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专栏 | 张天敏：昭君，永失望月楼（三）

花洲文学

文学的百花洲

关注

昭君永失望月楼（三）

 文|张天敏

驼队不知走了多少天，昭君的衣裙厚薄不少轮换，蒙沙尘的头巾换下去已塞了半麻袋，仍然是悠远浩荡的大漠风，连绵不断的黄沙丘。从三月起程到秋后黄叶落，一群群大雁南飞去，又北归来。

昭君喃喃自语，该是又一年春来了，上婆家的路怎么走得天荒地老，还未到达呢。侍者告诉她，前边那片大草原就是匈奴的地盘。

忽听一阵马嘶声，昭君抬眼看去，空旷无边的草原，大得令人心神飘荡。她有点恍惚，记得出塞不久就进入沙漠地带了，怎么眼前又见草原，莫非拐回去了，她可不愿再看到长安城。前边纷嚷的人境里，马叫声稠了，这些天习惯了沉默的驼队，马叫显得格外亲切。大草原上有很多包房，毡篷和草庵，有的连成一片，有的散落一边，集成了有人烟的部落群。这里的人们都穿皮褂马靴，多在打架斗殴，打倒了就地打滚，尔吼大叫。还有个奇怪现象，练武打斗的全都是男人，没有女人的影子。从包房里出来的人，都冲着她嘻笑，笑罢相互传告，羊羔一样欢蹦乱跳。这片异乡的土地上，旷原风爽，草浪起伏，到处勃发着阳刚，鲜活的生命气息。

这与沉闷的汉宫，完全翻了版。昭君长出一口气，抬头望望天上的大雁，不由张开一只胳膊，仰头哦了一声，就开心的笑了。久违的笑脸，是入宫后几年来，从未有过的明媚。

包房前的空场上，有牛角号子吹起，胡人开始列队欢迎新来的阏氏。呼韩邪单于打手势邀昭君与他并辔前行，检阅胡民。昭君转脸看看他的神态气宇，在心里赞叹这条侠骨柔肠的汉子，还挺有仪式感，她投去了欣赏异性的目光，内心一阵阵的热流涌起。呼韩邪也回过来一眼，眼里满满的爱慕。昭君在低头的刹那间，感谢命运让自己沉寂数载，只为成全等在天边的男人。这蛮夷之地还真不错，草肥马壮人爽朗，阳光洒在草原上。今生的幸福门，就要在此地打开了。她弯弯的柳眉挑起，微笑时眼线细得像月牙，眼里充满了憧憬。侍者低声告诉她，这游牧群族其实野蛮成性，小心为好。她想，呼韩邪单于虽是性情中人，却有染汉文化，会懂世理知分寸的。生活小节上的差异，他会慢慢改好，成为汉家女理想的夫君。

欢迎仪式结束了，单于笑出一脸的灿烂，扶她下来马，牵住她的手缓缓走进一个大包房。这包房门前挂着野兽的头和皮，醒目的虎皮有点骇人。单于取下她的头巾，两手端好她的脸，看看，笑笑，笑笑又看看，再牵出包房，相挽着前行。昭君感到这里像一条温水河，暖暖的浸泡着她。

胡人已经在操办酒宴了。桌上先摆几个大盆，装着不加料色没有拌菜的大肉块。然后是大碗的酒，奇怪的大酒杯像瓢又像盆，昭君看半天也没看懂。侍者告诉她，胡人是将敌人的头骨切开，取头盖骨部分裹上兽皮，并镶上金属边缘作成饮酒的器具。此外，匈奴自己不会制造什么器皿，他们用的都是从汉人墓葬出土的金器，拿来当装饰品，首饰，马饰，冠饰，和动物饰牌，图案都是草原上的动物。昭君对这里的一切都是陌生而新鲜的，可忽又感到这里什么物品都不离动物图案，怎么像是走进了动物王国。

大家扎堆组群，席地围坐。摆好的牛羊肉是煮过的，喷着香味。有不知名的生肉连毛都没摘净，有血腥气儿。不管什么食物上来，大家都用手抓起就往嘴巴里塞。吃喝时流了鼻涕眼泪，抬手一拭就抹到袖子或衣襟上。昭君正在惊异这个部落的怪象，单于招手叫她过去。她有点懵懂，迟疑着不想去。单于起身来拽她，她不太情愿的坐了过去，正好有人把鲜血淋沥的大块生肉端了上来。她一看，有羊头和尾巴，肉块是羊身的一半。单于先割下一块吃着，嘴角下巴流着血道子，手指缝里也溢出血滴，吃相很像饿狼在啃活物。昭君感觉害怕，脊梁上毛剌扎了一样，还有点反胃，干呕几下没吐出来。她暗想，这算见证了汉人语，胡人是饮毛茹血的粗野之帮。粗野到什么地步，她其实才见识了个开头，却已心生嫌弃，身子往后趔着，只怕血点滴到身上。

单于一把拉住她，又差点把她拽倒。她看看单于，板着的脸，没一丝表情。单于似乎看懂了昭君，当众搂过她，顺便挨住脸磨了几下。这是汉家女无法认可，也是昭君意料之外的动作。单于却一直嘿嘿嘿嘻笑，大声唤她吃喝。她终于听清单于说了皇后两个字。这提醒了她，自己身兼和平大使，家国情重于一切，神圣的使命不可以再任性由真。她傍着单于坐端了，轻轻推他一下，说：你去过中原，应学汉朝大礼，矜持九五之尊。单于虽止了非礼，仍不时戏语，山吃海喝，流气放荡。昭君想，这人如不慢慢改造过来，将与汉礼相去千里。自己应像对孩子那样引导他学认字，学诗书，学拜月，教他长成合格的大丈夫。

终于熬到酒局结尾，场上醉汉们东倒西歪，一片鼾声。单于仍陪着两弟兄狂饮，只是舌头已硬得转不过弯儿了。昭君看着天上无边的星汉，大草原太过空旷，内心徒生无凭无依的飘零感。她跟着侍者回到房里，听着墙外风吹野草的沙沙声，忽然间有异样响动。问侍者，回说是蛇或鼠在搐（chu）溜。昭君吓得身上起了鸡皮疙瘩，赶紧把各处毡缝弥好，坐到床中间，小心各处动静。侍者说这小动物并不可怕，真正伤人的是虎狼，胡人常年在这儿过，会有防护的。昭君慢慢放松下来，新婚的期待在内心悄悄萌生，粗心的单于不会醉到忘掉洞房之夜吧。侍者帮昭君打理好床铺，即去歇息了。

侍者刚走，单于喷着酒气进来了，刚走到床前，就树桩一样倒了下去。昭君拿一条皮单搭到他身上，又找麻巾擦擦他的嘴角。单于突然站了起来，把靴子甩到一边，很快脱得一丝不挂，叫她也脱。

这一幕把昭君吓坏了，她本有异性骚动的欲，也有云雨初试的萌，但她还是惊愕得坐了起来，捂着眼转身背过脸去。单于拽下她的手，可着嗓子吼：脱，脱呀！异性的火辣挑起的激情，太过唐突，昭君的羞涩里掺杂几分赧颜，慌乱得像一只惊弓之鸟。她仍背过脸去，慢慢扒下外袍，却羞于再脱夹袄。新娘的动作拖泥带水，还不时往后瞅着，是想拖延洞房敏感的节奏，还是想从异性那得到力量或胆量。单于一点也读不懂汉家女人的柔情似水有多深，也不想读懂女人的绵缠多情。他懂得给汉宫送去金器和皮张，只求换回一个年轻漂亮女子，一个粉艳香软的美人供欢乐。昭君的怅然一下子延伸到了浩茫，她仍紧揪夹袄衣领，定格住动作，木人一样呆坐着。她要的是有情有爱的异性知音，要他的宽厚与深沉，还要他的宠爱与怜惜。她仍任性的沉在闺思乱愁，不合时宜的脉脉期待中。

一个是食肉的沙漠莽汉，一个是读书的闺房淑女，他们相遇了，不是在擦肩而过的桥段上，而是在一铺窄小的床第间。

单于终于憋不住激情飙升，嘴里呜呜啦啦，瞪圆的眼珠里充着血丝。抓过昭君来风卷残云似的扒掉夹袄，就要去撕内衣。昭君神经质的挪开身子，紧紧搂着前胸，扯一块虎皮裹住身子，再不让单于碰到。单于扑到床上哇哇地拽过她来，三下两下撕掉内衣，即开始了凶野的新婚行动。毡房内，是单于边吼叫边发作，房外，是胡帮哥们儿的鼓呼狂笑。

狂风骤雨劫过，电闪雷霆劈过，接着是万马踩踏。望月楼上的诗书女孩，在无助里名花零落，清高凋谢，贞操抛掷。在哭求躲避均无果后，只能任着心灵与尊严的碎屑，一起洒开，在这心仪向往的洞房之夜。此时，她才彻底明白了汉室妃子们对和亲如临大敌的神色，也明白了皇帝把掖妃当公主顶包的用心。大梦初醒时，魂魄已落地。

清早，侍者来送饭了，见昭君仍蒙着头睡觉，皮单上到处是血迹，斑斑点点的红，像三月风雨后的桃花坡。昭君的身子在皮单下抽动，隐约伴有低泣声。侍者把饭放在小桌上，说：天下和平要战争打下，得战死多少壮士，汉国因你换来家乡平安，大汉不会忘掉这千秋功勋。

昭君坐了起来，迅速用皮单盖住血迹，说：我夜半睡晚了，饭先放那吧。侍者不放心，接着劝：人读书多了容易愚，世说书呆子到世故上用处不大，反而误事。直劝到昭君慵倦的脸色平静下来，侍者才走。

昭君心里也有转弯，女人出嫁就是随鸡随狗，难得自主。那单于可能是对自已爱过了头，才那么狂势。自己年少时读的诗书，也确实没用上多少，反而在画工毛延寿那里就背了运。可这样的江山本性，自己能改嘛？她手捂住脸，回想昨夜遭受的惊悚，每有困倦睡欲又被如雷的鼾声惊扰。这跟汉宫时代的无眠之夜有什么异样啊，都是漫漫长夜。不同的是，前者是落寞世外的薄凉，此时是与兽共舞的耻辱。纵是有天下和平的豪杰桂冠置顶，与一个弱女子的身心遭蹂躏，何济何用！

她看看早饭，仍是人头骨为碗，哪有一点儿食欲，更没一丝睡意了。她披着皮单枯坐那儿。

天晴了，沙粒仍在毡房上扑打，一如琵琶的细碎嘈杂。昭君听着听着起了睡意。睡里梦回江南：望月楼上的一天，阳光很暖。一队车马打在王家门前。昭君抑着内心的激动，走下楼来，即被官吏护着，示意她上车。她在喧嚷里寻找爹娘，想在亲情割别时再看他们一眼。可她一直没见着，车吏频催起程，昭君含泪提裙上车。雕镂绮花的官车，并没在意女孩的闺愁有多深，只是顺香溪，入长江，逆汉水，过秦岭，历时三月到达长安。忽一日有人端来金汤叫她喝，她刚要喝下，忽听天边雷声大作。有人拉起她往雷声炸响处跑，她高呼救命，惊醒后，吓出一身冷汗。

此刻，她坐定了回想梦境，反思这几年来曲折的一路。未满十六岁走下望月楼，是人生错走第一步。二十岁出宫嫁胡人，是错走了命运的第二步。这错上加错的一步步，会让此生沦到何境何地。她开始呼天怆地：怎么入宫前世上没一人告知自已，皇宫是什么样？如有人告知，她打死也不愿走下望月楼，进入坟墓般的深宫。在离汉宫时，也没人告知胡帮到底是什么人，如告知，她情愿在汉宫深埋一生。

现沦异境，无亲无故无友，更无相通的文俗和语言，满腹的心事对谁诉说。她再不敢沉溺情绪，趁单于外出，撕下夹袄里布，要给元帝写信。可是，那信还未写出一笔，早已泪如雨下。

（未完待续）

-End--

图|网络

作者简介：张天敏，中国作协会员，河南邓州市作协主席，鲁迅文学院作家班结业，邓州市文化馆专业作家，南阳市第三，四届人大代表。著有长篇小说《女人桥》，长篇历史小说《张仲景》，长篇网络小说《情人山庄》，小说集《半醒》。散文集《逝梦的河》，《流年》。发表出版作品共计三百多万字。全部作品被中国现代文学馆及各大院校馆藏。其个人资料由中国作协编入百度百科，并录入《中国作家词典》，《河南作家词典》，《南阳文化丛书》，《南阳作家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