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树
也许是老之已至的级故吧,近年来,我总爱思乡怀旧。故乡那巍巍的背山,那潺潺的绿水那淳厚的民风,那善良好客的乡亲,那历久弥浓的乡情,时时在我记忆的屏幕上清晰地映现出来,也常常构成令我流连陶醉的梦境。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乡愁吧。
我的故乡在奈曼旗东南部的一个小山村。那里,地处偏僻,山峦起伏,沟壑纵横。解放前,交通闭塞,土地贫瘠,旱涝灾害频发,广种薄收,乡亲们过着糠菜半年粮的苦日子。
父亲是农民。他宅心仁厚,乐善好施,不善言辞,体格单弱,是个“半拉”劳动力。但他广结人缘,心灵手巧,勤劳节俭,耕种着几十亩薄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勉强养家糊口。父亲编筐织篓的技艺是闻名遐迩的。他常常无偿地为乡亲们编筐(样式精美,种类繁多)、编筛(大中小相结合,是农家必备的家具),有时也到集市上出售贴补家用。
父亲对树木情有独钟,栽朽柳,植桃杏,房前屋后,百树争荣,绿荫蔽日。每到暮春时节,朽花飘,柳絮飞,整个小山村好像笼罩在薄雾中。桃花杏花也不甘示弱,次第竞放,那真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呀在这个时节,我喜欢到远处眺望、观赏。只见一片连着一片地雪白,一片接着一片地粉红,像纱,似雾,如虹,把宁谧的小山村打扮成了婀娜多姿、楚楚动人的妙龄女郎。
父亲俨然是一位园艺师。他备有一把钢锯,一柄利斧,一把大剪刀,及时为树木修枝打杈。浇水施肥,使之茁壮成长。修剪下来的枝杈垛成垛,也解决了娆柴问题。
母亲则偏爱花卉。她在院!里院外载满了各种草花,腊梅呀,海棠呀,月季呀,山竹呀,鸽子花呀,扫帚梅呀,每年的春夏秋三季,庭院里鲜花怒放,争奇斗妍,万紫干红,芳香四溢,惹得蝶乱蜂狂。乡亲们也常常不约而同地到我家的“大花园"来兴致勃勃地观赏,还索要一些花籽,询问种花养花的一些窍门。
父亲营造的各类树木几乎棵棵都是精品,杨、柳、榆等不乏栋梁之才;桃杏、沙果等也力挫群芳。其中,最出类拔萃者当数那棵大榆树和那棵大杏树。大榆树树干粗壮、高大、笔直。树冠像一把张开的巨伞。每年的酷暑季节,中午和傍晚,父母亲和邻居们常常围坐在树荫“下喝茶品茗,消暑纳凉,谈天说地。女人们一边乘凉唠嗑,一边搓麻绳、纳鞋底、缝衣衫。孩子们则在树荫下做各种游戏,丢手帕啦,捉迷藏啦,踢口袋啦,尽情地无忧无虑地嬉戏玩耍。炎热的中午,土屋里闷热难耐,父母时常把饭桌摆放在树荫下,全家人共进午餐,其乐融融,还别有一番风味呢。
每当万物萌发的春天,大榆树,上就挂满了榆钱儿。那肥厚鲜嫩的榆钱儿,呈浅绿色,一嘟噜-一嘟噜的,一串儿一串儿的,在密密匝匝的枝条上互相拥挤着,成长着,成熟着,炫耀着,好像争宠搏爱似的,使人馋涎欲滴。童年的我常常约几个要好的小伙伴,骑在树杈上,像馋猫似的,一大把一大把地吞食着榆钱儿。那甘甜中又稍带点青涩味的榆钱儿啊,令我至今还觉得余香在口难以忘怀呢。
母亲把加俯下来的榆钱儿清洗干净后撒上荞面,再加上适量的漏盐和花椒粉之类的调料.搅拌均匀,放在大铁锅的墩子上蒸成“布铬”。那可是乡间农家一道色香味型俱佳的美食呀,凡品尝过的邻居们无不伸出大拇指、赞不绝口。如逢灾年,那棵大榆树,那榆钱儿,那诱人的"布洛",可是救苦救命的活菩萨啊!
回头再说一说那棵大杏树吧。她并不高大,粗壮的树干紫红发亮,枝繁叶茂,挂果稠密,杏子大如鸡蛋,核儿小肉儿厚,汁儿乡,放在嘴里,那香甜鲜美的口感实在难以言表。在我们那个小山村里,杏树几乎家家都有,但论品种,论个头,论口感,论产量,众口一词,首推我家。在杏儿还只有小手指肚大的时侯,我们这些馋小子就急不可待地在树下蹦祈跳着摘食又青又涩又苦的果子。边吃一边往衣兜里装。父亲发现了,并不责怪我们而是和颜悦色地对我们说,再过些旧子,等查儿大了,红了,熟透了,保管让你们吃个够。每当杏子熟了,母亲总是挎着只篮子装上大红杏,迈动着“三寸金莲,给亲友和邻居送去,让大家尝鲜。有时还给五、六里之外的亲戚送杏呢父亲一向不舍得摘食树上的鲜果,而是猫着腰在树下草荒里捡拾落果,吃得津津有味。
母亲把杏核攒起来,砸掉外壳儿,把杏仁儿煮熟,去掉红皮
腌成杏仁咸菜,那也是一道佐餐消火的美味呢。
那个年代,我父亲和乡邻们都没有商品意识,瓜果和各类蔬菜等农副产品都是自产用,不知道去集市上销售。用不了的,就倒在粪坑里沤制农家肥了。
我家的大杏树也往往“招贼”。一天黄昏,灿烂的晚霞映红了西半天。饭后,我伫立在房前的花坛边,一边贪婪地嗅着花香,一边观赏着小山村千家万户炊烟直、西天余辉落日圆的美景。这时,忽听果园里有轻微的响动。我操起身边的一根木棍轻手蹑脚地循声摸过去。我定睛一看,只见外屯的两个野小子,一个骑在树上正在大把大把地摘杏,另一个站在树下用一条布口袋接杏。看到此情此景,我顿时怒从心头起,恨从胆边生,大喝一声,举着棍子冲了过去。树上那个被我的呐喊声和怒目圆睁、手持木棍的架势吓得猛一哆嗦,啪嗒一声从树上掉下来摔坐在地上;地上那小子呆若木鸡,站在那里,好像不会动弹了。我刚要挥棍开打,“住手!”父亲突然来到我面前把我喝住了。父亲对那两个“小贼”不恼不怒,反而温和地说:“你们俩是外屯的吧?要吃杏就白天来嘛我让你们吃个够,干吗要黑灯瞎火地来呢?若是遇上野牲口(指狼野猪等)多危险啊!”边说着,一边仲手从树上摘下一大捧大红杏装在他们的布袋里,并让他们从大门出去。那俩小子一溜烟没影了。
我家果园的东墙有个小豁口,那两个野小子就是从豁口溜进来行窃的。果园的围墙不髙,大杏树在墙边;几枝红杏伸出了墙外,这真是“满园春色关不住,枝红杏出增来”不过,我家出墙的几枝红杏早就被人偷吃光了,所以那俩小子才跳进园子来动手脚,不料却被捉个正着。
上世纪五十年代,我在城里参加了工作,又成了家。当时父子母尚在壮年,不愿随我进城,仍在乡下务农。光阴荏苒,到了七十年代末,父母已经老迈,我又是独生子,经再三劝说,位老人才勉强同意进城与我生活在一起。搬迁之前,父亲把老屋的梁柁、椋木和砍伐的树木都做了妥善处理。几经踌踹之后,才狠下心把那棵大榆树和大杏树锯倒了。父亲看着他那两个倾注一生心血的“心肝宝贝”,伸出颜抖的手,一会儿摸摸大榆树,一会儿摸摸大杏树,竟然老泪纵横,泣不成声,守在树边不忍离开,一连几天也没吃下饭去。那棵锯倒的大榆树,纹理清晰,构图美观是罕见的上等木料,乡亲们见了莫不翘起大拇指啧喷称赞。父亲临行前委托我的赏兄代为篮那棵枪木料,准备日后有方便车运到城里。
父亲进城后,看到我家里没有一样像样的家具。他跟我商量,等把榆木运来之后,给我做一个大型的多开门的书橱,一张写字台,再做一张带活动腿的大饭桌。我想象着未来气派的书房的样子,简直乐不可支了。
孰料,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两年后,堂兄捎来口信说,那棵榆木被我家外地的一位远房亲戚运走了。堂兄上前阻拦时,那位亲戚谎称是经我父亲允许的。堂兄不知里表,只好放行了。消息传来,犹如一声霹雳,把父亲击倒了,他大病了场。我托人前去询问,得知那位远房亲戚已经把榆木做成家具了。我怒不可遏,准备亲自前去理论,被父亲阻止了。他说,事已至此,又沾亲带故的就由他去吧。唉,我的仁厚善良的父亲啊!
斗转星移,一晃几十年过去了。慈祥的父母早已作古了,我那多彩的童年也早已化作历史烟消云散了。留下来的,只有挥之不去的浓浓乡愁了。我每每伫立窗前,久久地遥望南天,往事萦怀,不禁悲从中来,竞潸然泪下。
作者:张树芳
摘自《通辽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