轻时候,便在各铁路线上架桥。他这一生,曾成功架起过多少座桥梁,恐怕连他也记不清了。

这位桥梁施工专家与技术权威也怪,据说他指挥架桥时,曾有一次不成功。一帮工程师再一细查,发现从设计到施工,根本就没有问题。可为什么大桥就未能顺利合拢呢?最后问题终于找出来了,此公竟认为是大桥铺架那天有几个婆娘从桥上经过,给他带来了“霉气”。此后,只要是他负责架桥,他便要下道命令,大梁合拢那天,绝对不准女人上桥,就算她是中央领导也不许。

总指挥一声令下,大家都得服从。以后,凡他负责的大桥全都顺利完成。由他负责的大桥铺架过程中,也就有了不许女人上桥,这人人都觉好笑,却又人人都得去遵守的土规距。一个单位和一个群体,尊重技术与权威到何种程度,一般人可能听都没听说过。分公司女工程师据说原来只是中专毕业,后来是一边工作一边读大专,文凭拿到时都三十来岁了才结的婚。此时虽在现场,可也不敢上桥,只能远远地站在桥外观摩,学点指挥经验。

架梁之时,还要燃放鞭炮驱邪图吉利,一放就十万响。最后,当那几十吨重一片的大梁终于合拢之时,所有人的心才落了地。接下来,便往大梁上面倾倒石碴、上轨排,民工队伍迅速捣固之后,便通行首列火车。一切安排,全都那么的紧张有序,一点乱子都不能有!

桥梁铺架,是一项重中之重的工作。食堂工作人员凌晨五点以前就得做好早点,施工人员得打着手电走到现场。这期间,无论什么样的事,全得搁置起来。记得在小村车站,当我和另一位师傅把饭挑到现场时,预定工作没完成,上至总指挥,下到民工,就没一个人下来吃饭。晚饭之时,由于人员没统计好,最后一班人下来时,饭菜已没了。当时,负责人是我同学的爸爸,我忙把剩下几个咸鸭蛋拿给他,他看了看,却说自己不饿,转手递给了三名火车司机。当时都下午三点了,谁能不饿?

铁路电气化技术改造工程,也吸引了各方百姓们的热情关注。几项铁路施工中,我曾无数次碰到一些当地百姓来向我们打听工程的进度,工程何时能够完工?什么时候才能见到电力火车经过他们的村庄?这不由不使人凭添了几分重任在肩的使命感,保质保量按时完成工程任务,早已写成了施工动员大会誓词中,化成了工作中的热情与动力!

在龙骨甸,记得大桥完工时,当时昆明局局长齐文超同志,还亲临现场视察。他也要亲眼看看大桥如何修好,并通过首列列车的。他还用轨道车拉来两车皮生活品,有衬衣、罐头、白酒等慰问品。施工单位领导和职工们都很感动,还向局长大人宣誓,誓死按质按量完成施工任务,早日建成电气化成昆铁路!

值得我在这里要说的是,过去昆明铁路局齐文超局长,在那些老职工们心目中,他可是一位好领导。一切正如人们所说,他来到昆明之后,云南大地不仅又增加了一条南昆铁路,既有铁路更还得进行改造。领导任务增加了,他却还为铁路职工们建盖了最后一批福利房。要知道,当年昆明铁路局职工住房很糟糕,好些职工住房还是那干打磊砌成,再里外抹上一层砂灰,刷白就住人,一住二十来年。铁路职工住房这情形,这方面连一些地方企业都不如。

有的人当领导,为啥让人怀念,这也是件值得去深思的事!

铁路电化改造工程全面完工后,为加快地方经济发展,以及造福沿线百姓方面,它所做出的贡献应该是巨大的,让人无法去计算的。

如今,一晃二十年过去。云南铁路早已非同往昔,过去那些绿皮旅客车厢,也早已不见了。当年那些东风系列燃油火车,也已退出了历史舞台,代之的是韶山系列电力火车。要知道,在成昆铁路上,原先六、七十年代国产内燃机车,每台都是油老虎。可每台拉运量却还不足千吨,遇上一些地方若不开足马力去冲坡闯坡,整列火车就别想爬上那些高山。爬坡之时,时速只有十多二十公里,还没马车在平路上跑得快!

后来所用这批电力火车,一台拉运量就三、四千吨,每小时运行速度,还能达到一百公里以上,再大的坡度也难不住它们。这几年,成昆、贵昆铁路还将完成复线工程。如此一来,云南铁路又成功地实现了一次飞跃!

没修过铁路,不知道铁路的诞生和存在,是多么的艰难与复杂。它不仅要消耗很多的财力、物力、人力,同时也需要更加完备的科技与工业。

那年月,铁路电气化工程实施时,又是铁路病危害诊治工程。到南昆铁路线上时,由于该线最后是按电气化设计的,到铁路一修通,接触网杆便通了电,一台台电力火车正拖着那长长的车辆跑来跑去。我们在完成了一处锚固桩工程之后,又来到贵昆线。

那时,工程已进入到架设接触网了。当我们来到该线时,负责电务施工的单位,正往铁路两侧栽插接触网杆。我们的任务则与他们不同,是在某段铁路山坡处打一排锚固桩。

何为锚固桩?这一词汇来自道路桥梁工程,由于地下泥层的缓慢流动,会对路基带来一定程度的移位。为防止这种情况的发生,工程单位要去路基一侧,打上一排钢筋混凝土桩,从而将地底泥土滑层挡住。那一棵棵锚固桩,多呈四方形或长方形,有的要挖下去四、五十米深,一直挖进岩层二、三十米。由于机械派不上用场,只能人工从地面一直挖下去,再安上各种型号钢材,最后浇下高标号混凝土。所用钢材,是那木棒一样的,直径多达25毫米的钢筋做为主筋。

这样一种工程,为什么不准在修铁路之前完成,而要拖到几十年后才来进行呢?我们到来到之后,便听当地人说,由于当地是产煤区,从六、七十年代起,这里便开始大规模煤矿开采,几十年后那山都快被挖空了,这便造成地下泥土层面的滑动。我们这一工程,便是去阻止这些地下泥土的流动,从而保住地面上铁路的稳固。

在此之前,我从未到过煤矿。在我以往想象中,那乌金一样的煤炭,在采煤工人的机械操纵下,从地底源源不断地流出,然后走进工厂与千家万户,当地人应该是富裕而又快乐的。可我来到当地之后,发现这事却不尽然。

首先,当我们来到县城之时,发现这里的一切,竟笼罩着一层淡淡的灰黑色。天地如此,人若穿件白色衣裤在路上走一截,不要半小时,那也就脏了。这事直到二十年后,我再次来到这里工作之时,才发现这里的一切都变了,这里的天空已不再灰蒙蒙的了,地面也变干净了。

原因我后来才知道,是那时候人们还不注重环境保护,后来则采取了抑尘措施。矿区专门设立了抑尘工人,其工作就是往那些裸露在地面,或正在运输的火车、汽车上的煤炭上,强制性地洒上一道水。那水是参入胶凝物的,喷洒在煤层上,便将其板结起来。风便吹它不动,当地空气也就不象以前一样,煤灰飞扬了。

无独有偶的是,过去煤区里的煤,要用水冲洗一下。把泥土冲洗干净之后,这煤才能卖上好价钱。至于那冲煤的水,却直接排入江河也不管。如此一来,当地江河全是黑色的,鱼虾都死光了。后来,当地政府不再允许采煤单位这样干,我便看到当地江河都变绿了,恢复了以往的模样。

二十年前,我还发现这样一种情况,那便是煤炭行业竞争的原故,当地矿务局却赢利不高。再一打听发现,煤矿工人工资收入,远没铁路工人高,矿区职工住房情况也很落后。开挖锚固桩,工地也挖出大量煤块。起先,当地居民还来工地轰抢,单位只好请来当地派出所与村干部,让他们出面制止,让其到碴土倾倒地点去捡安全些。产煤区里的人,家里还缺煤烧,这也是我想不通的事。

可在当地,却有富豪。我们租住的房东,听说就是靠烧焦炭发财的。这行业干了几年,他不仅有着大把的钞票,更还建盖了一幢小洋楼,出门进门都是高级小轿车。

我还去矿务局,洗过几回澡。但每次都得跑在最前头,晚一步去,采煤工人一来,那塘中的水就马上黑了。澡堂没有淋浴,我便很奇怪。一问才知,是采煤把地下水层挖断了,原先那水已流到别的地方去了,这一片区就开始缺水。矿区用水得节约,职工澡堂不安淋浴,这也是件让我想不通的事。

铁路要建锚固桩,那得花钱。这钱往往花得让人吃惊,因为涉及当地居民要搬迁。一座小村庄全得搬离原址,光那赔偿费就不会是一个小数目。

干铁路锚固桩,由于机械使用不上,那活儿得用铁锹、钢锄这些农俱,用人力一点一点地去开挖。所挖渣石,则用卷扬机一捅一桶吊出来,方能进行下一道工作。开挖过程中,要给四面浇筑一道钢筋混凝土,将四面土层撑住,然后才能继续往下挖。这其中若是遇上石头,得用风钻打眼,再塞进炸药雷管将其炸碎。

有意思的是,由于地下有水,得用防水炸药。防水炸药要贵一点,普通炸药买来不用,岂不可惜了?随队卫生员便想了个办法,他将那些过期避孕套全拿出来,让我们把炸药塞进去,插入电雷管之后,再把口扎起来。一般炸药,便也有了防水功能,泡在水里也能炸响了。

如此一来,施工的时候,整个工地便不分白天黑夜,整天炮声隆隆。

那时,我干爆破。雷管、炸药全带身上,便成了个危险人物。可我却由此练出一手爆破技术,我能凭借内心估算,不用风钻打眼,便能将一大块岩石炸碎。人却离它不远,起爆之时如放一个大炮杖。走近一看,那石头已然裂开,用撬棍一撬,就完全散开了。那年,我曾使用过多少炸药,我后来估算了下,三、四十吨应该是有的。

铁道工程施工,也是有危险的。记得才开工时,由于地下有煤层,为防止瓦斯爆炸,还安了瓦斯监测仪,得往坑底通风。可当工程走到一半时,工地上还出了人命。那是因为一口锚固桩开挖快完之时,中间护壁突然垮塌,便活埋了两个民工。

出于人道问题,负责施工领导决定,人工将他们尸体挖出来。我走之时,还去深井上面看了一下,结果被里面冒出的尸臭熏得想吐。弄得我即使用湿毛巾去揩都揩不掉,鼻孔里好几天都还有股味道。单位花这么多人力去弄两死尸,不就是为给活人一个交待与安慰?至于两民工的劳动,是不能换回这许多付出的。

这年,由于内心厌倦了这漂零的日子,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离开了工程队。

记得曾有过一段时间,我曾倾迷于美国作家杰克.伦敦的超人哲学,在此我也曾读过其《热爱生命》与《海狼》。

可当回顾一望间发现,这样一个群体之中,那所谓的超人却比比皆是,让人难以一一列数。比如说七十年代之时,刚刚建起不久的铁路医院医疗技术就十分厉害,那里的医生已能掌握置换脑髓手术。父亲一老朋友有年翻车,脑髓都快流干了,这里的医生为他换了一大半猴脑,他后来也活到了七十多岁。当我后来与同事提到这件事时,我们人劳科长却说,当年的铁路医院还是他带领职工修建的。他当年是施工队长,有天质量检查时,他一脚踩踏差点还掉下楼去。至于那位能给人置换脑髓的医生他也认识,说他年轻时就是从工程队里调上去的。这医生脑科医术,当年在全国也没几家医院能做,如今说他是医学科学家也一点不为过份。

那年月,铁路上还建了许多学校。我们上学之时,好些老师则来自工程队。单位调来教书育人之后,他(她)们不仅教我们学会了读书写字,这其中还培养出许多的人才。多年以后,这些学生中,许多人还成了大学教授、工厂干部、地方政府官员、人民教师、企业家等等!

没在过工程队,体会不到《咱们工人有力量》这歌这意境。抛开干部群体单说工人队伍,这样一个集体,这样一帮人,别看他们貌相平平,一经说出能把你吓一跳。何为人杰?何为人中龙凤?没在过铁路工程队,你很少能见到。

我那时就曾遇到一工人师傅,他不仅会修铁路,更还乘飞机远征中东,去科威特给那些世界级富豪们建豪华别墅。在工程队,就没他不会干的活儿。于改革开放后富起来的中国人,那年月一般家人建房,得花尽一生积蓄,去请包工头。他家在农村,却是利用休息,他亲自绘图施工,老婆儿女当助手。半年过后,他一干就是一栋小洋楼,好多年来一直吸引着周围村民,谁都想来看看这所漂亮房子。

手上有技术,来自于自己的勤钻苦学,不期然中,儿女也受到了影响。在大学生成为天之骄子那年月,一般人家有一子女考上大学就不得了,他却是四个子女考上了三个。剩下老四劝他别考了,有那钱去读书,不如给他买辆汽车去跑运输还好点。可小儿子却说,上面哥姐全是大学生,唯独我不是,以后我抬不起头来。结果第二年也考上了大学,只是父亲供得好辛苦!

于我来说,现在年轻人装修住房得出钱请装修工,那时单位分我一套旧房,却是我一个人再请一助手,便硬把套旧房弄得有模有样,引得好多邻居来参观,这房换了个主人,咋就变成新房了呢?

接下来,我还围了个大大的院子。空地上,还种上各种果蔬,养了家禽。我不在家的时候,新婚妻子和其腹中的胎儿,也能有着充足的营养物。以后我一人工作养全家,老婆娃娃一直有钱花!

人在工程单位里工作,也并不是每天都在紧紧张张。遇上一些特殊原因,还能遇上一两天轻松和休闲的日子。

好多年前,记得我读沈从文先生文集时,先生说他能做一手很好的狗肉,可据其学生汪曾祺先生回忆文章中说,他就从没见先生做过这菜。在工程队,我们却能经常在铁路沿线,向当地农民买到许多肉质鲜美的家禽。接下来在铁路病危害诊治工程中,我们还经常买到一整只肥羊和狗肉,项目部天南地北的人中,则有的是民间大厨。随便抽一个人出来,从宰杀清洗到烹炒蒸煮,食堂一做就几大桌,接下来几十人聚一起,便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好不快活。

我至今还记得,成昆铁路上,铁路不远处便有着许多野生橄榄,摘一颗放入口中,那微苦微涩却又回味甘甜的滋味,实在是令人难忘。

我尤其难忘的是在龙骨甸,车站一位开小商店的小伙儿,他仅出了十块钱便买到一只果子狸。邀我前去喝酒时,我隔五十米远便闻到一股香味。那时候,还没有果子狸会将非典病毒传染给人类这一说。我还记得这东西很香,我相信在今后的岁月中,我是再不可能品尝到这么香的野味了。只是那肉块很老,很难炖粑,嚼在口中很难将其嚼碎咽下肚去。

这其中,我尤为难忘的是凭生第一次与当地彝人共舞狂欢。

因为,我们所到地区大多是彝胞。尽管他们都已改穿汉族服装,但骨子里流动着的仍是本民族的血液,保留着本民族特有的风俗习惯。每到夜里,随着村里有人淙淙淙淙地弹响弦子,闲下来的人们便会象听到集合号似的涌来,然后在一个宽广的场地上纵情歌舞直到半夜,人人精疲力尽才散。那情形,就象大城市里的早晚街舞。可大城市里的街舞,大多为中老年人,年轻人很少参与。在彝乡,却是老中青一齐上场,每逢节日就更加热闹了。

人能再苦再累再穷,但不能没有欢乐。在这里,一曲简单的音乐与舞蹈,便能使得一颗抑郁的心充满快慰,也能使得一个蔫萎的生命变得意气昂扬起来。

在我们这个多民族共存的国家里,彝族同胞早深谙此理,并以此世代相传下来,成为一种生活习惯、一种习性与民族风俗。在饱受磨难的社会生活中,彝族同胞们是最懂得如何去生活的。我后来才发现,有些彝胞就是后来生活条件好了,住在大城市里了,也同样还聚在大街上“跳脚”,就是最好的说明。

那几天,记得前来跳脚的人是越来越多,就连那些开着架桥机,一路从遥远的东北赶来的壮汉们,也加入进来。彝家乐手们的兴趣也越发高涨,一把破旧的弦子从他们手上,竟弹出《北京城的金山上》、《学习雷锋好榜样》、《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等乐曲。这些乐曲经过彝家民族乐器弹出,竟别具一番风味,十分动听。这其中,有人还带头唱起歌来。欢歌劲舞之下,歌舞者也豪兴更浓,舞会也随之一次又一次进入了高潮……

多年以后,每当想起当年在楚州这片土地上与彝胞们共舞的情形,我内心便会涌上一份快乐,其情其景是那么地令人难忘,尤其那句“高高山上茶花开啊,阿哥阿妹跳脚来啊”的歌声,至今仍激荡在心里……

人世更迭,沧海桑田。上世纪末,随着我国产业结构调整,铁路已没有工程单位这一编制了。

这样一支英雄的队伍,后来被划归国家建设部,隶属中国铁路建设公程总公司。我所在公司也成了工程局,已从铁路这一大家庭中完全分离了出去。

如今,回想当年工程队那奔波与劳累的岁月,记得我师傅曾说过这样一句话。他说,他这一生最大的心愿就是到老以后,还能穿上那身铁路制服,几个老同事一边喝着小酒一边聊着天,免费去他修过的铁路上走一走。他说,这是因为人到异乡走过多年之后,晚年还得再去再走一回,把自己失落在外的魂魄找回来,不然到老会活得不安生。当时,我还不理解,觉得这是封建迷信!

一晃多年过去,有文友说,你在铁路上这么多年,又经历过那么多事,为什么不写出来呢?这些可都是别人盼都盼不来的写作素材啊!

其实,于我而言,我又何尝不在这么样想呢?一切因为那时,我的写作一直是业余的,过去那辛苦的工作,以及生活上带来的烦心事,又占去了我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多年劳累之下,偶尔有空并升起一点写作冲动,可坐到电脑跟前又觉文思萎顿,美妙难出。我便只好把其藏于内心,让它日渐远去。

如今我终于明白了,吾今纵笔记述这段时光,是否也是在找回自己曾经失落在外了的魂魄呢?

如今,蓦然回首这一群体中人时,我原想,这样一些人,一生从事如此艰苦的工作,晚年身体状况不会太好。谁想我再一访谈发现,这样一些人,如今大多八、九十岁高龄,说话仍声如洪钟。我一同事的父亲,过去是工程师,如今九十三岁,却还天天要做府卧撑,儿子叫他少做几个他还不听。周围两三个小区,就找不出一个有他这么大岁数的老人。

于我们父亲而言,他虽差四天,就活到八十四岁。可到临终之时,却象运动员一样,仍保持着一身凸凹有致的肌肉。如今的人们,四十来岁就“三高”,父亲却一生与之无缘。倒是后来因小脑萎缩经常住院,两、三月针药之下,却被医出了“三高”。

脆弱的生命,竟活得如此坚挺。这不由使我明白一个道理,那便是坚强的生命,往往来自于艰苦生活的磨砺。

文/黄前文

编辑/王孝付

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黄前文,自由写作者,散文、诗歌、小说、新闻、报告文学作品,曾载于省、市、县、区级多家文学刊物与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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