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专栏 | 张天敏:昭君永失望月楼 五
花洲文学

昭君永失望月楼五
文|张天敏
昭君对侍者的怀孕之说,很是震惊。她唯一能缓冲情绪的是,掺进几分怀疑,认为侍者是偶出妄言。
她在汉宫曾听说,怀孩子是男女相爱的结果。可她对单于没有一点爱,二者之间只是弱肉强食的丛林暴行,也会结下爱情果吗。另一种怀疑的依据是,诊脉的侍者在汉朝是一位巫师,常有八卦故事放出来,十有八九不属实,人们只是在不解天象世事时,带着迷信色彩推崇巫术的行当。她印象中的巫医,是双手合十坐在那儿,一个虔诚的迷路人。
可是,昭君记得幼年的江南时,有老人说过妇人怀孕后会犯魔症。她想起自己状况,觉得身体确实发生了妊娠变化。怀孕是陌生概念,既是真怀了,她也是半喜半忧。喜的是自己就要为人母了,这是一个女人成长史上最大的转折。忧的是,这个小生命会逆袭她心思的方向。
这些天,他对蛮夷地的野人帮越来越反感。像一只落入狼群的羊,整天处在不安中,好像随时会有一张大口活吞下自己。生活习惯上,她吃不惯胡人的生肉块,看见带血的生肉就反胃。喝不下牛羊奶,一闻到膻腥味,食欲就全没了。睡不惯皮毛毡,毡上有无数小虫子爬,挠得夜里睡不着。她更嫌老单于数月不洗澡,一头汗臭味,一走近她就得捂鼻子。更困难的是听不懂胡人语,毡房外高腔大调的乌啦吼叫,老在翻跟头打架拼殴。她像看动物一样,茫然的异界有万条陌路,没有一条可以收留她零落的心。
她太想重回汉家,如果能回去,她定要回到江南小山村父母亲那里,偎在父母怀里,把江河般的泪水涌流出来。如果不让归故里,她愿在未央宫门外洒扫,天天感觉到元帝的存在,就是余生好梦。她把希望都寄托到元帝身上,只有他有能力把自己从苦海里捞上岸,然后缝合生别的伤口。她把苦难遭遇诉诸于他,让他出招给胡人送东西作交换,收买单于。再不然,可以借故传自己回一趟老家,后假报死讯给胡帮。
可这腹中小娃儿你来得好突然哦,一点商量都没有。怎么命运里会有这么多未经预料的事,都错着时宜,偏过机缘,说来就来呢。少年时进宫,想的上天堂,结果下了活地狱。后来与胡帮和亲,是为寻找新生路,不料进了死穴。现梦想回汉时,这小娃又拽住了后腿。真不知道命运到底长什么样,总躲在冥冥不知处,搞鬼作怪。
她双手合十,抬头望着天上大雁,说:把我心思传告他吧,他若还是个男人,就速派人来,听我诉求,救我水火。
正在此时,侍者边走边招手喊她,说汉朝来人了,不是别人,是你老家亲人。
昭君慌忙从外边回来,见弟弟和单于站在包房门前迎她。昭君看见弟弟已长大成人,她走时才过十二岁的娃,连跟姐姐道个别都没有。她有点认不出了,看他身着官服,一派仪表堂堂的英雄气,跟老父亲有点像。昭君问起江南的事,一提爹娘,就拉起弟弟手,泪水涌流,哽咽到说不成话时,竟顿足号啕。
单于笑着搂搂她,说:自从你姐姐来胡作亲,天下即无战事,作为光荣的阏氏王后,她受到了万人尊宠。弟弟听得满脸春风,也劝姐姐思亲莫伤怀,好好享用金玉时光。昭君忽想起自己的另一角色,那并非一个妇人的小我感绪,而是家国共识的和平大使,带来的天下皆大欢喜。她止住泪,坐端了,好好听单于和弟弟交谈。
中饭是牛奶和羊肉,仍装在人头骨碗里,白肉原奶,手抓着吃。弟弟不时扭头看姐姐,吃不习惯,几回停下发呆。单于老劝酒,王弟只喝酒不吃肉,再不就愣在那看别人的吃相。单于只顾自己拿肉块往嘴里塞,牙撕口拽,像一只猛虎。
王弟没吃罢饭就出去毡房,昭君也从后边跟了出来。弟弟看看周边无人,把元帝的书信交给了她。昭君一看,汉朝的绫罗包裹,缠着皇家绸带。这就够暖心了,更让她心动的是,里边有一个汉家男人的情意,揪着心。她把包裹抵到了胸口,泪水又落下来。弟弟讲了元帝给的厚重封禄,很是感戴皇恩。昭君把自己写的怨词也交给弟弟,并嘱亲呈元帝。
王弟接了信绢,展开读了几行,表情暗淡下去。觉得姐姐的绢书满篇悲怨惨愁,字行里尽是寒凉。平时享到的和平大使荣誉,怎么在文字里不见一词。又想起元帝托情书时的样子,他方才意识到了什么,内心十分同情,说:姐姐身处异帮,弟在远处顾不及,只盼多多保重!弟弟说罢也抬袖拭泪,又劝几句即去歇息。昭君跑到草丘无人处,打开元帝的书读起来:
爱妃去兮汉宫寂,君无眠兮夜空虚。
黄沙起兮君魂散,君心倾兮念无期。
空阔天地间,爱妃叹何处。
胡人若非礼,怎护妃贞淑。
妃有百般遇,均在心头系。
途程望无边,塞外孤雁泣。
爱妃,路上是否弹乐吟诗。你那么绵情缠身,多愁善感,一路谁来疼爱,谁来呵护,又谁解风情!恐那胡人只会欺你戏你,绝非懂你爱你。朕愿随你出塞去,将时光与你共琴瑟,和诗韵,同消愁!
文词虽不成统体,昭君却感觉字字都是男人心灵深处的颤音。她把信捂到心口上,顿足长叹,可你为何不早表此情,你如表,我宁死不会离长安。她读一行叹一声,泪已千行。思念到无奈时,忽然冷静下来,徒然心生一念,想跟弟弟回汉去会元帝。她顾不得弟弟歇息得怎样了,跑去找着他,迫不及待地对弟弟道了心事。

谁知她话刚说完,就听单于大声嚷:妖妇作死啊,我活吃你也不会放你走!还没等昭君回过神来,单于又声嘶力竭地吼:我给汉朝送那么多皮张黄金,也换不来一女人心!天呐地呀谁来救我呀,我要吃人啦——!
昭君吓坏了,怔怔地看着失控的单于,一只红头牛是怎样发疯的。她本想说,我只回去看看就回来,那是我娘家啊。话还没出口,就见弟弟干瞪着眼看着干气场面,如见怪兽闯进了人伙,那一脸茫然,是否吓坏了。昭君拉着弟弟退了出去,叫弟弟先去歇息。她又走到草丘上,木木地站到那,心灰意冷地想,原来胡汉启用自己和亲,不过是一笔交易。自己的爱情理想,只是搅在政治的刀光剑影里,无论如何都出不来了。单于也不过是对自己美貌的倾心,汉家夫妻间的相知相爱,他是永远沾不着边了。
人生最苍凉时辰,莫过于把真相看透后,累并绝望着,却没有心力去面对。昭君从此又多一条排异单于的理由。
弟弟要走了,一队人马在整理鞍装,昭君就开始心伤如撕。单于回送给汉朝不少金器珠宝,一直跟在王弟身后忙来忙去。整好的人马要走了,弟弟的目光开始四下寻找姐姐,却没见着人影。昭君没有正面出现,而是在一片灌丛的后边,哭得泪流满面。直到人马走下草丘,她才出来,眼睁睁看着蜿蜒曲折的队形,慢慢隐入灌丛,又慢慢消失在碧空与草原相连的尽头。她忽然放大悲声,喊:弟弟——何时再来呀——我的亲人呐——接着拉起长腔,悲绝恸哭。她知道这次回不了汉,就将永远在胡帮陪着野人过,无边生涯,百年终老。
汉人已走远多时,昭君还站在那望,一站就是一天。天黑了,晚风起,包毡部落已沉入蒙蒙夜雾。她仍像木人一样站着。此时已止了哭啼,目光滞呆,脸上两行清泪,慢慢流淌。
又有侍者来拉回了她。昭君回来后单于拿白眼棱她,表情很古怪,好像看陌生人。昭君并不理会他,亦不再害怕什么。
第二天,她又在草丘到弟弟离去的路口,走来走去,嘴里不时自言自语,不知说了些什么。有时说说哭哭,有时哭哭又笑了,泪水纵横的灿然的笑,有多少苍茫,胡人谁能懂。
有一天,单于骑马奔来,到跟前跳下马来,张开怀抱起她,疯狂的转起圈来。转得她头晕了,求他放下来,怪汪汪地说:有点人性没,喝多了,就知道发疯。单于拘拘她的脸,从怀里掏出一条金项链,戴到她脖子上,说:你要当母后了,天喜呀,美人走不了啦。昭君嘲道:还不知真假呢,那侍者是个巫医,八卦客。
单于没听懂昭君话意。牵起她的手,慢慢在草地上走着,走几步就耐不住这种方步仪态,一会儿栽个跟头,一会儿打个二踢脚,再一会儿对天尔吼一腔,声调高昂嘹亮,惊得百鸟突飞。他忽然又开弓射箭,嗖地飙出,不远处两只大雁就落了地。单于飞跑过去捡来,笑着说:我要亲自给你炖雁汤。
昭君看看那雁,忽想起弹琵琶时,空中飞雁盘旋稍时,在不远处落下来,往她这边看着,欲与起舞。她寒着脸说:你就知道杀杀杀,大雁有灵性,我不吃。单于把雁扔到一边,说:我弄个羊羔炖汤。昭君说:羊羔妈妈会伤心死的,就像我肚里小娃被人吃了那样。单于说:那我只熬鸡汤。
单于的言听计从,送来一抹暖意。这是昭君初次体验到丈夫给出的温存。
她重新回忆半年来的蛮夷生活,觉得单于也有可爱的一面。这人单纯直爽,会把自己心爱的琵琶挂在毡房高处,昭君弹奏时,他会托着下巴听。四十多岁的人了,经常因犯错而作鬼脸,逗开心。讨好到昭君时,会发出孩子般的憨笑。这都打破了昭君素来的庄重仪态。让她意识到自己低落情绪的原因,是对单于抱了异端意识,两心如隔墙。民俗文化的鸿沟,单于既一窍不通,就得自己去跨。眼前,自己身怀五甲,必须慢慢改变他的粗劣陋习,试着与他苟且下去。
这次反思,把昭君的适应能力塑了出来,她在青春的疼痛里慢慢成长。不再怨天忧人,不再忧世伤生。她先学会了与他的相处,趁他高兴时,与他嘻笑怒骂,有时像孩子一样哄他,用汉人的礼义教化他。别看年纪小单于十几岁,她天天盼着单于快快长大,长得像个通情达理的汉朝成人。
昭君到草丘上的次数少了。妊娠反应减轻时,她的身腰已显出孕态。她叫侍者把汉朝送来的衣料棉絮,做了几件宽松的孕袍,和胎儿用的小被子。母爱,成了生命不可承受之重,也成了拖拽她回到生存大地的引力。(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张天敏,中国作协会员,河南邓州市作协主席,鲁迅文学院作家班结业,邓州市文化馆专业作家,南阳市第三,四届人大代表。著有长篇小说《女人桥》,长篇历史小说《张仲景》,长篇网络小说《情人山庄》,小说集《半醒》。散文集《逝梦的河》,《流年》。发表出版作品共计三百多万字。全部作品被中国现代文学馆及各大院校馆藏。其个人资料由中国作协编入百度百科,并录入《中国作家词典》,《河南作家词典》,《南阳文化丛书》,《南阳作家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