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莫小北摘要:媒介体现和巩固着主流的性别功能。通过分析疫情期间公众号A和报纸B有关医护人员的报道,发现女性劳动者的呈现多与女性气质的表达和诉说有关,这符合男性中心论的旨趣,却选择性无视女性医护的贡献。01 / 媒介中的女性作为建构与再现社会性别制度的“意识形态国家机器”1,媒介通过地位赋予和规范强制的机制2,维系并再生产出流行的性别观念。换句话说,在性/社会性别制度(the sex-gender system)3的笼罩下,在男权的全域4的规制中,媒介隐晦但顽固地制造着性别迷思(myth)。这体现在媒介再现所烙有的性别偏见上,以联合国第四届世界妇女大会为例,报纸报道中“只有1/4的文章关注大会中的重要话题,大部分的报道都在强调会议上女人间的冲突(被称为‘斗嘴’)、与会者的容貌(被批评为‘随意’而且缺乏时尚感),并且认为女性主义是女人的根本问题所在”5。可见不论从数量还是质量来看5,女性的媒体形象都被“象征性歼灭”(symbolic annihilation)6了。何以如此?因为媒介不是在映射现实, 而是在构造“真实”——构造霸权对于什么应该被作为“现实”接受的释义1,这一过程与社会建构的差异和排斥体系勾连了在一起7。媒介再现的意义生成过程与性别的操演性(performativity)实践相联系并参与其中,媒介对于性别的建构就是使一具身体程式化(stylization)并向之指定性别的过程8。总而言之,媒介的话语空间不是性别中立的,在它被整合进社会结构时,真实的生活经验也被扭曲为刻板印象的同构,从而生产出特定的性别角色。下文以媒体A(微信公众号)和B(报纸)为例,通过梳理疫情期间的媒体报道,分析媒体对于性别身份的呈现方式,并探究媒介再现与性别规范的互动过程和建构机制。02 / 是医护,更是女性公众号A对疫情的报道始于1月19日,对医护人员等的个性化叙事从1月22日开始,至2月27日,在有关医护人员的75篇推文(排除了对因病去世医生的报道)中,以男性个体为报道对象的有11篇,以女性个体或群体为报道对象的有26篇(以女性群体为报道对象的有5篇),两性兼有的报道的有38篇,对女性的报道要多于男性。对比有关两性的报道内容,我们能发现更多的性别化惯习,试举三例:其一,对予以记大功奖励的张定宇和张继先医生,报道的开头各有侧重。关于张定宇的报道显现出他与病魔和疫情作斗争的男子气概:“隐瞒了身患渐冻症的病情,顾不上被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妻子,武汉市金银潭医院党委副书记、院长张定宇,坚守在抗击疫情最前沿,用渐冻的生命,托起信心与希望”。关于张继先的报道则突出了她的女性气质(“温和”)以及与这气质不相称(“然而”)的决断:“张继先,湖北省中西医结合医院呼吸与重症医学科主任。54岁,个头不足1米6,话语轻柔,一双疲惫的眼睛透出和善。然而,就是这位温和的女医生,一个月前最早发现这场疫情的苗头,并和院方一起上报”。其二,面对配偶参加医疗队的决定,男女的反应有所不同。丈夫对妻子表现出不满,“(彭渝)瞒着家人,驰援武汉,丈夫直到看见别人发的照片,才知道她已出发,两人在电话里大吵一架,冷静之后,同为军人的丈夫给彭渝发了一条微信:‘你是我妻也是战友,盼凯旋!’”。反之,妻子则对丈夫表示支持:“同为医护人员的小滕,全力支持丈夫的选择,虽说两人心中早有准备,但一朝分别,仍然是柔肠百转、难舍难分”。同样在最后达成了理解,但丈夫的角色显得更有权力,吵架得到报道也暗含了认可的态度。其三,对赡养的期待因性别而分化。“上阵”的妻子将父母托付于丈夫:“如果我有什么意外,你还能帮我照顾父母”,体现出女性对家人的牵挂和对男性的信任。“出征”的丈夫则卸下妻子“包袱”:“如果回不来了,以后帮我把父母送去养老院,不能耽误你”,表现了男性的宽广胸襟。换言之,对家中老人的照料被默认为是女性的义务,因此才需要女性主动的嘱托和男性主动的说“不”。相比于男性劳动力,女性劳动力首要的身份不是劳动力,而是女性(在一篇报道警察的文章中,蔡溶是6人中唯一的女性,而结尾处似乎忘记了这位女民警:“他们暂时舍下父母妻儿”,这样的遗忘是性别隔离的产物)。女性劳动力的角色常被归入如下四类:性对象、母亲、孩子和铁姑娘5。这次的报道也不例外——首先,女性的形象与“美”关联:“虽然不是穿着婚纱,而是身着防护服、戴着口罩,但你在我们心中,就是最美的新娘”,“纪念一下这段‘不描眉不抹香’的素颜日子”,容貌对于女性的意义在理发这一举动中体现得尤为明显:“驰援武汉防疫工作的西安国际中心医院医疗队228名医护人员,为了方便穿防护服,避免头发外露沾染病毒,大家一起做出决定:集体理发!一缕缕青丝被剪下,变平头甚至光头所有的女队员没有哭,反而觉得这是人生中的‘高光时刻’”,妆容、长发是女性的惯常姿态,她们对这些的抛弃映衬出疫情的危急。其次,女性的角色围绕于母亲和妻子等:“‘妈妈,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这是儿子对她的灵魂拷问”,“战胜病毒,妈妈就回去了”,“妈妈去打小怪兽了,你一定要乖啊”,“‘临时妈妈团’,24小时陪护照料”,“妻子为执勤丈夫送去了饭菜,是深深的牵挂,是无尽的想念。妻子:‘可以抱一下吗?’丈夫:‘你快回去!’”对于女性的认识总会顽固地指向家庭身份,并强调情感工作(emotional work)9的必要与意义。第三,在刻画女力(girl power)时,会着力表现她们与女性角色相关的性别气质的拉扯,这似乎是女性成长的必由之路:她放下了对家人的牵挂,“一开始不敢说自愿报名,怕父母和孩子知道让他们担心。我是爸妈的孩子,有老公,有女儿。但哪一个家庭都不能缺人”;她不再做撒娇的女儿,“24岁的年轻女孩,很多还在父母身边撒娇,她却穿上了军装和白大褂,奋战在抗击疫情的最前线”;她时而勇猛时而体贴,“干活的时候像个汉子,可面对自己的病人,樊安芝又温柔得像个天使”。——就这样,媒介完成了对女性医护的女性化叙事。03 / 性别气质的复刻与超越报纸B对疫情的报道始于1月22日,至2月27日,在有关医护人员的58篇报道中,有15篇以女性为报道对象,有10篇以男性为报道对象。另外,在43篇图片报道中,共有15幅以女性为拍摄对象。在对女性的刻画中,女性照料家人这一默会共识得到体现:“珠江医院神经内科冯学峰是此次医疗队唯一的男护士,接到医院组建医疗队的通知,他立刻报名参加。同在医院工作的妻子也是护士,对他的决定非常支持,并立即表示也想报名。考虑到家里孩子小,医院没让她也参加”。甚至女性在公领域的责任就是她在私领域义务的移植与重现:“‘妈妈,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大年初一,轮班休息时,听着手机里5岁女儿稚嫩的声音,胡龙霞终于绷不住了,眼泪夺眶而出。平复心情后,她又给自己打气:‘我一定要坚强,抗击疫情,就是在保护我的家人。’”两性的区隔在医护人员的家属身上得到了刻板化、两级化的显现,试举三例:其一,“我妈妈哭着不让我去,把我的行李箱都藏了起来”,父亲则给医院写了一封感谢信:“她们的工作任务重,病房收治危重病人多,她们每天工作时间长……”;其二,妈妈泪眼婆娑地问:“还能请假吗?”,爸爸则力挺女儿:“这个时候怎么能请假?医务人员都请假了,病人谁管?疫情怎么能结束?女儿,你做好防护,我们等你回来”;类似的是,当年轻的女孩毅然决定骑自行车回去时,妈妈担忧:“300多公里,安全吗?”女儿答道:“我骑一段少一段。”对此,爸爸同意了。——我们看到,父亲总是深明大义的决策者,母亲则在对比之下显得狭促。对此有两个问题值得关注。其一,两性表现的差别是天然而不可更改的么?男性是否具有与女性相似的举动呢?答案是肯定的,例如:饶歆有个7岁的女儿,他下班后自己一个人在外面住。他说:“真想女儿。有时候实在忍不住,会和女儿约个地方,在开阔的空间里,隔着3米之外远远地看一眼”;再如,卢毅荣告诉女儿:“爸爸和很多叔叔阿姨在打怪兽,打完怪兽很快就回来了!”第二个问题是:难道女性的形象必然要囿于性别身份么?她们的社会角色一定要服从于家庭和身体么?答案是否定的,以如下两段内容为例:第一则是:“蔡志芳还记得,有一名40多岁的女患者,1月30日左右住院治疗,她家在外地,武汉没有亲人,女儿也生病住在另外一个医院。刚来的时候,该患者高烧39度,肺部中部感染,双肺出现阴影,气喘得很厉害,说话都没有力气,需要靠吸氧维持呼吸。 “蔡志芳每天查房时,都会格外留心这名患者,陪她聊聊天,鼓励她多吃点。如今这名患者已经退烧,说话也有力气了。 “‘等到核酸检测没有问题,再观察三五天,就可以出院了。’蔡志芳说。 “‘有她在,我们放心!’蔡志芳的一名同事说。”另一则是:“查房、了解监护室里外所有患者的病情及诊治方案、查看和调整患者的呼吸机、救治有高血压等并发症的患者……明宗娟每天的工作都很紧张。每次值班,明宗娟要在病区待上近10个小时,遇到突发情况会更长。而期间不能带手机,也不能吃饭喝水上厕所,挑战着人的生理极限。值班结束后,她回到住处,消毒清洗衣物需要花费近1个小时。‘如果值夜班,下午3点去医院,凌晨4点才能躺下休息。’明宗娟说,虽然工作很累,但医院人手不足,自己咬牙坚持是有意义的,既是对患者负责,也关系着抗击疫情的全局。”这两个片段都没有提到女性对美貌、对情感的偏好,也没有涉及她们对女性气质的克服与抛却,而是通过叙述她们的业务能力和辛勤付出,来体现她们的高尚。04 / 结语疫情袭来,在有关医护人员的媒体报道中,一方面,女性医护在工作与家庭之间的纠结、牺牲成为疫情带来的巨大创伤的隐喻,另一方面,报道中女性的大比例说明女性医护所扮演的角色之重、所做出的贡献之大。悖谬的是,当女性劳动者被性化或性别化,她成为“女人”的过程伴随着她作为“人”的行动和诉求的被无视,她的身体得到放大,她的母职得到凸显。换言之,女性劳动者作为劳动者的贡献,敌不过她对于女性气质的表达和诉说。于是就有了这样的景象:媒体在“乐道”于女性和男性中心论下的传统形象之分合时,却对女性基本的需求(月经、孕妇调养身体等)闭口不谈——因为后者被视为“不洁”。性别是社会性、历史性与文化性的构成,媒介所再现的女性形象是对主流性别观念的叙事与强化。由此看来,在实现男女平等方面,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参考文献:1 曹晋:《媒介与社会性别研究:理论与实例》,上海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2~4页。2 刘利群、张敬婕主编:《媒介与女性研究教程》,中国广播影视出版社2013年版,第10页。3 盖尔·鲁宾:《女人交易——性的“政治经济学”初探》,王政译,载王政、杜芳琴主编:《社会性别研究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21~81页。4 斯蒂文·小约翰:《传播理论》,陈德民、叶晓辉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430~434页。5 朱丽亚·T.伍德:《性别化的人生:传播、性别与文化》,徐俊、尚文鹏译,暨南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69~200页。6 Gaye Tuchman, Arlene Kaplan Daniels and James Benet, Hearth and Home: Images of Women in the Mass Media,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78, pp.3-38.7 曹晋:《媒介与社会性别研究的理论建构》,载《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科学.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4期。8 朱迪斯·巴特勒:《性别麻烦:女性主义与身份的颠覆》,宋素凤译,上海三联书店2009年版。9 Arlie Russell Hochschild, The Managed Heart: Commercialization of Human Feeling,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003.